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皇帝的保驾之盾、股肱之臣、国丈李明远出殡那日,是个阴天,彤云翻腾在隆恩殿上空,笼着下头一片缟素。群臣素服列班,送这位昔日无可撼动的权臣最后一程。殿内六宫妃嫔、皇子、公主、命妇正对着灵柩哭成一片。
殿内外一片哀恸,可正如那天上翻腾的阴云,气氛拉得足足的,雨点子愣是一点没见着。
老国丈行的是国丧,为表对皇后的尊重和哀悼,按制诸妃嫔、皇子公主具要守孝,地位越高服丧或越久,素个三年五年也并非没有先例。可这回怡贵妃旁敲侧击地问过陛下,老皇帝却未言明,只含糊道:“先好生送葬吧。”
有了陛下这话,众人便知这恩义只针对棺材里的人,陷于泥渊的端王和皇后仍岌岌可危。
天阴得越来越沉,起了风,呼呼撩着阶下诸臣的袍角。
站得久了便有些难熬,队伍末尾有朝臣窃窃私语:“眼瞅着雨便来了,太常挑来挑去,便是挑这么个日子!”
“这你就不懂了!雨洒坟,出贵人,这叫福泽后代!”
先前讲话的人无声一笑:“那还不快点起棺,等会雨点子下来了,可就变成雨打棺,十年酸了!”
殿中传出来司赞一声唱喝:“请哭止!”
继而又一声:“拜!”
过了会又来:“请哭!”
听着殿中几哭几拜,殿外不止一人微扬了脑袋望天,暗戳戳寻思,这雨能不能快点来。
谨身殿里,陛下一早已掉了两回眼泪,现下双目红红,面色黄白无光,颇有些虚弱地躺在榻上,高盛捧了碗药来,劝慰道:“陛下节哀!老国丈这算是喜丧,又遇隆恩满朝相送,定是欣慰的!”
李琞一晚上没怎么睡,喝完了药,正想着再躺回去眯会儿,便见大殿的屏风后转出来一道素白身影,是皇后李羞月,竟未经通报。
李琞的脸色沉了下来:“皇后不在隆恩殿,来这里何干?且未经通传,真是愈发放肆了!”
皇后一声不吭,只沉着脸一步步走近。
李琞坐了起来,喊道:“来人,来人哪!”
“陛下别喊了!殿外没有你的人!”
李羞月提了提有些拖地的素服,缓缓行近,凉凉的目光从高盛手里的空碗拂过,落在陛下略显疲虚的脸上。
“穆丹呢?穆丹!”
李琞高喊,却听李羞月阴阳怪气道:“隆恩殿有人冲撞了怡贵妃,穆丹这个好义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来人!来人啊!”
李琞连番高喊,殿外果然冲进来几个披甲武士,却是两个封门,三个站在了李羞月身后。
她冷冷道:“陛下还看不清么你的令连这大殿也出不去!且,你刚服下的药,拖不了太久……”
李琞双目爆红:“你要弑君?”
“大逆不道之事,臣妾岂敢!”
她沉着地从袖中摸出一轴黄卷,展开铺于案上,一字字道:“传位诏书陛下既已拟好,今日便用玺吧!正好满朝文武具在,当将陛下惜臣爱子之心昭于天下,陛下感念老国公辅佐之忠义,立皇四子晟为储君,以熄乱舆、以安朝局!”
“你们母子真是狼子野心!竟敢矫召逼宫,朕不该只禁你们的足,朕该直接赐死!”
“圣躬要紧,陛下气血翻腾,还需早些服解药,莫要拖延。”
她说着又捧出一颗药丸,直直逼视着李琞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玉指点了点案上诏书,提醒道:“陛下还是留些体面,这诏书由陛下发出,总好过由臣妾公布。”
言外之意,要么皇帝活着传位,要么帝薨皇后颁遗诏!
李琞突然冷静下来,沉沉道:“便是传位,他能坐得稳么朕倒是想听听!”
李羞月突然笑了:“陛下耽误这功夫有何意义?还能有谁来救驾不成?郎卫看重怡贵妃更甚于陛下的命,卫尉早已归附中宫,北军得到消息时,看到的将是传位诏书。哦,还有南苑那些西北兵,来不及的,倘敢逆旨闯宫,便是乱军当诛!”
“好好!你终于给朕个明白!”
李羞月转向高盛:“劳烦高公公,去传玉玺吧。”
高盛没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公公,你一把年纪,不想安享晚年么?”
高盛依旧没动,只捏了只空碗,垂首站在陛下身侧。
李琞从榻上起身,踱至案前看了眼诏书,又踱回皇后跟前,冷森森道:“你和那个逆子,或许还有朕的亲妹妹,你们真是穷尽心思好算计!可你们算漏了一环,这便注定了你们要失败!”
“谁?”
李羞月突然有了似不安。
李琞唇角勾出一抹阴笑,喝道:“来呀!”
一声落,便见他那方睡榻猛然间沉了下去,凹陷处又瞬间被遮平。继而榻后方墙壁连开几扇门,二十名全身黑甲,只露眼睛的魁梧武士冲了出来,眨眼已将李琞护在身后,并将李羞月和她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李羞月不可置信地盯着黑甲人的面具,龙首饕餮纹!
“黑……黑龙卫?真的有黑龙卫?”
却见黑甲后的高盛缓缓直起腰来,再无先前老耄宦臣的模样,赫然一副高大挺拔的武将之姿!他上前几步,透过全甲武士冷森森的寒刃,望向当中困兽,开口浑厚冷厉:“拿下!”
黑龙卫浑身几无空门,又手持利刃,任几个死士身手再强,以少对多也没撑多久,三人被当场斩杀,两人自尽!
李羞月被一圈冷刃加诸颈上
!
李琞缓缓走近她,居高临下望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人,眸色复杂,沉沉道:“你十六岁入府,十七岁为朕诞下了皇子,朕登基你便是贵妃,尊崇只在央央之下。央央走后,朕立你为后,朕自问不曾亏待你和晟儿,不曾想竟有今日!”
李羞月也眼圈泛红:“陛下不曾亏待我们母子么?臣妾嫁于陛下时,天真懵懂,只想得一知心人白首,可陛下分给臣妾的陪伴和疼爱,可及央央一半?臣妾生产时命悬一线,只想最后能看一眼陛下,可陛下在哪里?陛下在央央处哄李啠!臣妾的孩子,一出生便注定不得宠!”
“李啠当时病着,几度昏厥……”
“所以臣妾的晟儿便是灾星么?陛下可曾想过,那一晚我们母子两人,或将长辞于世?”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李羞月眼里滚落下来,那些深埋心底的陈年委屈,一瞬间仿佛都涌上来,她好似并非不惑之年的妇人,依旧是那个被心酸委屈浸透的少女。
“臣妾的晟儿,自小活在李啠的阴影下,陛下及太后处处拿他和李啠比,希望他像李啠一样,可陛下曾给予他和李啠一样的疼爱和帮扶么?无论是吃穿用度,抑或教习师傅,晟儿与李啠从来便没得比!甚至……”
李羞月咬牙切齿,似破釜沉舟般道:“甚至陛下还有意歪教他!陛下为何在他小小年纪,便送尊欢喜佛给他?李啠可也有?他今日这般性情,陛下就没有责任么?”
“够了!”
李琞被她一番目无尊卑之言,气得火冒三丈,挥手扯开围着她的黑龙卫,指着她的鼻子喝道:“朕告诉你为何!他六岁上,便敢钻到朕和央央的床底下!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李琞胸脯剧烈起伏,喘了好久才稳下来,耐着性子道:“自古尊卑有别,上下有序,央央是朕的发妻,先你进门,李啠当时是太子,你们母子与他们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你便是心太重,太贪!朕给予你们母子的,远超过了你们应得的,是你们不知足啊!”
李羞月哭笑出声:“是,我心重,我贪!可我也是爱过你的啊,晟儿也是你的亲骨肉啊!是你一手将我们推开,让我们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朕不想听你说了!带下去!”
李琞背过身无力地挥挥手,李羞月便被全甲武士拖出了大殿。
李琞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央央啊,你都瞧见了吧,你走之后,这等事,朕又经历了一回。”
老宫人高盛此时才心惊胆战地小跑出来,一双眼睛红红地跪在陛下身前,像抱孩子一样,将这个九五至尊抱进怀里,安慰道:“陛下安心,没事的,过去了!”
李琞在他怀里闷了一会才抬起头,高盛扶着他站起来,便见这位经历大风大浪的陛下,目光又变得冷硬,沉声道:“派个人去隆恩殿看看,那边完事了没有!”
隆恩殿里,肃羽拿下了穆丹,两千郎卫,一半缴了另一半的械!
严彧一身甲胄,俨然西北杀神再现,手中长枪还在滴血,随着他来回走动,滴答滴答落在亲贵们脚下,那些人大多不敢抬头,不禁又往后缩了缩。
不多时,殿外传来通报,陆将军已将卫尉徐勇拿下,死了些人,还在清点,端王爷及随众也已被监看!
严将军一声令喝:“带上来!”
徐勇像个粽子一样被推扯着压进了大殿,按跪在了地上。
严彧回身看了眼高高架起的金丝楠棺,扬手一扔,将长枪丢出了殿外。
他对徐勇道:“我十多岁上,便曾听老国丈向陛下夸你,说你是难得的忠勇之才,今日才算是见识了你的忠和勇。你忠的是犯上之贼,勇的是悖逆之举!”
他一把揪起徐勇襟领,扯到老国丈棺前道:“老国丈今日出殡,你带兵血祭,可真是好样的!”
徐勇被他甩倒在地,冷戾的讥斥声响彻在整个大殿:“我也是个带兵的,深知一将失策,血流成河!那些跟着你拼命的弟兄,可知你大逆不道、逼宫弑君?你的一念私心,让多少好儿郎丧命宫墙之下!今日当着老国丈的面,让他好好看看!”
场内之人被这年轻将军凶冷气场震慑,深知他此番出面,不只是来夺权杀人,还是来诛心的!尽管端王深陷泥淖,老国公威望还是在的。可他这番话一出来,老国公的忠君和英明便丧了一半,若再进一步,便是早有预谋、居心叵测,中宫皇后家族之荣便将丧尽!
好在这修罗将军适可而止,并未再揪着他不放,只让人拖出去看押,待陛下发落。
大殿中一时静极。
一身素服的长公主由大将军李开阳搀扶着,从人群中走出来,她虽面如死灰,但天潢贵胄的气势仍在,冷冷瞪着严彧道:“严将军威风使完了么?若是完了,家翁该起灵了!”
严彧喊道:“陆离!”
“末将在!”
“送老国丈!”
“是!”
吓傻了司赞此时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喊道:“请哭!起灵!”
一时间大殿中再度哭成一片,或有真哭的,假哭的,却不知在哭谁。
在漫天哭嚎声中,老国丈李明远沉重的金丝楠棺被缓缓抬起,顶着翻滚的彤云,踏着满地的尸血,朝着东华门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