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怀孕的叶贵人,又死了一回。

这回死得透透的。大理寺的仵作在宗正寺验尸,皇后娘娘奉旨观案,眼瞅着仵作开膛破肚,取出来巴掌大的一块血肉,托给了高堂上的大理寺卿严瑢及大宗正恭亲王李慎。

虚白了头发的老王爷闭眼挥了挥手,严瑢唇角一挑,不慌不忙道:“也给皇后娘娘看看,好给陛下回话。”

仵作一双血手又捧到了凤驾跟前,腰一弯手一举:“娘娘,四个半月,男胎!”

李羞月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退入后堂,李羞月趁严瑢盥手更衣的功夫,对恭亲王李慎道:“王爷,不知这案子接下来要如何处置?是否还要大理寺介入?”

李慎摸着颚下白须垂眸不语。

李羞月又哂笑补充:“本宫是觉着,这毕竟是皇室内务,细追多少不光彩,如今人已死了,是否只宗正寺审结便好?”

李慎又捋了捋鬓角白发,缓缓道:“娘娘所言,正是本王所想。这叶氏中箭后便一直昏迷,送入宗正寺已是奄奄一息。眼下人没了,便是要查,也颇费些力气,尤其她腹中胎儿……确是不便公开审办。娘娘主后宫事,陛下请娘娘来,当也是这个意思。”

李羞月听李慎这番话,心下踏实了一半。只要大理寺不介入,关起门来抹平这事,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李羞月一走,严瑢一边擦手一边从衣厢踱出来,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月白常服,大理寺卿的威严赫赫减了不少,一派芝兰玉树俏郎君模样。

老王爷呵呵一笑:“怎么着严大人,这便散衙啦?”

“不然呢?”严瑢放下帕子又理了理袍袖,一副悠闲模样,“我看这案子一时也到不了大理寺,还是要王爷受累。待过几日,我带几坛好酒来陪王爷喝几杯,祛晦解乏!”

“你这小子!本王等着你的酒!”

严彧泡了一壶茶,在宗正寺临街的茶肆里闲坐,看着凤舆当街行过,唇角翘起,觉着这茶越品越有味儿了。

严瑢打发走随身录事后迈入茶肆,见二弟已沏好香茶等自己。

严彧递了杯茶过去:“大哥辛苦了!如何,皇后娘娘可安心了?”

“颇有些伤阴德啊,已是个成型的男胎!”严瑢叹口气,“我看得出来,皇后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心疼的,怎么说也是她的亲孙子!”

严彧冷笑:“在她眼中,那是她儿子问鼎路上的魔障!宫里太医多是她的人,我幼时……叶氏救不回来是一定的!伤阴德?那是良善之人才怕的事。”

严瑢瞧着二弟眸光幽冷,晓得是想起了旧事。他幼时常入宫小住,几次中毒出意外,具是救治不利,小小的人儿,有两次甚至是奄奄一息着被接回府来,心疼得他们父亲严诚明,红着眸子要提枪逼宫!

严瑢给二弟添了些茶,转而道:“叶氏这事,陛下第一时间知会给了皇后娘娘,看似不当回事,实则真是举

重若轻的一招狠棋!既尊重了皇后的后宫之权,又令其以为信任仍在,放松警惕。她为抹平此事,必会行更多妄悖之事,而挑起这事的幕后之手,也必不甘心就此作罢,两厢暗斗,会有更多马脚露出来,倒省了费事追查的功夫!”

“这一层,皇后也未必想不到,只是这个坑,她即使看到了也不得不跳,怪只怪她儿子不争气!只不过,这幕后之人也太急了些,老国公尚在,此时出手,对端王并不致命!”

“或许这幕后之人正是冲着老国公去的?李老国公缠绵病榻多时,靠那么多灵丹仙草和一丝执念吊着口气,若是知晓他这些个儿孙后辈如此不争气,这丝执念一断,哎!”

“老国公确是一世英杰,据说年轻时也洒脱得很,偏偏上了年纪,倒生出许多贪执心来!”

严瑢笑着摇头:“你还是年轻不懂,他也不是为自己,拳拳一副惜子之情,想门楣耀祖,家势永昌。”

严彧不屑一笑:“哪有什么永昌,陛下被中宫势力裹挟多年,也够了!”

他浅饮一口,视线不经意朝外一瞥,却见了道熟悉身影,那抹明艳艳、娇嫩嫩的鹅黄色,袅袅婷婷行走在垂柳依依的街对面,他目光被粘,执盏的手便一顿。

严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了文山郡主那道琼姿玉影,她身边还跟了个姑娘,是虞晚,扒着她胳膊热络说笑,霜启执剑跟在两人身后,再后面是几个仆从,拿着大包小包东西。

高门贵户的小姐出门,多是乘轿,也有帽帷遮面的,似她这般明晃晃在街上转悠的,实在不多,也着实打眼,引得街上店铺客人、贩夫走卒翘首张望,她却浑然不理。

梅爻并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锢足意识,她在南境时便过得恣意,如今到了京中,府中又无父兄长辈,里外便只能她自己打点,对于她这张脸,倒并未想过遮遮掩掩。

她在府中调理了几日,巫医称已无碍,她自觉除了偶尔神思游走,身子会愈发敏感之外,确也无甚异常,念着那日五皇子和虞晚救场的情分还没了,心中也还存疑,便约了虞晚出来,廖表谢意。

往常梅爻送礼,惯是金玉之物,虽贵重倒也未见新意。此番约了虞晚,虞晚虽是康王表妹,可毕竟绕着几道弯,算不得金字塔顶的贵女,且府中妻房多、子嗣多,中馈毕竟有限,平日里倒未见过分奢华。

梅爻索性给足她尊崇,带着她满城贵铺转遍,胭脂水粉、金玉饰物、绫罗绸缎、绣品玩物,虞晚看中什么,她便买下,这等任性的逛法,也算虞晚生平头一回,她倒也不扭捏,一边高兴地谢过,一边暗叹难怪陛下忌惮,南境梅氏怕不是富可敌国!

把虞晚逛满意了,梅爻顺道打探康王喜好,想着一并备了礼,他表妹挑的,当不出错。

虞晚悠悠然道:“我这位表哥,大约是自幼体弱,喜好也清雅,就爱个字画什么的,偏好山水,无事便闷在书房写写画画,都不怎么出府的!”

“哦,倒是风雅……”

梅爻于书画上并不精善,他兄妹三人中,唯有大哥梅敇算得上风流雅士,他书房里确也私藏了不少名家孤品,她倒舍不得借花献佛,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卖字画的铺子转转,便听虞晚问道:“梅姐姐平日里在府都做些什么?可喜欢看话本子?”

她抬头一望,青笺斋。

这是想买书!买!

梅爻一边往书斋走,一边道:“我平日事杂,话本子读得不多,却也是喜欢的,妹妹觉得好看的,可与我推荐一些!”

俩人说说笑笑进了书铺,这铺子外面瞧着古朴不起眼,内里倒大有乾坤。上下两层,直冲门一排高大书架挺立在挑高的厅中,直通二楼顶上,分门别类摆着各类书籍,架前有只长梯可供攀爬取物。两侧靠墙还有几排低矮书架,摆满了书,角落里也零散堆砌着一些,瞧着尚未来得及收拾。一张极宽大的书案横在书架前,上面陈列着一些古旧读物,旁边博山炉中燃着一柱清香,轻烟袅袅从中散出,隐没在满室纸墨气中。

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姿正站在矮架前翻书,素手芊芊,恬静优雅。

虞晚热络招呼:“云熙姐姐也在?”

唐云熙回身,见是她二人,一笑道:“好巧!我出来办事路过此地,便想偷一刻闲解闷儿!”

三人轻声说笑着,梅爻留意到店里伙计自进门起,便一直窝在书案后头捧着本书读,竟是头也未曾抬过,这等伙计倒是少见。

她溜达过去,曲指叩了叩书案,轻声道:“是何书,这般痴迷?”

那小伙计鼻息间忽地飘进一抹幽香,又听闻一道煦风般的声音响起,抬头便见一张芙蓉玉面笑盈盈望着他,他先是一怔,继而竟红了脸,再又忽地意识到什么,慌不迭把手中的书一扣,想想不妥,又忙抓起来合上,丢到了角落里那一堆杂书中去。

这一连串手忙脚乱逗笑了唐云熙,梅爻却在他的兵荒马乱中,瞧清了书封那几个字,随口便念了出来:“拂玉台……很好看么?”

她话一出口,小伙计耳根都红透了,硬着头皮招呼道:“几位小姐,是要买什么书?”

梅爻耐不住好奇,想去一旁捡起那书来翻翻,却被唐云熙一把拉住。

唐云熙眨着一副水灵灵的藏笑美眸,低声道:“妹妹若想看,无需在这里买,我那里有好多,等我差人给你送去!”

一旁虞晚“噗嗤”一声乐出来:“云熙姐姐怎会有……有好多?”

唐云熙叹口气:“还能为何?家里有个孽障,隔三差五便能翻出来许多,我现下只看名字,便能知这写书的笔力硬软!”

虞晚这等贵女,便是偶尔看个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也多是被底下人筛选过滤过的,无甚出格字眼。她此刻忽闪着一双狭眸道:“姐姐可真是个有阅历的人啊!姐姐送书时,也别忘了我。”

唐云熙大义:“那是自然!”

“是何好书,让几位小姐如此欣喜,严某也想开开眼界!”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几人回身,便见严瑢、严彧踱进门来,一个芝兰玉树,温润如玉,一个英姿卓然,冷峻矜贵。

梅爻眼见着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唐云熙,一张小脸瞬间红透,连耳尖也染了粉。

小伙计不认识面前几位小姐,也不认识严彧,可他认识大理寺的严大人,不动声色地往墙角挪了挪,抬脚在那堆书里划拉了一下,那本拂玉台便被埋入了底下。

严彧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待到与梅爻的视线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便染了丝狡黠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