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李啠谋逆案重新开审当日,陛下一早便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是先皇后裴臻的住处。裴后崩,长乐宫空闲至今。

李琞坐在裴后生前坐过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视线散漫,也不知在想什么。日头斜斜半照着半头华发的老人,他鼻尖已微微冒汗。

高盛在身后打着扇子,哄道:“陛下身体要紧,去殿里凉快会儿吧。”

李琞似没听见。

高盛朝不远处的小婢子招招手,对方一溜小跑过来,高盛附耳几句,她又匆匆去了。不多时来了一位上年纪的嬷嬷,对着李琞施礼道:“陛下好久不来了,奴婢刚好做了娘娘拿手的茉莉奶酥,陛下要不要去尝尝?”

李琞终于回神:“哦,那尝尝,走吧。”

那奶酥确然是冯嬷嬷刚做好的,分了两份,一份打算送平王府,另一份给裴天泽,眼下只能把天泽那份献了。

她夹起一块给陛下,巧笑道:“陛下尝尝,可及得上娘娘做的味道?”

李琞捏着点心也不吃,左看右看,又闻闻,最后道:“朕不记得央央做的味道了,此等甜腻的东西,总觉都差不多,可孩子爱吃,她便回回亲自下厨。”

说着终于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冯嬷嬷捧上清茶,他又道:“可惜呀,李啠吃不到。”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是寻常感慨,还是另有深意。废太子敏感,也无人接话。

一块奶酥他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懒懒道:“朕乏了,想去央央榻上歇会。”

高盛又连忙伺候着陛下去歇息。

到了内室,李琞站在拔步床外又不动了,愣愣看着榻上锦衾秀被。高盛探头打量一番,没见不妥,小心翼翼道:“陛下怎么了?”

李琞声音又沉又缓:“朕瞧着这红彤彤的被褥,想起央央生老二,满床都是血啊……”

高盛恼躁地瞪了眼一旁婢子,好好的用什么红被褥,扭头又软言细语劝慰:“娘娘在天,必不愿见陛下自伤累及圣躬,陛下宽宽心,不然咱换个地方歇?”

“不换,朕就在这。”

高盛立刻招呼婢子:“还不快换床被褥来!”

小婢子慌里慌张上前,却听李琞道:“不用忙活,就这个吧。”

精致奢华的拔步床,一重又一重,高盛扶着陛下缓缓走进去,只觉主子心绪沉得厉害,待扶他到榻上躺好,竟见这杀伐无常的帝王眼里,亮晶晶噙了些泪花。

“陛

下您这是……哎……”

老宫人一声叹息。

“朕对不住央央啊……”

李琞自己扣了扣眼,开口发涩:“裴家人为了朕的天下,当年死得只剩一个奶娃娃,央央无依无靠,她只有朕,可朕没办法啊!朕晓得她害怕,她不忧心自己,她怕的是跟朕的两个儿子有事。太子若失了倚仗和圣宠,结局或不如个庶民。老二没出月子便遭人两次投毒,她无力相护,而朕……朕又办不了那些人!朕眼看着她一天天萎靡,一点点离朕而去。最终太子还是被废,老二……她甚至没听他喊过一声母后……”

说到最后,老皇帝竟呜呜哭了起来,喃喃自责的模样,既无龙座上杀伐决绝的霸气,亦无太极宫里的淡漠无为,好似一个做错了事、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高盛拿着帕子一通哄,良久才将这高高在上、算计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的人主哄睡。他悄悄出了殿,唤来心腹小太监,吩咐道:“去打听下,三司的审讯如何了?有定论让棘虎先给个信儿!”

公堂上跪了一堆人。

昔日加过太子印信的所有文书都被调了出来,密密麻麻摊在案上。扶光供出的那张手诏也陈列一旁。

揭发太子调兵逼宫的中庶人徐瑁的夫人一身粗布衣,正跪在堂下。

主审是棘虎,除了大理寺卿严瑢和御史中丞张君寿,尚有些干系官吏也在旁听,康王李茂和瑞王李享也亲临现场,坐到了扶光公主对面。

某种意义上,扶光算是揭发自己四哥,对面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不免揣摩她的意图,是为李晟赎罪,还是为心上人顶责,亦或是眼见大势如此,自首求恕。

扶光一脸沉静,只瞧了对面几眼便再不理。

棘虎对着下跪的徐瑁夫人周氏道:“你前日堂上所述,今日当着一干等众,且再说一遍!”

周氏叩头道:“两年前先太子李啠谋逆的手诏是假的,并非出自先太子之手!当时端王以我女要挟亡夫,逼他行悖逆之事!先太子郁郁不得志,亡夫将其劝醉,在调兵手诏上加太子印信,并揭发其谋逆。亡夫自知一旦事发,必是血流成河,可当时太子式微,大势似不可挡。为了女儿他做了罪人,可仍存了一丝善念,那手诏上的印记与其它用印的文书具不相同!”

“太子为人板正,用印也有讲究,必会先将纸面放正,他握龟钮金印亦有固定指位,那种握法,落印并非不偏不倚,而是有一个很微小的偏角,而亡夫加盖的金印则是方方正正!大人可以仔细比对,我所言句句属实!”

这等细节倒是出乎人意外,审验多看笔迹和印玺真假,倒极少注意用印习惯。棘虎望向案前的钱尚书,见他已拿了几张旧文书,拎起来叠到一起,对着光线在仔细比对。连着对比了多份文书,纸边对齐,确然是印迹的角度基本一致,有些规格相同的文书,甚至都能重合,而唯有徐瑁揭发的那张,方方正正,比对之下差异立现。

钱尚书说完结论,堂上起了窸窸窣窣之声。

棘虎冲堂下道:“印是太子印,笔迹亦是先太子笔迹,单你说的这一条,并不必然证明手诏是假,你可还有旁证?”

周氏一愣,似未料到这还不够,她补充道:“昔日亡夫曾说那手诏是端王给他的,从何而来实在不知,可绝对不是先太子所书!”

“你可有证据?”

周氏摇头:“这……没有。”

堂上有片刻安静,继而细碎的议论声越来越高。

渐起的嘈杂声中,响起扶光清冷的声音:“我有证据!”

一声落,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她从怀中摸出几张纸,递给一旁的衙役。衙役恭恭敬敬捧到棘虎跟前。棘虎一张一张看过,面色冷得可怕,继而又推给严瑢和张君寿看。严瑢沉着脸不作声,张君寿却惊道:“这怎么……怎么跟手诏一模一样,只差个印,还这么多张!”

扶光道:“那加了印玺的手诏,的确不是出自先太子李啠之手,而是出自一个别号‘月山人'的书生!这书生曾是我的门客,写得一手好字画,尤善仿人笔迹。此人后来被四哥要了去,令他模仿李啠的笔迹,写了那封手诏。他自知会被灭口,暗里求我救他。几位大人手中拿的那几张纸,便是当时他为自己留的后路。我念在他曾在我府上侍奉一场,只助他出逃,生死由命,条件是这些东西要给我。可他不走运,逃亡两个月后,还是被四哥的人杀了!”

堂上又是一阵唏嘘。

棘虎盯着扶光那张冷峻的面庞,反问道:“杀了?那怎么牢里那奉茶小厮说他还活着?”

“他见了?”

“这倒没有,不过说这位先生爱写话本子,这两年可时不时有他的新作!”

扶光轻蔑一笑:“冒名顶替之人何其多,兴许是署他名号的故事更好卖一些呢?还是说大人觉着我四哥的属下具是孬种,杀个书生也杀不利索?当然,大人若始终存疑,继续追查便是了,我只不过供呈我知道的,要作何决断,还是几位大人的事!”

“这手诏殿下又是何处得来的?”

“从陛下那里顺出来的。梅敇来交旨时父皇方服了药睡下,我代收的。”

“公主殿下当知藏匿这东西是何罪?为何要匿下?”

“我是何罪尚不由你审,我自会去向陛下请罪!至于藏匿原因……大约便是为了今日吧!”

“殿下未说实话!”

扶光轻笑:“哪句不实?”

棘虎锐利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良久才道:“公主殿下所供之言,本官亦会去跟陛下及相关人核查,若有必要,可还要继续请教殿下!”

扶光轻飘飘一句:“随你。”

一个书办突然凑上来,低声禀道:“三位大人,方才高公公派人来问案子,说陛下在长乐宫,若案子有何进展或结论,还需尽快回禀一声。”

三司这几位大人具是人精,听闻陛下在长乐宫问话,心下已有想法。

棘虎与严瑢和张君寿略一碰头,对堂上道:“诸位,今日堂审便先到此为止,未尽之疑,待择日再行审议!先将人证带下去,物证封存!几位殿下、各位大人可还有言?”

堂上无人应声,退堂。

扶光一出去便被两位兄弟拦住了。

她倒也不客气:“怎么,里面的堂审完了,五哥和九弟要单为我再开一堂不成?”

李享笑道:“七姐姐这说得哪里话,我们不过是有些问题想再请教一下!”

扶光看看笑面虎的李享,又看看冷着脸的李茂,哼笑道:“你们有疑问便去堂上提,这件事上,我能讲的,方才都已讲完了。”

见他二人并无让路的意思,扶光冷笑一声:“别当我不晓得你们在想什么!若也瞧我不顺眼,是杀是废,待到你们哪位荣登大宝之时,我奉诏便是了!可眼下,我扶光绝非你们可随意拿捏之人!”

这话说得李享脸上笑意顿时僵住,李茂的脸色便更难看!

扶光也不理他二人,双手一推,从他二人中间穿过,扬长而去!

是夜,梅府的琼花阁下,华清昼眉飞色舞地跟玉衡讲他的新本子,玉衡年纪小,毫无感情经历,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对他那些风月情事全无兴趣,只道:“华先生你可讲错了人

,你该去说给凤舞听,你俩一个有经论,一个有实战,兴许还能切磋一二!”

说话间便听一声咳嗽,央宗从屋里出来,见华清昼追着玉衡絮絮叨叨,知他是紧绷了多日,至此方才精神一松,遂道:“皎然你也算逃过一劫,隐姓埋名,另谋出路吧,即日起,华先生也罢,月山人也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华清昼安静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央宗又问:“那小公主还没走么?”

玉衡道:“可不是,在楼上可有一个时辰了!这回她连随从都不带了,今晚上是否还走,我看都说不好!”

央宗抬头望了望,见那屋子里灯火融融,轻哼一声道:“去轰人吧,他该施针了!”

那屋里,扶光窝在梅敇怀里,给他讲今日的堂审。梅敇一手揽着美人腰,另只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她腰上一根带子,脑子也没闲着,他在思量接下来的局势。

扶光讲完,仰头道:“待真相昭雪,你能恢复身份么?”

梅敇淡淡道:“已经死了的人,便让他安息吧。殿下便当我是个江湖游侠,落魄之时幸被殿下收留,如此已是顶好的结局了。”

“可是……可是,我想嫁你……”

公主出降,嫁的是个江湖游侠,这在哪朝哪代都不大可能吧?

梅敇沉沉无语。

“或者……我也死遁?大齐再无扶光公主,只有如离的妻子,若萦!”

他一怔,继而好笑地看她,见她竟一脸认真,似是真的在想这方案的可能性,连自己的化名都想好了。

离而未离,萦而绕之。

他望着那双盈满爱意,认真而又诚挚的眸子,渐渐敛了笑,低头吻上去。

她亦攀上他肩颈,颤颤地回应。梦里惦念了两年的人,此刻拥她入怀,缠绵痴吻,他胸膛火热,气息灼人,再不是那个虚幻的念想,不是聊以□□的枕被,他活生生,热腾腾,含着她唇舌勾缠噬吻,抱他的力道渐重,竟箍得有些疼。可这轻微不适反倒让她安慰熨帖,她似醉酒般软在他怀里,一时觉得飘在云上,一时又觉浮在海里。

玉衡做惯了“坏人”,不合时宜地又来敲门。

当当几声轻叩,隔门叫道:“该扎针啦!”

两人被这声扰到,却一时又舍不得分开,玉衡没听到回应,催道:“听没听见,嘴堵啦,吱一声!”

梅敇终于放开她,两个人气喘吁吁,梅敇回话的声音隐隐不稳:“吱!”

玉衡隔门骂了句脏话!

梅敇盯着扶光被亲得红润润的双唇,那上面还沾着亮晶晶的口津。他托起她下巴,用拇指缓缓抹去,哑声道:“宗老叫我做个清心寡欲的病人,他太难为人了。”

她才不肯背扰他心神的锅,只娇笑道:“那你该听他的!”

他一笑,往她额头印下一吻,轻声道:“他医我身,而你……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