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扶光一出寿安殿便晕了,云琅搀扶不及,人软软地倒在了青石地上。雨点子随即落下,霹雳吧啦往她身上砸,宫人们乱做一团,因公主府太远,只得就近送入宗正寺救治,期间太后闻信,又把人接进了宜寿宫。

扶光被安置在太后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褪,唯有眉间微蹙,似仍陷在梦魇之中。太医说仍是情志损伤,说白了便是心病。

想着她往日灵动乖顺,眼下可怜巴巴昏沉不醒,太后心疼得直掉眼泪。一旁侍奉太后的虞妃看着眼前的舐犊之情,想起被幽禁的儿子,也跟着抽抽噎噎地哭。

殿外雨声渐急,李琞负手踱入,原本沉郁的面色在见到扶光时微微一滞。他走近榻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又轻轻攥了攥她的指尖——冰凉,像握着一块寒玉。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低沉。

太后叹息:“还不是她母亲的事……她还去看了老四、老五,晕在了寿安殿外头。”

李琞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扶光毫无血色的脸上,忽而轻叹一声:“朕的儿女,怎么一个个……都像是来讨债的。”

太后神色微变,虞妃更是低着头,不敢接话。

扶光眼睫微颤,李琞收回手,淡淡道:“既醒了,便别装睡了。”

她果然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又被李琞按了回去。那双捏着万千人生死的手,在她肩头停留一瞬,像按住一只扑簌欲飞的弱蝶。

“免了这些虚礼吧。”李琞声音沉缓,“朕的这些儿女中,独你最知进退。”

窗外雨声潺潺,他的话却格外清晰,“你母亲和四哥大逆不道,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朕未曾牵连你分毫,你依旧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莫要辜负朕的苦心。”

扶光苍白的唇微微颤抖,在即将失态的瞬间咬住下唇,生生将眼泪逼成了眼尾一抹红,低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垂眸间,那滴泪还是从眼角落了下来。

李琞望着她苍白面色,沉默片刻,终是旧事重提:“吴相家那个嫡孙,吴仲仪,办差回来了,朕找个机会让你们见见……”

他语气不似商量,扶光手上一紧,死死捏住了锦被,面上仍极力稳着,轻声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父皇分神。”

她也不是头一次拒绝,李琞并不意外,沉吟片刻道:“朕听闻,你府里有个门客,与故去之人有六七分像?”

扶光捏着锦被的手指又紧了些,随即又缓缓松力,虚弱地笑了笑道:“是有个人带了两分故人影子,不过儿臣留他,是因他一手厨艺颇合我胃口……至于驸马,父皇从前也说过,谢家公子不错,王家郎君也好。”

她抬眸,眼底一片灰死,“可如今,他们被发配的发配,贬斥的贬斥……”

两年前这些曾有意尚主的权贵,在夺嫡中接连败落,眼下被扶光如此提及,李琞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他哼了一声起身,踱去了窗前,负手望着花窗外雨帘,沉默不语。

扶光也不哄,少见地执拗起来。

太后叹气数落扶光:“你这孩子可是病糊涂了,口不择言!”

又朝皇帝僵着的背影道:“我知你是心疼她孑然一身,可这孽障眼下病得钗环都戴不住,议亲之事,缓缓再说吧。”

李琞沉沉不语,扶光也不吭声,可心头盘旋了多日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公主府。落雨如帘,檐下铜铃偶尔几声脆响。

一个小婢子朝着独坐廊下的清逸背影禀道:“宫中传话来,公主今夜不归,留宿在宜寿宫了。”

身前人未有回应,她又悄然退下。

如离指尖夹着枚黑子迟迟未落,虚睨着庭中墨翠,不知在想什么。

“棋路太险。”央宗将药搁在他手边,眼风扫过棋局,“黑子再进一招,白龙虽死,自身也要折损七分。”

如离手指一松,将黑子丢了回去,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月召故地如今归了南境,叫苍梧州。”央宗枯瘦的手指不经意地轻叩棋枰,“听说遗民们还建了十三殿下的神主祠。”

他忽然掀动眼皮,昏浊的眼底闪出一丝锐光:“你当真……不想去看一看、拜一拜么?”

如离慢悠悠收拾棋盘,默了会儿,答得倒也实在:“等以后有机会吧。”

那便是不想。

门口捣药的玉衡一声嗤笑:“师父你实在多余问他!他如今眼里只有那小公主,医嘱是半句听不进去的,一宿恨不得把一辈子劲儿都使完!”

想起那夜大雨里,他还好心去公主院里接他,可结果呢,小公主那几声叫得雨声都盖不住。

央宗冷哼一声:“你也莫要觉着我在这里,便可为所欲为,竭泽而渔,可没处讨后悔药吃。”

老头说完捏了空碗,气鼓鼓地走了。

如离低头愧笑。

雨丝绵密如织,礼部衙门的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这场雨从晌午绵延到了黄昏,仍没有停的意思。

梅煦坐在礼部大堂里,黑着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冷厉的眸子从对面几个礼部官脸上扫过,极力忍耐才没掀桌子。

他惯是拿刀说话,今日已耐着性子,跟这群惯会打太极的官员推拉了一下午。

他去端案上茶盏,却听“啪”一声,那杯盏竟在他手上碎了,水洒得到处都是,顺着桌案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突然地爆裂声吓了对面一跳,尚书陈暨白短暂惊愕后随即喊道:“来人,快帮梅使君收拾干净,再换新茶来……谁采办的茶盏,这般糊弄,要严查!”

梅煦冷哼一声,将手上碎片一丢:“依诸位大人高见,王女归期究竟定在何时?”

其实李琞已给了准信儿,只是陈暨白这人刁钻。他摸着短须轻笑:“使君稍安勿躁嘛,郡主身份尊贵,这送归之礼自然要格外慎重。”

说着接过侍者端来的新茶,亲自捧给梅煦,“太史令正在择选吉日,礼部也要准备相应仪制……”

梅煦眼中寒光一闪:“还要拖?”

“使君此言差矣。”陆清宸笑眯眯,“朝廷有规制,你我都得遵循不是……”

又是“啪”一声,这回是梅煦坐下红木椅散了一地!

他攥着一双铁拳,大步流星朝外走,身后众人懵了一瞬,随即便见几个郎中冲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

“使君!使君留步!使君这是要去哪里?”

梅煦猛地甩开众人:“诸位既做不得主,我去请圣裁!”

陈暨白笑着追上来:“使君稍安勿躁,何至于此嘛!”

说话间门外冒雨行来个小吏,从怀中摸出封红笺,双手递上。

陈暨白接了展开看,又递向梅煦:“使君性子太急,多等一刻,佳期这不就定了?”

梅煦眯眼去看,确是太常寺的批文,归期定在了十日后。

他这才缓缓抬手,两指夹过批文,却不着痕迹地在陈暨白指节上一碾,力道不轻不重,冷哼一声道:“早这般爽快,何须费这半日口舌!”

梅煦撑着伞走在昏暗暗的雨幕中,想着十日后便可带小姐回南境,心里倒也松快不少。

风重,雨势渐强。青石长街上,雨水已经汇成了细流。

他刚转过街角,便见雨幕中站了个人,一把黑伞遮住了半个身子,雨水顺着伞缘淌成了水帘,脚下已积了一片暗洼,鞋裤已湿了大半。

“严将军。”梅煦眯了眯眼,“怎么有这等淋雨的兴头?”

严彧扬了扬伞抬眸:“梅使君谈妥了?”

梅煦望着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顿了一息,忽然笑了:“托将军的福,十日后,王女南归。”

严彧唇角微动,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来:“那便恭喜了。”

“恭喜?”梅煦嗤笑,“将军在太史令跟前,没少使劲吧?”

陛下在朝堂应得痛快,却不料三五日的归期,硬生生拖成了十日。

严彧倒也没反驳,只沉沉道:“十日后,我会亲自护送她回南境!”

“这也是磨了礼部求来的差事吗?”

严彧不答。

“轰隆——”

雷声炸响的刹那,梅煦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狭光,手中大伞旋出一圈水刃,朝着对面飞去!

严彧以伞去挡,伞柄脱手,两把伞顶着劲儿旋进了风雨中。

梅煦的拳头已到近前,严彧侧身避过,反手扣住了他手腕,力道狠厉,指甲几乎抠进皮肉里:“使君这是何意?”

“揍趴下你!”梅煦冷笑,提膝撞向他腰腹,“看你还怎么送!”

严彧闷哼一声,借势旋身,一记肘击重重砸在梅煦肩胛骨上!

轻微的骨节错位声从雨声中透出,梅煦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两人喘息着对峙,不过一息,双双又战在一处,拳拳到肉!

暴雨如注,积水已没过脚踝。两人在雨幕中撕打,每一次出拳都带起水浪,每一次碰撞都激得水花四溅。不多时梅煦鼻下已淌了血,严彧嘴角也挂了彩,却又很快被大雨冲刷掉。

梅爻在廊下已伫立多时,雨丝斜飞,打湿了她的裙裾下摆。

很快凤舞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小姐不好了!狼主在街上跟人打起来了,还带了伤!”

梅爻一惊,急道:“那你不留下帮他,还跑回来做什么!”

凤舞委屈地撇嘴:“打他的那个人是严彧啊!”

梅爻一怔,耳尖突然泛红:“那、那你要拉架啊!”

凤舞眨眨眼:“他俩过招,我哪拉得开?总得打趴下一个才能回得来!”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伤得重不重?”

“属下见到时都挂了彩,这会儿……若没折胳膊断腿,便是没尽全力……”

梅爻懒得听他不着调之语,吩咐道:“去叫府医候着,另叫厨房熬姜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