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煦想起来是谁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双眸压暗勾起了唇角,朝着来人嚣张地扯了扯马鞭。
严彧止步在两丈外,似笑非笑,朝踩在车辕上的汉子拱手道:“北将严彧,奉命来迎贵使及五殿下进城……”
“啪!”
一声鞭响,震得城上护军都惊了一下。
严彧语气平和:“使君远道而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梅煦双目藏锋:“严彧?西北那个?”
“是。”
“严将军倒是镇定,就不怕我手一抖,你们这位殿下可再醒不了啦?”
严彧隔帘望了眼昏迷的李茂,从怀中摸出那枚金镯。
梅煦一眼便认出是自家小姐的饰物,脸色阴下来道:“威胁我?”
严彧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又慢条斯理地摸出来封素笺。
“郡主托我带封信给使君。”说着抬手一扬,信笺稳稳飞向梅煦,“使君看完,定然不会手抖。”
梅煦单手接住,目光扫过纸面熟悉的字迹,神色竟有丝复杂。
“郡主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常思故人。今日使君前来朝贡,她甚是喜悦,已备好美酒,等着与兄长共饮呐。”
梅煦哼笑一声,把信揣入怀里,朝严彧招手道:“你来!”
严彧方一靠近,梅煦突然一把薅住他前襟,低笑道:“你他娘是不是小玉?”
严彧垂眸看着颚下那只青筋浮起的大手,缓缓挡开,又扭着他下巴往上看:“使君你看那纛旗上,鸾神右肩那颗星,你们称‘天狼’的,我们唤作‘将星’!”
梅煦一怔,哈哈大笑,笑完又一把薅住他,双目猩红道:“你要死便死透,又活过来做什么?你可知她为你流多少泪吗?她抱着你几件破衣睡在寮房,一枚骨哨挂了两年!而你——”他猛地甩开手,“换了身将袍加官进爵,转脸不认人!”
噌一声,随侍腰刀被拔出抵在了严彧颈上,梅煦声音似淬了毒:“现下你告诉我,是让你死了干净,还是留着你恶心她一辈子?”
严彧心头一酸,眼底竟起了潮,良久才苦笑一声,轻轻拨开梅煦的刀,“小玉已经死了,眼前是想娶她、陪她后半生的严彧。”
“你想娶她?有旨吗?”
“陛下应了,只要……南北交睦,还望梅煦哥哥成全!”
听他喊哥哥,梅煦气笑,指着他鼻子竟不知骂什么好!
稳了稳情绪,梅煦看向车里躺着的李茂,压着火道:“他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位皇子,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想来是有些误会,还望使君多担待!我带了医正,在城门内候着,天潢贵胄大意不得!先进城吧,郡主在等我们了,馆驿也已备好,弟兄们连日奔波,也需休整。”
“你跟我一车进城!”
他将严彧拽上车,严彧径自去探视李茂,见他呼吸极浅,面色除有些苍白,倒未见太坏。
李茂其实是醒着的,医正在马车上要翻他眼皮时,他幽幽睁开了眼。
医正一喜:“殿下醒了?有何感觉?可觉着哪里不适?”
李茂一脸茫然,音缓无力:“本王怎么了?发生了何事?不是迎接使臣么,这是要去哪儿?”
梅煦轻嗤一声。
李茂似是才留意到马车里另外几人,南境来使看都不看他,隔窗望着外头,严彧正若有所思盯着他,惟独老医正一脸关切,要为他请脉。
他索性又闭了眼,不动,也不吭声。
宫里虞妃已在太后跟前哭肿了眼。
自打听闻儿子被南蛮竖子绑架,她便跑去太清殿求陛下,被拦后又去宜寿宫长跪不起。
太后召见她,提及城门对骂,虞妃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似是想到什么,悲悲戚戚道:“臣妾的茂儿是何秉性,老祖宗最清楚,他若清醒着,断不会做出那等失仪行径……”
听话听音,老太后皱眉:“你此话何意?”
虞妃吞吞吐吐:“自打严将军夜闯王府后,臣妾便总觉茂儿怪怪的,他不似之前温和有礼,时显躁郁,有次还……还朝我发了脾气!臣妾觉着,觉着……颇有些像之前的端王……”
“胡说!”
太后发了怒:“虞妃你可晓得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茂儿不正常,是严彧害他?李晟疯疯癫癫,亦是另有隐情?”
虞妃噗通一声跪倒,痛苦流涕:“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是心疼茂儿,一时口不择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绝无攀扯旁人之意,老祖宗明鉴!”
“你起来,别哭了!”太后已显不耐,“回你的柔福宫等消息吧,茂儿会平安回来。”
虞妃哭哭啼啼离去,太后叹口气,去小佛堂供了柱香,对容禄道:“去打听下前朝怎么了?”
前朝的亲贵们都在含元殿等着接见南使,已候了多时,见陛下迟迟不来,使臣也久久未见,殿里一时嘈杂起来——都是千年狐狸,从进宫开始捋蛛丝马迹,那必然是发生了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沉默的瑞王殿下清楚。
他特意选了今日,要让李茂背上私藏百官罪证、亵渎南境神明的大罪,这俩罪名一个对内,一个向外,一旦成立,李茂便无翻身可能。
可他不晓得的是,李茂发了场疯,否认一切!
此时的太清殿里正跪了一排,除严彧、李茂、御医外,吴伯清和郭淮也被传了来。
一路谁也不理的李茂,终于红着眼开口,显得委屈又不忿:“父皇,儿臣冤枉!与梅煦对骂一事,儿臣实无印象,‘蛮贼、邪神、□□’这等污糟字眼,更不可能出自儿臣口中,望父皇明鉴!”
“你没骂?”李琞龙目藏火,“那城门楼子一众人都幻听了?你无印象,你是梦游了,还是被夺舍了!”
闻及“夺舍”,一旁的老医正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臣在城门为昏迷的殿下请脉,殿下脉象细弱,虚晃不稳,却有阴邪侵扰之迹。”
李琞愣了一下,继续道:“那郭淮所指,你搜罗百官罪证,私藏造册,又怎么说?”
“这等蛀国
大罪,儿臣更是不敢领!”他怒视郭淮,“你指控本王,可有实据?”
郭淮硬声道:“那日在殿下书房,殿下曾以一册黼黻阴鉴要挟下官,提供一些官员信息,下官亲见那册上所记官员生平履历,比吏部的还细!陛下只要肯查,定能找到,特别是殿下书房的暗格密室……”
“如此说来你便是无凭无据,是谁指使你构陷本王?”
郭淮也似豁出去,梗着脖子道:“若有人指使,亦是殿下自己!难道不是殿下拿我一家老小相逼,我自废一手也未求得退路,是殿下逼我行此绝路!”
“笑话,你一个小小郎中,也真抬举自己!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若非背后有人挑拨,你哪里来得这等胆子!父皇,为江山稳固计,儿臣请父皇详查!”
“陛下,臣也请陛下详查!”郭淮重重叩头,“是否有此诡物,陛下一搜便知!”
李茂暴怒:“你无凭无据便请搜查亲王府,还说不是居心叵测!”
李琞高坐龙床,一声不吭看着底下吵,目光从严彧和吴伯清脸上扫过,两人稳得好似千佛山两尊石像。
郭淮已十分激动:“殿下若非心虚,岂能怕搜?”
李茂本就体弱,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虚的,一时竟喘息急促,面色潮红,似悲似愤道:“本王竟沦落到跟你一个四品小吏自证清白!”他重重叩头,“父皇!父皇若信不过儿臣,要搜便搜,可这等大罪,儿臣便是死也不敢领!”
郭淮点火:“若是查无实据,臣无需陛下赐死,自会一头碰死以谢罪!”
李琞沉声道:“是否有实据,你以下犯上,都已是死罪。”
“陛下……”
一声落,郭淮暴起朝殿外冲去,只听“砰”一声,一头撞向阶前石墩,血顺着他额角淌下,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事发突然,殿内骤然安静,只听高盛喊道:“真是狂悖逆节,秽亵禁闱!来呀,还不快架走清理!”
一时冲过去四五个人,抬尸体的抬尸体,清理的清理。
李琞胸中邪火肆虐,尚未开口,便见跪在地上的李茂忽然双目一闭,似是一口气没上来,软绵绵也倒了下去!
一旁御医赶紧过去掐人中!
李琞情急之下也冲了两步,却又止步道:“先抬走吧,好好医治i!你们也都先退下吧,此事再另议。”
“陛下!”严彧叩了个头,“那郡主……”
“那有吃有喝,先叫她歇在那吧……行了,你们下去吧!”
一场生死指证,便这么突然中断。
李琞缓了缓,对高盛道:“去给棘虎传旨,叫他搜,可有一点,不可伤害两府贵眷,不可损毁东西,若有人拦,拿下即可!哦,叫吴相和老太傅一同去!”
“是。”
堵王府门一早上的左淳,终于接到了圣上口谕,却是给他派了俩七八十岁的老头来,这是怕他把搜查办成抄家吧?
两王都在宫里,搜查来得猝不及防,府里留守之人不明所以,也无人敢拦。
左淳叫人搬了把椅子往院中一摆,朝府中上下道:“今日是奉皇命来府上找些东西,等会查到哪儿,哪里的管事便跟着,我叫你们做个见证,也好给你们主子回话!老太傅最是忠正仁善,在此坐镇,你们不用慌,踏实配合便是!”
说完亲自带人去了李茂的书房。他在里面转来转去,想着当日严彧夜闯王府,只为几封书信似有不值。他左看右看,摸摸碰碰,文冉站在门口,晓得这位鬼霹雳在找机关,他也不怕,那些东西自被发现有异,王爷早处理了,还留着人来捉赃?
左淳确比严彧摸排仔细,他在书房里发现了不止一处机关暗格,却未发现要紧之物,只是因着一处机关动作,震掉了多宝阁上一方镇纸。那镇纸通体莹白油润,是条无角的螭龙,他认识是御赐之物。
遗憾的是,摔掉一个角。
陛下不准损毁东西,左淳恼躁地去捡,却发觉那镇纸有夹层!
从被摔开的损洞里,他抠出来一方黄绢,朱砂涂出个人形,头上扎着针,身上画着符。
文冉见摔了东西,慌张地跑来,待看见黄绢上的字,脸色都变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我们殿下的八字!”
而瑞王府上,也正人心惶惶。瑞王的亲信乘风晓得今日会搜康王府,却怎么都未料,陛下连瑞王府也一起搜!
老相国坐镇,张淮领人搜得仔细,不同的是,张淮确实是“抄”家,他抓了个府上的门客,抄了他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