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后,暑气退了不少,天光澄澈如洗。宜寿宫的青石地砖泛着湿润的水光,墙根处新生的苔藓在晨露中莹莹发亮,像撒了一把碎玉。
阶下候着前来请安的妃嫔们,个个屏息敛眉。没有旨意宣召,谁也不敢擅离,只望着宫女们端着药盏匆匆进出。鎏金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混着汤药的苦涩,在廊下弥漫开来。
昨夜公主府那场大火,仿佛也烧尽了太后的半条命。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老太后听闻噩耗后,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昏厥过去。此刻寝殿内帷幔低垂,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榻上那盏将熄的灯。
李琞在外间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待想再催问里面情况时,忽见容禄躬身出来:“太后醒了,想见陛下。”
屋里人鱼贯而出。掀开的帷帐后,太后苍老的手从中锦被下探出,像一截半枯的梅枝。李琞急忙握住,触手有些微凉。
“彤儿的事,可下旨了?”太后声音枯哑。
“尚未定夺,母亲可有示下?”
太后浊目泛潮:“我思来想去,这结局……似是命数。她在这世上,已无寄托……便是有万千尊崇,午夜梦回时,亦解不了一身孤苦。”
“儿子不孝……”
“不,你有江山要担,我明白。”太后指尖微颤,“只是这皇宫、这朝堂、那公主府,以及她那高不可及的身份地位……于她已是枷锁。”
她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浮现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容禄连忙端上参茶。
待缓过气,太后虚睨着兽金中袅袅升起的香烟,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她哪里是亡于雷火,分明是,终得解脱。”说罢阖目,眼尾溢出一丝潮气。
李琞指腹在枯槁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将其放回锦被中去,轻声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好生休息。”
是日,礼部报呈的“柔嘉”谥号被朱批抹去,李琞悬腕良久,终于落下“昭懿”二字。他的七公主扶光,是灼灼烈日,既这人世给不了她圆满,便让她带着耀眼的光华,去另一个世界吧。
公主府那场大火无人再提,七公主扶光病逝,谥号昭懿。
大理寺中,司直冯会轻叩门扉,将文书呈于案头:“严大人,将作监已开始修缮公主府了,那处……封死的密道,想来很快便会被发现并记录上报。”
严瑢执笔未停,淡淡道:“昔日齐王府中的密道快要通到海河去,今上登基也只加了道注脚。王公贵族府上有些机关暗道,实算不得稀奇,发现并上报,也是将作监的职责。”
冯会瞳孔微缩。他自然记得探查失火书房时,角落里的地砖有异,是新封死的密道。大理寺的卷宗如实记了,只是严大人给陛下的节略中并未提及。
“下官多嘴了。”冯会躬身退出,莫名想起昨日被严瑢烧掉的那封信笺,似有西北军的漆封。
又几日后,一条公主府闹鬼的消息,开始私下在将作监流传,乃至于天刚擦黑,便无人再敢做活。消息隐晦地传入宫中,太后在小佛堂下了懿旨:不用修缮了,搁置吧。
喧嚣了数日的七公主府终得安宁,被火烧过的院墙已翻新,只是其中已不再有繁花满枝。
-
南境通往衢州的官道上,梅溯眯眼望向队伍中那架鎏金镶宝的华贵马车,车里的贵人此番回京,极有可能重登储位,梅安叮嘱一路上不可怠慢他。
可这位大齐的前太子,却比在文山时还要沉默。
自从出府启程,李啠便安静得出奇,倒是他那个护卫天禄格外事多,不是嚷着要茶要点心,便是嫌车马颠簸。梅溯被烦得狠了,便咬牙低骂:“屁事恁多!不知道的,还当车里坐了个娇娘!”
一阵风掀起马车窗帘,露出半张冷肃侧脸。官道上的尘土扑进车厢,混着些霉气,竟有些像天牢中味道。
车轮碾过碎石,颠得案上茶盏叮当响。李啠伸手扶稳,动作依旧带着东宫时养成的仪态。他这双手,批过赈灾的折子,执过祭天的玉圭,最后却在一纸谋逆罪状上……按下了朱印。
他收回手,闭了眼。
袖中荷包忽地滚落,玉色锦
缎已有些泛黄,但看得出做工精细,只绣的那株并蒂莲已有些黯淡。
那是最后一次见袁月仙时她奉给他的。彼时两人都以为好事将近,她笑着问:“这花样,殿下可还喜欢?”
而今,莲枯了,人没了。
他忽而低笑出声,多讽刺啊,那个自小娇养,连蝶翅都不忍触碰的金枝玉叶,竟用蛊毒废了李晟,严彧又借她掀翻了贼船。这荷包,倒成了唯一干净的物件。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如今连这点甜,都成了穿肠毒药。
车队碾上一条荒废的老盐道,两侧是峭壁茂林,残存的盐晶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层未化的薄雪。马蹄踏过,簌簌作响。
梅溯抬手遮住刺目的反光,眯眼望向远处。风化的岩柱如鬼魅般矗立,投下诡异的阴影。他的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铁蹄刨得盐粒飞溅。
“哥,这地方邪性!”梅信压低嗓音,拇指已顶开刀镡。
梅溯没应声,只缓缓抬起右手,整支队伍如弓弦般骤然绷紧。
天禄不动声色地勒马横移,将李啠的车驾护在里侧。护卫们悄然收拢队形,钢刀出鞘。
“啊啊——”岩缝里忽地飞出只受惊的秃鹫,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几乎同时,“嗖嗖”的箭矢破空而来!
众人提刀格挡,却被突如其来地铜镜反光刺痛了双眼,箭矢如雨,几个卫兵闷哼着倒下,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嗖嗖"数声,半空中炸开数十个麻布袋,盐粉如雪般弥散,呛得人睁不开眼。有些人被迷了眼,痛苦地哀嚎。
梅溯刀锋划出一道银弧,将迎面而来的盐袋镖劈成了两半,尖锐的盐晶划破了他的脸。
“他娘的盐枭把戏!”梅溯啐了一口,当年剿私盐时这招他见多了,“梅信,岩柱上!”
梅信猿猴般蹿上岩柱,弓弦响处,悬挂的盐包轰然坠落。烟尘中冲出二十多个挥舞盐锄的汉子,为首的汉子怒吼着冲上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梅家军已全部陷在与盐枭的近身战中,却将李啠及他的贴身护卫安全地护在身后。
李啠掀帘去看,瞧见袭击者中有个蓝衫年轻人,铁链盐锄使得磕磕绊绊,想冲似还有些犹豫。
“留那个蓝布衫活口。”他吩咐车外的天禄。
天禄死死盯着局势变化。梅溯挥刀横冲直撞,看似莽撞,实则每一步都精打细算,长刀劈砍在岩柱上,震得碎石盐粒四下翻飞,阻断了侧翼袭击,看得他暗叹不已。
一个满脸盐灰的袭击者从侧面扑来,梅溯看似来不及回防,却在最后一刻侧身避过,反手一刀柄击中对方后颈。那人软绵绵地倒下时,梅溯已经抓住了他脱手的短刀。
“台州西仓的货色。”梅溯掂了掂缴获的短刀,刀柄上标痕虽已刮花仍可辨认。反手一挥,又一个袭击者捂着喉咙倒下,“够利!”
战斗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面,这些盐枭虽然凶狠,可毕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人开始溃逃。
“别追了!”梅溯的令刚下,便见天禄飞身而出,几个腾转,揪住了蓝布衫的脖领!
“操!”梅溯忍不住骂道,“此时倒显着你了!”
“锁了!”
天禄将蓝布衫丢给手下护卫,转身看向喘着粗气的梅溯,他脸上盐粉和汗水混在一起,被他一抹,几道白灰灰的痕迹涂了满脸。
天禄刚要笑话他几句,却见他臂上衣袖被划了道口子,血已染黑衣料。
天禄从车尾拿出金疮药和裹帘,递向梅溯:“要不要帮忙?”
梅溯似才发现臂上有伤,冷哼一声道:“用不着!”
天禄轻笑一声,走向蓝布衫。俘虏的双手已被反绑在身后,面上全是恐惧。
李啠端坐车上,正在问话:“你叫什么?”
年轻人闭嘴不言。
梅溯上前一步,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袖,露出手腕——那里没有任何标记。
“新入伙的?”梅溯的气势要比李啠狠得多,蓝布衫终于哆哆嗦嗦嗯了一声。
梅溯把缴获的匕首往他颈间一抵,只稍稍用力,便冒了血珠。蓝布衫眼里盛满了恐惧,大气也不敢喘,磕磕巴巴地开始求饶:“大、大人饶命!”
梅溯嗤笑一声:“老子在台州没打怕你们?老巢都没了,还敢来报复!”
蓝布衫结结巴巴:“盐道没了营生,海上也没了活路,当家的这才带我们铤而走险……”
“谁告诉你来这条道上劫老子的,说!”言罢刀尖又挺近几分。
“这……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梅溯如鹰般的眸子逼视着他,刀下人已瑟瑟发抖。
梅溯看了眼李啠,之后一刀挑断了蓝布衫缚手的绳子,又往他胸口不轻不重地一踹:“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洗干净了脖子,等老子办完事回来,再去赏他一刀!滚吧!”
那蓝布衫略一犹豫,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远了。
梅信清点人马,一刻钟后重新上路。夜幕降临前,队伍终于离开了老盐道。
李啠回望那条泛着诡异白光的道路,盐晶在暮色中依然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不是单纯的复仇……”他对车外的天禄低语。
天禄望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主子,沉声道:“属下接的是严将军死令,只要我还活着,必不会让殿下……让您有生命危险!至于其它,将军自会替您肃清,您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