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莹莹,清夜漫长。
浮玉燃起一炉鹅梨香,在满室清芬中,一件件卸去珠花、发钗、耳铛,褪去华裳。以往这些事,自有手巧的婢子悉心伺候,从前稀松平常之事,如今做来尽是唏嘘。她望着铜镜中人,依然是那副娇甜贵容,只一双眸子,再不似从前灵动纯净。
她在大狱中已死过一遭。
出狱后知晓要入乐籍,一身风骨将遭万人磋磨,本欲一了百了去见爹娘,却又被人救下。之后她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锦舒,惊讶于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嬷嬷,如今竟是隐身风尘。
锦娘告诉她,死是最容易的事,殉主是忠,只需一头碰死即可,活着报不赀之恩却需咬碎牙齿,是为义。
她听锦娘的话,忘掉所有富贵尊严,忍着身心不适,学那些风月本事。在某些时刻,她觉自己只是毫无灵魂的躯壳,唯有一丝执念撑着,为她的爹娘,为袁家清白。
袁月仙已死,这具行走的肉身,叫浮玉,提醒着她卑入尘埃的身份。
可她犹记得文山郡主喊她的那声“袁小姐”。
她为此也曾闪过一丝动容和不忍,可随即又释然,谁又可怜过她?命运从未因她无辜而放过她,她的仁善太过奢侈。
她又觉这世间几无纯善之人,越是衣冠楚楚,越是不堪细看。李晟如此,收买她的李享如此,便是那个看似云淡风轻、置身事外的李茂,在她稍稍给他漏了些线索之后,也会不念手足地去踩上一脚!
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晃了进来,李晟一身吉服未褪,喝了酒,踉跄着靠在了门框上,红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喊:“郡主,我来寻你了!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哈哈哈……”
浮玉连忙迎过去,扶他坐下,安抚道:“殿下怎的喝成这样?”
“本王高兴,大婚之喜……撞白煞,郡主失踪,马侍忠,钱玉楼……都好样的!不许本王出府……与本王无关!为何不予本王解释?为何不让我解释!”
“殿下醉了!您今夜不该来我这里……”
“那该去哪儿?找李姌么,本王不去!本王只要你……”
他说着一把将浮玉拉入怀中,她一声惊呼未出口,混着酒气的吻已经压下来!他似带着怨,带着恨,诸多无处释放的情绪,尽数随着他的狠厉亲吻和磋磨落在她身上。
她被他发疯的模样骇到,越是躲避越引来他凶猛侵袭!“呲啦”一声,她单薄的中衣被生生撕开,人被压到桌上,撞碎一只茶盏,碎片划破她娇嫩的后背,可他不知,只发狂野兽般撕咬,她忍不住哭求,情急之下喊道:“药,我去拿药!”
李晟的动作戛然而止,压在她身上重重喘息,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仍是不行。
浮玉轻轻推起他,扶他坐好,探手摸了把后背,有血。她深吸口气,忍着心中恨意哄道:“殿下稍坐,我去去便来。”
她给李晟喂了醒酒药,他颓然地喝完,她转身放碗的功夫,他忽地抱住她,似小孩子般呜呜哭了起来。
浮玉其实很不耐他这疯癫模样,可又无法不理他,只能任他抱在自己腰上,哭好再说。
李晟其实也并未哭几声,只好似贪恋她身上气息般赖着,再开口声音虽依旧颓废,表述却清楚了许多,可见酒这东西,多数时候只是个放纵借口。
他喃喃道:“浮玉,你恨我么?”
见她不答,又道:“一定是恨的,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我明明占尽优势,中宫嫡出,最先封王,朝中多半归附,又有祖父庇佑,可如今祖父亡故,三王并立,老九虎视眈眈,一些党附之臣开始呈骑墙之势,眼下又出这等丑事,一手好牌被我打得稀烂……”
浮玉闭了眼,颇觉这话招恨。
他絮絮地:“叶氏之事,确然是我对不住她,可马侍忠和钱玉楼绑架文山郡主,实非我的授意。我今日遭此种种,定是老九在背后搅弄,搬倒我,便再无人有资格与其争大位!”
她试探道:“那殿下,要坐
以待毙么?”
未得到回应,却觉小腹升起一片湿麻热意,他一寸寸吻过,含混着道:“便是我想闭眼听天由命,母后和长公主以及那些党附之人,也必不会引颈就戮,瞧着吧……药呢?”
浮玉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他在这等事上似有瘾一般,特别是坏了之后执念更深,手段颟顸,甚至超过她在宜春坊所学。
她颤颤提醒:“于情于理,亦或是维系表面祥和,殿下今夜都该在王妃那里……”
他不抬头,只是动作愈发恣意,“无碍,她不在意,药给我,那些东西也都拿来!”
端王的大婚之夜,王妃枯坐半宿,花魁浮玉一夜玉碎,晕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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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之外的珑山,雨后仍是一片潮气,道路泥泞,夜色下水洼泛起片片银光,林中甚至起了雾。工事外的哨岗拎了壶酒招呼附近几个同伴:“喝两口!”
其中一个提醒道:“那山下可还围着官兵!这时候喝酒,被当家的发现会宰了你!”
“都围一个月了,他们没想真打,便是打,那群老爷兵也不济事!这大雨之后雾气昭昭的,他们老实得很,来吧,放心吃喝!”
“听说朝廷派了西北的严将军来,恐怕不是好事!”
“他是单枪匹马来的,一个人都没带!能使得动那些老爷兵再说吧,你怕个球!”
众人细想也觉有理,五六个人这才凑在一处,选了个干净石台,摆开酒水菜肴,酒满上,可杯子刚碰到一处,竟相继脱手碎在石台上,人也直直倒了下去,颈上冷镖寒光闪闪。
五条黑影从树上翻身落下,陆离晃晃脑袋朝几个弟兄道:“换了衣服,跟我去掏心!”
黑山寨库房里,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在清点账目,银票、金玉,一样一样报给黑山豹听。
五大三粗的黑山豹眉头紧锁,一脸阴沉地摇了摇头。
先生不解:“这些抵得上一个县令十年俸禄,还不够么?”
“不是不够,我是怕他不收。以往这位骆先生帮我们摆平官府,给多少都会照单全收,可这回,我总觉我们要被献祭了,便是倾尽所有,怕也保不住寨子,甚至……保不住命!”
那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可、可劫官仓,正是骆先生的意思啊……”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被灭口!朝廷派了人来,怕是……”
“你这叫与虎谋皮,自作自受!”
一道带着戏谑的狠厉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半掩的库房门被一脚踢开,逆光下来人面目不清,凛凛寒意却叫人脊背发凉。
陆离身旁一名弟兄,手上短刃往抓来之人脖子上一抹,嘿嘿一笑:“有劳带路了,兄弟!”
血溅当场,那人被丢去了一边。
黑山豹看着大喇喇闯进来的五人,便知库房外的守卫已无活口。
珑山脚下的营寨中,三县尉正陪着严彧巡营。他们见严彧只身前来,且如此年轻,便觉是盛名难副,又觉自己背后有人,也并不惧,想着糊弄几句,拖延住便好,横竖是自己的兵,他独自也成不了事。
三人边走边给这位严将军讲山匪之悍,山势之险,对方工事之坚,己方历次出击损失之惨烈……严彧不动声色地听着,待到转完一圈儿回到营帐,他往当中一坐道:“那依着三位,剿是不剿?”
年纪稍长的一位道:“剿自然要剿的,可是不能急,眼下我们围了山,断了他们财粮来路,且困上几个月,他们自然会慌,陷入被动……”
“几个月?”严彧倏地一笑,“你可知那寨中囤粮几何?”
那县尉一愣,继而又笑:“他一山嘴要吃要喝,总有断粮之时,我们只需……”
“哈哈哈!”严彧陡然大笑,笑完眸色一凛,“本将还是头回见你这种带兵的!他的人要吃要喝,你的兵是喝西北风不成?民脂民膏便是养着你们这群蠹虫!来呀!”
突来的一声喝,吓了三人一跳,不晓得他孤身前来,是在要喝谁?
可随即便见四个劲装男子冲进帐中,手执长剑,一脸肃杀,竟不知是何时进的营!
三人知是大意,竟也高声朝殿外喊道:“来人哪!快来人!”
一时间大帐中呼啦啦竟也围进来不下二三十人!可他们方才是见了三位大人陪着这位钦差巡营的,瞧着帐内剑拔弩张,一时竟也有些无措。
肃羽是天字营跟惯了严彧的,见眼下这场面,不由地勾唇冷笑。他提剑围着三县尉缓缓踱着步子,见他们都下意识把手按在了腰刀上,他朝三个弟兄递了个眼色,三人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三县尉身后。
肃羽看着三人阴恻恻地笑:“你们仨是个什么鸟官?都不够捏的!放着一山匪患不剿,倒有脸来严将军跟前胡吣!是吃了王八胆,还是得了谁的令,有人在给你们撑腰?”
“你休要胡说!”年轻些的县尉梗着脖子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此乃军帐,我等与将军议事,也容得你叫嚣?”
“我是什么人?”肃羽阴笑一声,摸出了腰牌,“你可瞧仔细了,正五品校尉,比你这九品如何?不服气?好啊!当着你这些下属的面,本官命你带一队人马攻山,你可敢?”
那县尉并不服软:“我已说过,此时攻山并非良机,你们非要恣意行事,是要损兵折将的!”又朝身后喊道,“传令下去,妄动一兵一卒者,斩!”扭回头朝着肃羽冷笑,“要去你去,我等自是不会去的!”
肃羽眸色突然发狠,厉声道:“你这算抗旨了!好,杀了你,我等自会去!“
话音方落,几道虹光一闪,三颗人头已滚落在地!
涌进来的兵将均未料到主将竟这么被杀,一时都被镇住,倒吸冷气后竟是一声不敢吭。
肃羽余光瞥了眼稳坐不动的严彧,朝着众人喝道:”此三人尸位素餐、养寇自重,已就地正法,若有与其同气退缩,拒不剿匪者,便是同样下场!”
见无人再敢出头,他又道:“你们回去,各自点兵,带好你们的人跟我们走!你们放心,我们已有人入山做内应,此番行动势在必得!有胆敢龟缩不前、临阵退缩者,斩!一刻后集合,听我号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