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平王回家,府里提前三日洒扫了正殿,蟠龙帐幔随风轻舞,彩凤珠帘流光溢彩,倒是比年节还喜庆。暮色初染,朱漆府门两侧的鎏金宫灯尽数点亮,将青石阶镀上一层流霞。檐下新悬的八宝琉璃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清音袅袅。

世子严瑢率府中男丁立于府门东阶,遥见龙旗仪仗逶迤而来。平王轻甲映寒光,亲卫环伺间威仪天成,身后随行兵卒与宫人抬着朱漆赏箱,显是御赐恩荣。

礼毕入府,三通鼓响后中门洞开,平王妃吴姝一袭盛装,领着唐云熙、陆氏及芾棠等女眷迤逦相迎。见那高大身影阔步而来,王妃指尖无意识拂过鬓边珠翠,这细微情状落入唐云熙眼中,只淡笑不语。余光所及,姨娘陆氏绞紧帕子的指节发白,而芾棠雀跃之态几欲破礼而出。

吴姝带着众人迎上去,刚要行礼,却被严诚明稳稳托住。

“瘦了。”他粗粝指腹掠过王妃袖间金线。年过四旬的王妃脸上生出薄霞,原要出口的“可是老了”,终是化作一句:“王爷风姿更胜往昔。”

又见他轻甲未卸,柔声道:“风尘仆仆,且先去更衣吧。”

吴姝亲自侍奉丈夫卸甲、沐浴,换了常服,回到正堂接受全府礼拜。

唐云熙初嫁时严诚明戍边未归,此番方以新妇身份拜见。

多年前她还是小姑娘时,西北大捷,她远远瞧见过一次平王回京的仪仗,威风凛凛。眼下心中英雄成了自己公爹,纵使她素来从容,此刻奉茶的手指也不禁微微发颤:“儿媳见过父王!今日得见,方知世子风骨承自何处。”

严诚明接了茶,细观唐云熙,她一身绛红织金襦裙,高挽发髻,簪了只金步摇,显得简洁干练,既有世子夫人的尊贵,又有新妇的端庄。讲话时眉眼沉静,声音清润,端的

一副世族大家的气派。

他颔首笑道:“久闻卫国公府的嫡小姐贤良淑德,瑢儿得此佳妇,实乃严氏之幸!”

“父王过誉了,得入忠义之门,是儿媳之福。”

思及卫国公精心教养的明珠,竟成了自家掌印夫人,严诚明笑意更深:“府中琐细,今后要多劳你费心了。”

“父王说笑了,儿媳不过是学着王妃,持家以俭,待下以宽。”

吴姝含笑接道:“也多亏了她,我才能躲得清闲。难怪人说闺阁中有经济才,我看云熙便是不佩相印,已具相才。”

“母妃折煞儿媳了!”

这边一通寒暄,小芾棠早已按捺不住,瞅着爹也叫了茶也吃了,便不管不顾地凑到严诚明跟前泛起了酸:“父王把人都夸遍了,惟独忘了我?莫非不认得我了?”

严诚明笑意加深,去捏她有些婴儿肥的脸:“这是谁家小醋包,酸死了!”

芾棠脸一扭:“横竖不是您家的!”

严诚明也跟着偏头:“瞧瞧我这小刺玫,人长大了,撒娇都会拐着弯了!”

芾棠噗嗤笑出声来,搂着老父亲脖子再不撒手,一旁陆氏看得眼眶泛潮。

是夜,红罗帐里,吴姝云鬓散乱,轻喘着嗔道:“王爷这枪法……愈发凌厉了。”严诚明低笑,将人揽入怀中。温存过后,她以指尖描摹着丈夫胸前箭痕:“此番回朝,是要保彧儿入主东宫么?”

“原有此意……”

严诚明粗粝掌心抚过妻子腰际,被她按住。他怔了一下才又笑道,“只是今日面圣,方知咱们这位六殿下……着实令人头疼!”

吴姝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纹:“可是因为文山郡主之故?”

“此为其一。异族掌凤印,李氏宗亲岂能相容?当年央央贵为嫡女,尚被宗亲、权贵们以礼法二字生生熬尽了心血……纵使勉强为之,后宫三千佳丽,梅爻那丫头可愿做其中一枝?她父王此生唯王妃一人,又怎能忍受掌珠堕入金笼,与人争辉?”

吴姝轻蹙蛾眉:“彧儿为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严诚明摇头:“不止为她,李啠一案,他殚精竭虑为其昭雪。如今要他取而代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以彧儿的心性,不会做的。”

片刻的静默,严诚明忽然道:“那小郡主,可曾见过?”

吴姝嗯了一声,眼前闪过那张明艳艳的容颜。

“比……央央如何?”

吴姝抬眸凝视丈夫良久,方缓声道:"灵心慧质,尤在央央之上。"

这厢平王府中温馨团圆,扶光却在夜里得到了母亲李羞月病逝的消息。

曾经风光一时的继后,死讯竟未能在夜里传给陛下。因扶光银钱开道,消息才辗转递进七公主府。

酣眠中的扶光闻讯,竟似魂魄离体般怔住,直到被梅敇用力搂紧,才蓦地呛出一声呜咽。她死死攥着梅敇的衣襟,泪珠滚烫地砸在他手背上,却咬着唇不肯放声,只哑着嗓子唤人备车。

素帷低垂的偏殿里,那具瘦骨嶙峋的遗体已被仓促收拾过。

扶光踉跄扑到榻前,指尖悬在母亲青白的面容上方,终是不敢触碰。曾经丰润如牡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角还残留着扭曲的纹路,仿佛临终仍在忍受剧痛。衣衫也是她送进来的,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枯瘦得能看清每一根骨节的形状。这双手,也曾抱过她,为她擦过泪。

扶光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

李羞月葬在了邙山,挨着她的父亲李明远。

之后扶光去看了四哥李晟。

李晟自从发疯撞掉自己第二个孩子,便被转移到了一所不大的院子里。扶光踏进去时,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

院中草木杂乱,无人修剪,几株野蔷薇从石缝里钻出,横七竖八地拦在路中央。廊下的宫人见她来了,慌忙跪地,却不敢抬头,只低声道:“他今日……还算安稳。”

屋内有股潮腐气,混着淡淡的药味,亦是她时不时派了医正来看。

李晟散着头发坐在窗下,攥着一把篦子,一下一下地梳自己的头发。

扶光走近,他才迟钝地转过头来,目光涣散,嘴角却挂着孩童般的笑。

“四哥……”她轻声唤他。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辨认她是谁,半晌,忽然举起篦子献宝似的递给她:“你梳么?”

扶光接过来,那篦子并不干净,黏黏的,不知沾了什么。他的手亦不干净,有些亮晶晶的,不知是油渍还是糖渍,沾着些泥灰。

宫人怯声道:“殿下胃口很好,只是……大多数时候不认得人。”

扶光瞥见案上剩着半个馒头,摆着几个空菜碟。

她记得李晟从前很挑剔,吃得,穿的,用的,端王府的东西,都要最好的……如今啃起冷馒头都能津津有味。

她眼眶红了。

痴傻之人,会比清醒时更好过些吧。他不记得自己曾是离龙座最近的皇子,不记那些朝堂暗箭,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想替他拢拢散乱的衣襟,却见他突然一怔,视线越过她,定定地望向她身后的虚空,瞳孔骤然收缩,嘴唇颤抖起来。

“母后……”

他嘶哑地喊,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母后你来啦!母后……你别走……”

他猛地推开扶光,踉跄着扑向空荡荡的门口,膝盖重重磕在青石地上,却浑然不觉疼痛,又向前爬去。

“母后,儿子听话……儿子再不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母后你别走!母后!”

他胡乱抓着空气,仿佛要拉住谁的衣角:“母后……你回头看看我啊……”

扶光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看着李晟跪在地上,对着虚无哭喊,像个失孤的孩子般蜷缩成一团。

宫人们垂首而立,无人敢上前。

许久,李晟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跪在这里。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路过扶光时好似没有看到她这个人。

“总是这样,”老宫人低声道,“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有时候喊着母后,有时喊父皇,偶尔还喊过……浮玉……"

给李晟看病的医正对她说过,他身体机能没有大碍,某种意义上,是他自己不想好了。

扶光站在廊下,望着暮色下的小院,声音不大却有些厉:“把这里收拾干净,把他也收拾干净,银子不会少你们的!”

出了李晟的院子,沿着高高宫墙行了片刻,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道:“五哥被关在哪里?”

陪她进来的宫人应道:“离这里不远,转过弯便是。”

与李晟的住处不同,李茂这里出奇的整洁,青石地砖不见半片落叶,廊柱漆色如新,连那株过了花期的枝桠都被修剪得错落有致。扶光想大约是因着虞妃还在宫中,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

李茂披着一件半旧的素白长衫,背对着门坐在案前,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他手中握着一支秃笔,正对着空白的宣纸发呆,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渍。

“五哥。”扶光轻声唤他。

他缓缓回头,嘴角却扬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啊,七妹妹!”声音里带着欣喜,“父皇说今日要来看我写字,你说我写些什么好?”

扶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案角摆着一盏茶,茶叶沉在杯底,茶香四溢,是上好的贡茶——即使疯了,伺候的人仍记得他爱喝什么。

似是发现她盯着茶,李茂突然起身喊道:“来人,快给孤的七妹看茶,要好茶!”

“五哥……”

“五哥?”李茂忽地一笑,“七妹可也认错了人?喊三哥才对!七妹难得登门,我唤小厨房做你喜欢的甘饴好不好?”

扶光望着他诚挚的眉眼,确有几分李啠的神态。

甘饴,是她幼时爱吃的甜食。

一阵风吹响了他檐下的铜铃,灯笼也跟着晃了起来,忽明忽暗的光亮摇在窗纱上。

“五哥,”她轻声道,“要下雨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李茂没有回答,只似想起什么般空洞地望向窗外。

扶光转身离去,将出门时又突然回身,瞧见李茂正怔怔望着她,见她回头又露出个孩童般的笑脸来。

她转回身迎着风出了院子,想着方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明,似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