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烛火幽幽,映着高台上一排灵位。当中一个新的,是李明远。

一身素服的李姌已不知跪了多久,双目红肿,却已不再流泪,只空洞洞望着一个个黑漆漆的灵牌,身后婢子劝不动,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她晓得祖父出殡,母亲和丈夫是要做什么,却不知竟是如此一场血腥变局。

她当时和亲贵们在哭灵,忽见有甲兵冲进来绑了怡贵妃和一些亲贵,以此要挟守灵的禁卫,她吓得躲在母亲身后,偷眼去看,忽觉其中几人有些眼熟。

之后局势变得危险而焦灼,她眼见着穆丹的兵分成了两派,穆丹自己已很难控住局面,直到西北军那个叫肃羽的带兵冲进来。那些兵,全甲加身,只露眼睛,兜鍪龙首饕餮,狰狞摄人!

再之后她见到严彧,玄甲长枪,一身杀气,一瞬间竟觉好陌生。

她循着他的视线落向角落里的梅爻,小郡主被霜启和风秀护在身后,倒是无碍。

那一刻李姌忽地想笑,她的好母亲和好丈夫,千算万算,怎的就没将这小郡主也绑起来?

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长公主的婢子沐兰慌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姐!小姐快去看看,长公主打了驸马爷,还、还没停手呢……”

李姌心里一惊,猛地起身,却因为腿脚麻木又栽了下去,腿上似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啃咬,她咬牙缓了一瞬,在婢子搀扶下往正堂去。

堂中已跪倒了一大片。

李姌见母亲双目猩红,手持马鞭顶在父亲眉心,父亲凛然站着,臂上素服已隐隐透红,周围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李姌颤声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抚上母亲执鞭的手,缓缓按下。

没了顶在脑门的冷鞭,李开阳终于眨了下眼,一瞬间竟酸涩地冒了泪花。

李姌挽起母亲胳膊,想扶她去椅子上坐,却拖不动。

李忆如死死瞪着丈夫,开口既有恨也有嫌:“姌儿你可知我们有今日,多拜你父亲所赐!他竟然去告密!”

李姌猛吸口气看向父亲,却见李开阳沉着道:“便是我不去,你们也是一样的结局。陛下早有准备,或者说……是陛下一步步诱着你们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还看不出来么?”

“你胡说!”

李忆如嘴上逞强,可回想细枝末节,也并不那么坚信。

李开阳苦笑一声,长吁道:“我去见陛下,不是要与你们为敌,我是为李氏门楣,为远在西北的牧之。”

听他提到儿子,李忆如终于掉了眼泪。她起初还在后悔,若是李牧在,今日必不会败得如此狼狈,可细想,万幸他不在啊!

李姌拿帕子给母亲擦去眼泪,缓声劝道:“我亦觉父亲所言不无道理,母亲看在哥哥的份上,息怒吧。”

李忆如手中鞭子终于掉落在地,她颓然叹道:“事已至此,不息怒又能如何?也不必忙着自毁,想来不日便有明旨降罪了……”

李开阳牵了她另一条胳膊坐下,沉沉道:“直接逼宫的是皇后和端王,你未露面,或不至于落入万劫不复。你一整日未食了,先吃些东西吧

。”

李忆如晓得这不过是安慰她,却已没了再闹下去的心思,由着下人收拾了满地狼藉,伺候着去用饭,食得味同嚼蜡。

梅爻也后怕地过了一晚。

回想见到严彧的那刻,她既喜且惊,在那种危险之下,他恍如神兵天降般带人冲进来,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她莫名安心,可随机又忐忑,竟不知他行了件如此危险之事,事先竟一点未露。

直到被夜影和凤舞接回府,砰砰乱跳的心绪才算安稳了些。

京中乱流,当真是吃人!

窗外响过四更天的更声,她睡不着,披了件衣衫刚出卧房,便见风秀也起来了:“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你睡你的,霜启跟着我便好。”

两年前先太子矫召谋逆,梅敇在朝,她不免由今次的变故去想当时的乱局。脚下沿着抄手游廊缓行,霜启隔了几步跟着,瞧方向定然是又去燕拂居。

燕拂居的院子似乎格外僻静。才走没几步,霜启忽地赶上来扯住了她的胳膊,小声道:“好像有人在。”

梅爻抬头,果见那黑漆漆的屋子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亮,从琉璃窗的彩绘中透出来。

除了琼花阁那位,也不能是别人。

她给霜启比了个手势,让她守住花窗,她自己蹑手蹑脚朝门而去。

其实她未到阶前,里面的人便已察觉,那幽弱的光亮骤然熄灭。

梅爻猛地推门,喊了声:“如离!”

里面的人背对她站着,缓缓回身,不是如离又是谁。屋里太暗,只廊檐下的灯笼映入一扇光,照亮如离半个身子。他身后那张厚重的花梨书案上摊着一副画,却是看不清细节。

梅爻没往里迈,只静静望着他。霜启站到了小姐身后。

如离清了清嗓子,并未有被抓包的无措和尴尬,稳稳道:“想问我找什么?”他敲了敲那副画,“找它。”

火折子从他指尖亮起,房内九枝灯被逐次点亮,屋内顿时明亮非常,一切尽收眼底。

东西被他翻得好乱。

梅爻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画轴,甚至书房的暗格也被他找到并打开了。

她脸色开始不好看。

再走近看案上那幅画,是幅游春图,图上花艳人娇,春意盎然,没有落款,也不知出自谁手。她在这房间里反反复复摸了许多遍,这幅画确是头回见,不禁多看了几眼,却没看出门道。

“从哪儿找到的?”

他指指暗格,梅爻凑近细看,发现暗格中还有机关暗格,她此前竟未察觉。

“你究竟是谁?”

“如离。”

“如离,又是谁?”

他摇摇头。

“没关系,央宗尤擅蛊针,他一定能治好你!”

“若是治不好呢?”

她回头看了眼那暗格,一字字道:“那你便是装的!”

他一笑:“真是霸道!”

“先不说这个,这画,有何问题?你找它做什么?”

如离捏着那顶上卷轴,将画提起来:“你再仔细看看!”

梅爻疑惑地接过来,从头看到底,除了有几处墨迹过重,没发现异常。她有点急了:“别卖关子,快说!”

如离将画接过去,提到灯前抬臂一伸,梅爻突然扑过来拦,冲的太猛撞到灯台,幸被如离伸手扯住,才不至于连人带灯翻倒。

她顾不得其它,先劫下来他手里的画,见地上洒落的灯油才觉失态,解释道:“这屋里的具是我大哥遗物,烧不得!”

如离看她紧张的模样愣了一瞬,笑道:“不烧,莫慌。”

他又把画拿过来,拎着轴头遮在了灯前,招呼道:“你再看,看到了么?”

梅爻立时睁大了眼睛!

那画卷中央,透出一块长条形暗影。

她意外道:“这画有夹层?”

“去拿文刀来!”

见她不动,他叹口气:“我仔细些,你若心疼这画,我找人帮你修复!”

他说着径自找来文刀,在画背面暗影部位小心划开,从中取出来一张纸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梅爻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明晃晃的太子印,调兵手诏!

她眼瞪得溜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缓了缓才回神道:“原来你们一而再翻找的,竟是它……你如何晓得它在这里?”

“猜的,最后一个摸过这封手诏的人,是梅敇!”

“你究竟是谁?”

“……前太子案的局中人!”

等于没说!

她劈手去夺纸条,却怎是对手,如离手一扬,她连衣袖都没擦到。

“霜启!”

霜启听主子喊得急,上前便抢,如离左躲右闪,连连道:“别抢别抢!听我说!”

“霜启住手!你说!”

如离退了两步,霜启干脆堵了门,又朝外打了声急促的哨响!

如离无奈道:“至于么,我又没想跑!”

梅爻欺近两步,警惕道:“那你拿这个,是打算如何?叫人知晓这东西是从我府上出去的,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如离面色沉沉:“坦白说,我还没想好,这东西要见人,也还少个契机!”

“你也要为前太子翻案?”

“也?”

“你先回答我!”

说话间凤舞和夜影带了好几个护卫冲进院中,将书房围了个密不透风。夜影和凤舞闪身进屋,只待小姐一声令下,便是只苍蝇,也不能叫它飞出去!

如离望着屋里一堆人皱了眉:“这……讲话方便么?”

梅爻看了几人一眼道:“门关上,方便!”

门一关,梅爻又道:“你说你是前太子案的局中人,你是谁?你大约是见朝局有变,想做什么?还有,你所指这东西见人需要的契机,又是什么?”

如离见一屋子人面对他如临大敌,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书案上,答得倒是乖巧:“我亦是前太子案被牵连的蒙冤之人,所求不过是个清明。李啠谋逆最大的受益者是端王,若说他在此案中无辜我是不信的,如今朝局激变,端王眼看步了李啠的后尘,我趁机翻翻旧账,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这东西……”

他干脆叠了叠揣进怀里,继续道:“这东西还是放我这里稳妥,你这书房实在是招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牵连梅府,待我寻到人证、拿到他手中另一样物证,它会以合适的方式见人,还蒙冤之人清白!”

“人证是谁、另一样物证又是什么?”

他一笑:“你一个女儿家,非要问这么多?你可知问得越多,离漩涡越近!还是说,你在替谁问?”

“你不想说便不说,不用套我话!我再问你,你做这些,彤姐姐可晓得?”

如离笑意敛去,肃然道:“与她无关……我做不做这些,端王都已是败局。”

最后一句,好似在安慰他自己。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当做没有今晚之事。”

“我如何信你?”

他默了良久,就在梅爻再要逼问时,他突然轻声道:“就当是……信一回梅敇吧。”

梅爻突然便缄默了。

她缓步行至他身前,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字字问:“你是我大哥么?”

“……他已经死了。”

梅爻眼睛湿了。

她自己抹了抹,硬声道:“你最好别诓我,尤其以大哥名义诓我,否则不管你是谁,我必不会放过你!”

他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笑道:“好。”

梅爻深吸口气,朝屋里几个高手道:“今晚之事,跟谁都不要提!走吧。”

凤舞开了门

,梅爻迈了一步又回身:“翻成这副样子,全给我恢复回去,错一点我也找你算账!”

如离淡笑:“好。”

“我会叫梅六来检查的,你别敷衍!”

“行!”

“还有那幅画,也要给我修复好!”

“知道了!还有什么吩咐?”

梅爻哼了一声,带人呼啦啦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