夤夜风起,窗外柳丝绵绵,细雨靡靡,屋内一灯如豆,薄香袅袅,清漏绵长。
严彧望着怀里人,她枕在他臂弯,玉肌如瓷,睡得安详,那只睡前钻进他中衣的小手,此刻倒很乖巧,他忍不住凑近轻吻她额角,心里一时绵软涩涨。
这感觉是陌生的,他喜欢,却又不安。
在他过去二十年里,几无这般柔软记忆,仅幼时偶尔睡在平王妃和先皇后怀中,算得上安稳,可那记忆太过遥远,远到他已记不起是何感受。
再长大些,他更多的,是睡西北的硬榻、行军的帐篷,听夜风中狼嚎,茂林中枭鸣。他的夜,是甲不离身,手不离刃,是风沙中的寒衾,是墟土中的血腥……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拥馨香绵软入怀。
某一个时刻,他望着顶上承尘,听着铜壶滴漏,竟觉又是西北寒夜的一个梦。
继而又生出一丝惰心,人生苦短,何苦又拼又抢?得一心爱之人,于桑间阡陌安稳终老,亦是善事。
可再想又觉荒诞。他们两个,一个身后是蛮王霸主,领着南境十六族存亡,一个守西北国门,担着三十万将士生死荣辱,便是他褪去这层身份,所走的也是条凶险之途。这样两个人,何来的桑间阡陌啊。
他轻抚她后背,小小一团,在他怀里安安静静。
他今夜来,本想与她说说话,奈何他来晚了,瞧着她又虚又乏,只能先哄她睡。眼下已过寅时,她睡得正香,而他得离开了。
小心翼翼握住他中衣里的小手,玉腕伶仃,掌指柔弱无骨,才轻轻往外拖了一下,便引起了她的不满,那只小手执拗地又伸了回去,在他结实的胸腹划拉几下,搂在了他腰上。
她人未醒,下意识又朝他怀里靠了靠。
严彧轻吻她脸颊、耳廓,“乖,我该回了。”
她不睁眼,搂在他腰腹的小手又紧了些。
他失笑,“这么缠人?”
她依旧不睁,一味往他怀里挤。
他勾指挑起她下颌,才发觉她虽闭着眼,可眼睫是湿的。
“怎么又哭?”
对面的人剑眉英气,凤眸却温柔,这副眉眼,看一次沦陷一次。她胸中鼓噪,一时又甜又涩。
“舍不得我走?”
“舍不得。”
她眨着湿漉漉的睫羽,开口似呓语。
他笑着吻她,小意缠绵,感觉到她的回应,那吻又渐渐火热起来,舌尖探进她口中寻找那条香滑小舌,津液交往,似是怎么都尝不够,暧昧之音盖过了静夜里的滴漏。
两具身体已不知不觉间纠缠紧贴,小手还在他中衣里作乱,而她那双玉兔儿也没能逃脱,被他牢牢抓住。他轻捏几下道,“是不是长大了?”
“你又知道?以前小么?”
他一笑,“不小,刚好趁手。”
五指收拢,受不住指缝间的白腻绵软,他眼热地埋首想咬,却被只小手抵住额头。
“你别闹我,我……我还没好,受不住……”
他松开,隔着被子搂住她腰臀往自己按,好让她知道他也没好到哪去。
梅爻食指戳着他硬实的胸膛,柔声道,“我有几句提醒,你虽一向谨慎,也需防着身边有李姌的暗线。李姌不足惧,她不过是个无甚心机的疯癫人,可长公主不是,我担心长公主会因李姌对你不利。”
严彧眉眼含笑,“你如今也能替我谋局了?”
这话叫梅爻不悦,顺势朝他胸口拧了一把,阴阳怪气道:“我哪有资格替你谋局,我这都是闲的自讨没趣!”
严彧忍痛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哄道,“我哪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替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倒是没瞧出来。”
他敛了笑道,“给我说说,你从哪儿得的这龙佩?跟李姌有关?”
梅爻委屈巴巴讲了李姌对她做的那些事,讲完又戚戚然道:“你说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你欠的这些风流债,怎的偏要报应在我身上?”
严彧眸色幽沉,将她又搂紧些。
他晓得她委屈,蛮王娇儿,何时被人如此欺凌过?她朝他抱怨,却也藏了几分邀功,或许还有些女人间的嫉恨,怪他招蜂引蝶。
他吻着她发心道:“我生来多受磋磨,不敢说没作孽欠债,却自问对得起本心。许是老天怜我少人疼,送了你来,这非是你的孽,而是我的福!”
他这话说得缓而又慎,听得她莫名心软。她盯着眼前的喉结,随着他呼吸吐字微微滚动,仰首便朝它吻上去,感觉身前人一僵,再开口声音都哑了几分:“不许我闹你,你倒来点火?”
她摇摇头,听他认真道:“你提醒的我记着了,放心。其实这龙佩并非龙符,只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一个物件。可不管是什么,我再不希望你为这等身外之物犯险,于我来说,你更重要,懂么?”
她懂,自是权衡过利弊的。
“还有,你这回吃的亏,我会替你找回来……”
“不用你,”梅爻打断他,“女人间这些撕扯,原本也没想拉你进来。”
他笑笑,“好。你再睡会罢,别起来了。”
梅
爻看着他穿好衣衫,临走又亲了亲她额头,这才开门出去。
雨气扑面而来,院中阒静无人,只门口不知何时多了把油纸伞。檐下灯笼映出牛毛细丝,严彧轻身下台阶,翻身跃出了花墙。
几阵风后,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檐下已成雨帘,碎珠落玉之音响满庭院。
李姌泪眼婆娑地看着檐下雨幕,一整晚没睡。
她回府后大闹了一场,结果谁都没讨到好。李牧铁了心要管教她,称其“自幼骄纵,持躬不慎,行止荒诞,世家之淑德不存,宜室宜家且不足,何德何能肖想东宫……”
一番贬斥,似是连她母亲也一并骂了,气得长公主一巴掌狠狠抽在儿子脸上,李牧似沾了霜的寒松,挺直了脊背缓缓下跪,却是一丝惧意也无。那是她见大哥第一次忤逆母亲。
她父亲李开阳长叹一声,双眸潮红。
那个持令关她禁闭的陈峰,也被她母亲抽了十几鞭子,血透衣背,可他上锋不松口,他连吭也没吭一声。
阖府上下大气不敢出,连李姌自己也没了吵闹的底气。
晚间婢子给李姌送饭时传了她母亲的话,要她闭门静思。她才知事情已传至祖父耳中,病榻上的老国公浊目潮红,枯唇翕动,似是想哭,继而又笑,瞧着状态已很不好。
李牧在祖父榻前跪了半个晚上,至浑重的雨声吵醒榻上老人,他才被一双干枯的手拉起。天将明时,他站在檐下,脑子一时空空,有那么一瞬,竟觉这赫赫大将军府,与自己无关。
辰时雨渐渐停了,整个庭院似是被刷洗了一遍。几只飞驳鸟停在枝丫上啾鸣,一个小婢子匆匆跑来,望着阶上的李姌满脸喜色,福身一蹲道:“恭喜小姐!陛下赐婚诏书到了!请小姐速去更衣往前头接旨!”
李姌吹了半夜风雨,只觉已被寒意浸透。
中贵人把诏书念得抑扬顿挫,句句称赞,字字珠玑,可李姌脑中具是哥哥斥责她的话,一时竟觉这诏书说的不是自己。
她恍惚着接了旨,木着送中贵人出府,倒是再没了闹的力气。
她是端王妃了,又多了一道没用的枷锁。
长公主却很高兴,亲上加亲,只待李晟入主东宫,她和大将军府的权势和尊崇依旧绵长。
突来的婚旨解了李姌的禁足,可她依旧不自由,长公主派了人随身侍奉,从下诏到大婚,少说也得一个月,这期间她实时都将处在母亲掌控之中。
对于她药逼文山郡主一事,长公主着人备了厚礼,想随着李幼彤一同去探视,却被李姌冷脸拦住:“母亲为何这般礼下于她?”
李忆如劝道:“你们之间误会也好,私怨也罢,不过是小孩子家浑闹,你以后入王府,或要再进一步,难道真要与南境水火不容?”
李姌不以为意,反问道:“为了与南境水乳相交,母亲莫不是还想娶她进门?”
这话让李牧一愣!心跳莫名快了一下。
这本是李姌置气之语,却歪打正着。可陛下未准,此时便不好提及,李忆如喝道:“你胡说什么?”
李姌脾气也被勾了上来,一声比一声高:“怎是胡说?难道母亲这些年忘记过南境的人?母亲豢养在长公主府的伶倌、面首……”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李姌的喧嚷,长公主头一次出手打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李姌苦笑一声,眼里噙了泪,开口如秋夜寒蝉:“母亲可是忘了,自己是如何嫁入将军府的?我和李晟,两厢无意,一如曾经的您和父亲。母亲曾许我不着俗累,开心便好,这疼爱是何时变了呢?”
李忆如亦双目潮湿,涩声道:“原来你这一出一出的闹,竟全是冲着我来的,好,很好!那母亲再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无万事遂心,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便攥紧已有的!生于世家,没有爱,你要有权!千万别让自己变得卑微落魄、一文不值,那样只会让你余生凄惨无比!”
李姌怔怔的看着母亲教训完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时竟觉人生了无意趣。
李牧从她腰间抽出帕子,边擦眼泪边安慰道:“别哭了,母亲至少有一句没说错,不管到何时,都得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做自己的主,也才有机会去争想要东西。”
李姌抬眸:“那哥哥想要什么?”
李牧吁了口气,思量着道:“我啊,我想要的可太多了!我想要像祖父那样,策功茂实,勒碑刻铭,想要单开将谱,光耀门楣……”
“哥哥不想要娇妻美眷、儿女成行么?”
李牧倏地一笑,“想,哪个男人不想呢?可总要有能封妻荫子的功业,才能配得上她们不是?”
李姌掉了眼泪,“似哥哥这样的男人,倒是我配不上了。”
李牧摸摸她的头,“别说傻话。”
“哥哥喜欢文山郡主吧?”
李牧一怔,“怎么这么问?”
“生辰宴时我便晓得,你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还有这回,你那么生气……”
“我生气不是因为她……”
“我晓得,你是对我恨铁不成钢!我是想说,她喜欢的人不是你,似她那般伪善骄纵、招蜂引蝶、不知自重的蛮女,也配不上你……只望哥哥莫要像我这般自苦!”
李牧皱了眉头,竟不知妹妹对文山郡主的成见,已如此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