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文韵斋,烛火幽微,铜漏滴答。
严彧指腹抵着舆图上蜿蜒墨线,京城到天痕山,纵使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三四天。
“来不及。”陆离声音沉沉,“信鸽卯时才到,南境的猎场怕是已然开锣了。”
案头的密信被透窗的风掀起,露出“十六部子弟皆可应试”的字眼,纸角已被碾出了褶痕。
陆离看着严彧,他眼带血丝,眼下泛青。自太后薨逝,这人白日捧灵跪经,夜里替李啠斡旋朝局,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出裂痕,此刻竟还想亲赴南境。
他小心提醒:“无旨南下,非常时期……恐要落人口实。”
凉透的茶汤里,映出严彧紧绷的下颌。
窗外忽有扑簌声,一只灰羽信鸽撞进了灯影,爪上竹筒空空。
“让肃羽去吧。”陆离斟酌道,“虽冒失了些,也算正式表态了。”顿了顿,又咬牙补充,“肃羽的本事,未必能拔得头筹,但搅局绰绰有余。只是……”他压低声音,“您和平王,得尽快跟上!”
严彧抓起那封密信,一言不发推门而出。
陆离望着他的背影,低喃道:“又去找骂了。”
严诚明和吴姝刚睡下不久,婢子便急来叩寝:“王爷,二爷跪在外头求见。”
吴姝一惊,慌忙起身:“岂能让他跪门?快扶……”
“让他跪着!”严诚明冷声打断,披衣起身,“没完没了地折腾!若非我回京,他怕是又去闯宫!”
吴姝替他系紧衣带,柔声劝道:“他必是有急事,你好好同他说。”
书房里,严彧双手将密信呈至案前。
“就为这?”严诚明轻哼,“选婿罢了,又不是大婚……要不咱们府上也开宴,替你挑一挑?”
严彧双眸睁大:“……”
严诚明睨他一眼,嗤道:“梅安在试你、试大齐!他那个丫头,我瞧着主意正得很,未必甘心任人摆布,值得你慌成这样?”
“我已让肃羽去搅局了。”严彧紧盯他的反应,果见这块老姜变了脸色。
“你!”严诚明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半年你可长进了!将两个老子溜得团团转!怎么,我们还得顺着你的安排来?”
严彧膝盖一沉,又跪了下去——在达成目的这件事上,他向来不知脸皮为何物。
“肃羽位卑冒失,此番搅闹南境猎场,若无父王善后……怕是要挑起南北干戈。”
“呵!”严诚明气极反笑,“还学会威胁了?太后丧期,你闹出这等事,难不成叫我现下去提亲?!”
严彧喉头微滚,抬眸时眼底灼光逼人:“容嬷嬷已悄悄同我说了,百日热孝,太后特许,我可以……娶亲。”
严诚明一怔:我怎的不知?”
“陛下瞒着您呗……”
见严诚明神色动摇,严彧嗓音低哑,一字字道:“求父王成全!”
严诚明又缓缓坐回去:“起来,说说你的想法。”
严彧眼底暗芒闪过,沉吟道:“叫衢州布防烧座空仓,再叫南粤细作闹点动静……只需提醒陛下和梅安,隐患未消。”
严诚明短须微颤,忽地低笑出声:“为了娶媳妇,连亲爹都算计……你也是胆肥!”
-
南境天痕山,旌旗猎猎,鼓角震天。林间栖鸟被惊起,黑压压一片掠过天际。
十六部的骏马嘶鸣着踏入围场,马蹄踏碎草尖露珠,溅起细碎的金光。各部子弟披甲佩刀,兽牙抹额带出几分野性,眼神利如鹰隼,彼此打量,又齐齐望向高台。
梅爻端坐其上,一袭赤金猎装,衬得英姿勃发。她手上挑着一支未搭箭的弓弦,漫不经心地一拨,弓鸣铮然。眸光扫过场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意气风发地向她致意,她回给三分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白砚声在她身后嗑着瓜子,同凤舞嘀咕:“太后给扶光选驸马那会儿,不是内宴便是春宴,赋诗作曲,赏花斗茶,哪像你们这般杀气腾腾,活像要砍几颗脑袋当彩头!”
凤舞呵呵一乐:“所以你们大齐的公主,看中的是我们南境儿郎!”
白砚声撇嘴:“那你们的王女,还不是相中了……”
凤舞一把捂住他的嘴:“口无遮拦,你小心挨揍!”
梅安高坐对面看台,玄色大氅垂落阶前,正听长老们议论纷纷。忽觉一道视线投来,抬眼便撞上梅爻的目光——小女儿家使性子般又别过脸去,发间小金铃也跟着轻晃。
他唇角微勾,指节轻叩扶手,顺着长老的话闲闲接道:“是比两年前乖了些。”目光扫过场中纵马挽弓的儿郎们,又添了句:“且看今日,谁能入她的眼。”
“第一试——射云翎!”司礼官高喝。
百步外的木架上,悬着七彩雉羽,其尾端缀着镂空银铃,银铃中有空洞约寸许,风过时铃响羽旋,摇曳如流火。
少年们需在三十响鼓点内搭弓射箭,箭矢需穿过银铃空洞射中靶心,射落三羽者才能进入下一轮比试。那箭也讲究,是骨磨钝头,又多些难度。
一时间场中挽弓如月,箭矢破空声不绝。一支金尾箭倏地贯穿三羽,钉入靶心,场边顿时爆出喝彩。那射箭的青年扬眉一笑,远远望向高台上的少女,正是青崖部的少主。
梅爻唇角弯起,眼底却无波澜。
“身手尚可,只长相……还不如凤舞你好看。”
白砚声嘴里嚼着蜜饯,仍耐不住点评一番。
风流护卫挑眉一笑——小姐若不是个看脸的,也不会从平王一众护卫里头,挑了他这个最招摇的。
“要我说……”白砚声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凤舞忽地绷直了脊背,他眯眼望向东南箭楼,那里靠近箭靶,有道残影一闪而逝。
“霜启。”凤舞反手将瓜子抛回碟中,笑得像是嗅到血腥的豹,“好生守着小姐,我瞧见个……老相识。”
霜启见他眼底闪着捕猎般的兴味,却又不似凶险之事,倒也并未多言,只又往小姐跟前站了站。
“第二试——搏杀雪豹!”
铁笼闸门轰然拉起,一头白额雪豹咆哮冲出,獠牙森然。
梅爻莫名想起了春蒐猎场,严彧掀起的那场人兽厮杀。中了蛊的凶兽,要比眼前的白额雪豹凶戾得多。陆离在场下砍人脑袋,严彧不动声色地以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继而又想起他吃醋将她抵在箭窗前,挤进她腿间,坏心思地箍着她啃咬,还想叫人都看见……一时间许多旖旎画面浮在眼前,手下意识抚在了胸口——心跳有些快。
“好!”
场下一片欢呼,有个汉子正挑着豹首巡场致意,血滴滴答答沿着他脚步洒向四周。他特意走到梅爻坐在的台下,高高举起战利品,见台上王女笑意全无,原本得意洋洋的脸上,竟浮现一丝无措,但随即又不着痕迹地继续绕场而去。
失败的几人被利爪伤到,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退去。
白砚声吃不下去了:“这也太血腥了!一群莽夫。”
霜启斜睨他一眼,并无接话的意思。
“决胜局——云霄摘星!”
礼官击玉磬三声,场中倏静。
梅爻指尖掠过云鬓,缓缓取下那支金雀钗。日光闪过钗尾,映亮她微挑的眉梢。
十丈神木轰然立起,涂满油的树干在日头下泛出幽光。神木顶端悬着那只雀钗,钗尾的一串小金玲,随风轻灵作响。
“半柱香为限。”司礼官高唱,“凡取簪不伤者,可赴琼枝宴,由王女赐……”微妙地一顿,“赐茶。”
场下轰然。
白砚声噗嗤笑出声来:“赐茶?怎么不是赐座看星星呢!”
霜启面无表情:“能喝上小姐那盏茶的,也得有九天摘星的本事。”
鼓声起,十余人冲向神木,有人刚攀上树干便滑落,被蒺藜刺得嗷嗷叫。有人借绳索飞荡,却被对手一刀割断绳子。最后只两部少主在树顶厮杀,刀锋擦出火星,底下看客叫好的有,起哄的有,鼓气的有,紧张到大气不敢喘的也有。
其中一个威猛汉子猛地踹中对方心口,被击中的人一个抓不稳,猛地坠下树去。
威猛汉子咧嘴一笑,伸手抓向金雀钗。
“嗖!”
一支玄铁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指尖掠过,精准射向金雀钗,带着它扎入先前比试的靶心!雀钗叮当,在日头下闪过一道弧光。
全场死寂,随即便哄乱起来!
司礼官暴喝:“何人放肆?”
隐在林中的凤舞,剑鞘抵着肃羽后心:“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押你出去?”
肃羽望着外面愤怒的人群,肃然道:“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说着将弓一丢,束手就擒。
众人见林中,凤舞剑抵在对方脖子上,押着个人出来,场内喧嚣倏地静下来。
待看清来人模样,梅爻愣了。
礼官广袖一指:“你是何人,胆敢搅闹赛场?”
肃羽伸出两指拨开颈间冷刃,望向高台上的小郡主,微微扬了下唇角,又转向对面的梅安,撩起襟袍,单膝下跪,抱拳禀道:“在下西北军骠骑将军严彧麾下先锋肃羽,奉主将之命,有三句话转呈王女!”
适才功败垂成的威猛汉子已落下树来,大刀往肩头一扛,眯着眼将肃羽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阴恻恻道:“西北军?不在西北待着,跑到南境来,让爷瞧瞧你几斤几两!”
语未落,刀光如虹朝着肃羽劈下来!
肃羽旋身避让,他本无意与人纠缠,可高台上的贵人却不制止,对方又招招直取要害,他闪转腾挪几下后,只得反手拔剑,格挡时腕骨一翻,剑身压着对方冷刃擦出了一道火星,生生逼得对面汉子退了两步。
凤舞抱剑望向梅爻,见她面上清冷,两只手已攥成了拳。
而梅安似噙着似有似无的笑,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