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部的汉子刀卷罡风,虹光几次擦过肃羽身体,弧光凛人。肃羽手中利刃只做格挡,始终未还一招。
二人缠斗一处,一个如烈火烹油,一个似静水深流。十六部儿郎们看得分明:这场比试本就是各部展现实力的戏台,谁真指望靠几场武斗就能摘下王女金钗?不过是想在蛮王眼前争个脸面罢了。
肃羽额角沁出些汗。他既不能当真伤了南境部族子弟,又不敢露怯辱没北境军威,偏偏对方刀势愈发狠厉,大有不见高下不罢休的意思。
梅爻看向父王,他手执酒樽,指着场下人向身侧长老轻笑,似在点评身手。
“阿海,十刀都砍不到根毛,不如换老子上!”场边爆发出粗犷的起哄声。
被唤作阿海的汉子眼中凶光暴涨,似发狂的黑豹,刀锋紧贴肃羽脖颈划过,削断了几根发丝。肃羽瞳孔
微缩,今日全身而退怕是难了。他咬了咬牙,动作一缓,虹光从他臂弯划过,顷刻间鲜血便浸透了衣衫。
“住手!”
梅爻的声音清灵灵荡开,像往沸油中浇入了冷水,场内很快肃静下来。
阿海收了刀,仍不甘心地瞪着肃羽,见他只低头扫了眼带血的臂膀,反手收剑,之后大步走向箭靶,取下了那只金雀钗。
“此钗……”肃羽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向着梅爻单膝跪下,“属下代主将暂管!”
“狂妄!”
数十柄兵刃同时出鞘,寒光四起,刚刚安静的场子瞬间又被点燃。
肃羽反手将雀钗揣进怀中,起身,抬了抬手中长剑。
“啪!啪!啪!”
三声击掌从高台落下,梅安俯身,大氅铺展如鹰翼,浑厚的嗓音压住了全场骚动:“光靠你手里的剑,可取不走这只金雀钗。”
肃羽抱拳:“台州盐道,衢州兵符,还有……”他望向梅爻,“三月之期,请王爷和郡主再给我主一些时间……以安南北。”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梅挚匆匆而至,一路跑向梅安,附耳道:“义父,南粤归顺的屠氏部与守军起了争执,似是因为女人生了龃龉!”
梅安眸色一暗。
司礼官高喝:“今日比试到此为止,上场豪杰自有封赏!”
肃羽被缴了械,凤舞亲自“押送”回梅府。
“你怕是全场唯一一个……真冲着这支钗来的。”凤舞剑鞘轻敲肃羽肩胛,轻笑道,“你从沧阳驿溜走,便直奔南境了吧?藏了这些日子,倒选了个轰轰烈烈的方式现身?”
肃羽冷眼扫过肩头剑鞘,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不及你闯平王府,叫天禧追得满院跑华丽!”
凤舞哼笑一声:“逞口舌之快!还是盼着你那主子早点来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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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殿中,严彧已跪候良久。
御案前摆着衢州递上来的文书,说是南境青崖部狩猎,误烧了一座官仓,所幸仓内存粮不多。
御史中丞张君寿垂首侍立,偷眼觑着帝王神色,龙颜沉郁,可又不似想发作的模样。
严诚明立于案侧,正专心研墨,那双惯握长枪的手此刻执起墨锭,动作虽显生涩,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朱砂渐浓,将他袖口金线绣纹染得猩红刺目。这般情形,张君寿心下了然,今日这诏书,怕是轮不到自己执笔了。
“陛下。”严诚明搁下墨锭,将衢州文书合起置于一旁,转而取过那卷银龙纹圣旨徐徐展开,他执笔蘸墨,双手奉至帝王面前:“请陛下御笔。”
李琞睨着他,冷哼一声:“换个人敢这么逼朕,九族都平了!”
“臣惶恐!”惶恐的严诚明作势欲跪,手中朱笔却纹丝不动,“臣不过是伺候陛下一回笔墨……”
李琞提膝止住他下跪之势,接过笔,望了眼跪在下方的严彧,从鼻腔里逸出一丝轻哼,在黄缎上落下一行朱迹:
“皇帝敕曰:允昭王彧聘南境文山王女……”
朱笔在明黄缎面上蜿蜒,严彧只觉长久以来积郁一扫而空,好似风过长空,一片清明。他俯身叩首,额触金砖,眼眶竟有些发热。
“臣还以为……”严诚明轻声叹息:“陛下会写‘平王次子昭王彧’……”
李琞眼皮一翻:“不嫌啰嗦么?”
高盛掩唇低笑,张君寿却蹙起眉头,这诏书似乎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大齐的使团抵达南境,是在十日后。
与衢州接壤的青崖部守将,率三百轻骑,早早在界碑处相候。大齐龙旗和南境王旗各半,将官道铺得张扬热烈。
平王一行在青崖部护送下入住文山城外官驿,南境来的礼官是严彧的老熟人——梅溯,送来了三样贽礼:特制的霜菊酿、百年雾岭参、还有批南境贡过的天蚕云锦。
东西是好东西,却瞧不出一丝对联姻的态度。
于无人处,严彧扯住了梅溯衣角。
“昭王?”梅溯侧首,目光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严彧脸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封号,可也是为此番商谈加的筹码?”
严彧眉眼一弯,那张惯能哄得梅爻、陛下和平王心软的脸,堆起十二分讨好:“二哥说笑了……”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过对方袖口的绣纹,“虚名罢了,小彧。”
梅溯呵笑出声,眼前这副姿态,颇有几分梅爻撒娇的模样。他玩味的视线擦过严彧藏笑的凤眸、高挺的鼻梁,微挑的薄唇,低笑道:“昭王这张脸确是好看,可也……真不值钱。”
“二哥此言差矣。”严彧不退反进,一张俊脸已贴到冒犯的距离,“在幺儿眼里,在陛下心中……可是千城不换!”
梅溯不动声色地盯了他几息,忽又一笑:“脑子还能要。”
他从怀中摸出只小匣子,严彧疑惑地接过,打开,是只金雀钗,只是九只金铃,掉了一只。
严彧不解地看向梅溯,梅溯嗤笑道:“你那先锋射掉的,怨不得旁人。”
严彧捧着匣子一阵激动,梅溯走出去两丈远,才听身后喊了句:“多谢二哥!”
梅溯勾着唇角未做理会,径自走远。倒是附近溜达的严诚明被这一嗓子镇住,使劲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道:“不是我生的,我不丢脸……”
晨光初绽,文山城的青石官道上还凝着夜露。
休整了一夜的大齐使团,在梅溯的引领下进城,旌旗招展,巫乐宣天。
严彧端坐马上,望着城门前那排熊熊燃烧的火盆,眉梢微挑。火盆两侧,十二名巫祝正踏着鼓点起舞,骨铃声声中,焚香的青烟将城门笼得影影绰绰。
这是梅溯特地准备的,他把巫祝给梅爻去秽那套仪礼改了改,称是祈福禳灾。
看着使团一行人被巫祝们围住,茫然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之后又小心翼翼跨火盆,香灰扑了半身,梅溯的唇角险些便要压不住。
平王一行下榻馆驿,稍事休整。
暮色漫过馆驿檐角时,下人来报,梅溯请赴演武场。
严诚明轻笑:“梅安也这么爱玩花样!”
严彧听着话里有话:“父王此言何意?”
“这得二十多年了。”严诚明整了整衣襟,边走边道,“昔日他随老蛮王入京,鸿胪寺接待时搞了诸多名堂,多多少少让他们失了些体面。当时南境势弱,我瞧着今日,梅安势要找补回来呀。”
“难怪我总觉得城门那一出怪异……”
“且留神吧,这射侯礼,也未必跟我北境的一样。”
暮色初临,演武场四周已高悬起火把,将沙场照得亮如白昼。南境武士分列两侧,腰佩弯刀,目光如炬地盯着北境来客。
梅溯引着平王一行至演武场外,便见梅安已迎候在石阶之上,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并未着王袍,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严兄,多年不见。”梅安朗声一笑,大步迎上前,握住严诚明的手腕,“当年你在鸿胪寺请我饮的那杯‘淬骨春’,至今想来仍是回味绵长啊。”
严诚明自知今日他是要找回来了,面上却也笑得开怀:“梅兄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的是,往后你我想来有的是机会痛饮!”
二人相视大笑,手上却暗自较劲,直到严彧上前行礼才各自松开。
梅安目光如炬,将严彧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昭王?瞧着眼熟……”故意顿了顿,思量着道,“两年前……”
严彧浅笑:“晚辈这脸是招摇了些,前不久还被太后错认成娘家的侄儿。”
烛火映着梅安幽深藏笑的眉眼,他一伸手:“严兄,请!”
武场中,鎏金铜铃在火光下灿若流星。梅溯弯着唇角向严彧捧上角弓,那副神色,严彧一时竟有种昨晚“二哥”白叫了的感觉。
“昭王殿下。”梅溯指尖轻敲弓臂,“南境射礼不比北境讲究正鹄贯革,我们这儿……”他一指百步外悬于高杆的鎏金铜铃,“射中铃舌,才算本事。”
严彧握弓看过去,倒也不算难。
“世人尽知,昭王殿下将西北军战绩了得,只射小小一枚铜铃,未免不恭。”梅溯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珏,通体莹白。
“我王女亦想见识一下昭王殿下的射艺,此玉珏乃是她昔日所佩,箭过而不伤玉珏分毫,对昭王殿下来说,也是易如反掌吧?”他说着又将那玉珏悬在了铜铃之前。
场边已有窃窃私语,随行的大齐礼官早已不悦,这哪里是射礼,实在是刁难,但凡箭头偏差几分,弄碎了王女的东西,这联姻还怎么谈?
那铜铃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铃舌更细若柳枝,夜风一吹还有残影。百步之外,玉珏在风中轻晃,与铜铃相击发出细碎清响。
严彧执弓的手指微微发紧。他看了眼严诚明,全当是替老子还债了。
严诚明垂首挠了挠额角。
严彧缓缓抬起了弓箭。
“且慢!”
梅溯又是一笑,一挥手,侍从捧上来只酒囊。
“我王女赠的玉露春,给昭王殿下助兴——饮了此酒,箭无虚发,一击即中!“
场边隐隐有南境武士的哄笑声。北境使团中已有人变了脸色,这分明是要先乱眼,再软了手!可瞧着平王不动声色,众人也只能先忍着。
严彧却已接过酒囊,一仰而尽,喉结滚动间酒液沾湿了前襟。他反手抹去唇角酒渍,不等梅溯还有无更多花样,执弓搭箭,沉臂张弦,“嗖”一声,弓弦震响的刹那,铜铃“叮”一声脆响,铃舌竟被箭簇劈作了两半!
南境武士一时愕然。
北境使团一片叫好!
梅溯盯着那犹自晃动的半截铃舌,哈哈大笑:“好一个‘千城不换’的昭王!”
夜风卷着梅溯的称赞和笑声在场中回旋,严彧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唯有垂在袍褶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梅安深邃的目光一直锁在严彧身上,此时倒带出了几许莫名兴味。他微微一笑,转而招呼平王:“宴席已备好,严兄请!”
这一声浑厚悠长,却是另一道战书。严诚明朗笑应下,二人把臂而行。严彧抬步跟上,却觉头脑发沉,眼前梅安的身影已有些朦胧。
天禧紧跟半步,声音压得极低:“爷你行不行?”
严彧碾着半声闷哼,喉间酒气灼人,却只冷然道:“……不行也得行。”
天禧叹口气:“这哪里是娶媳妇儿……”目光扫过南境众人似笑非笑的脸,心知此刻半点怯色都露不得,只得不动声色去拽使团里的医正。
那医正哪知梅溯酒里掺了什么,惯常解酒的药丸倒是带了,瞧主子步子开始发虚,也顾不得多思,凑过先给他嘴里塞了一颗。
药苦如胆汁,激得严彧眉心一跳,神智却也清明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