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朗洛小镇

邦联突袭后,总指挥部下达了“进攻”的战术,战区硝烟四起,联邦军队势如破竹。战区气候寒冷,天空蒙着层阴郁,铅灰过渡到青白,始终没有璀璨明亮的阳光。

机身不堪重负,从高空坠落。

年轻军官瞳孔骤缩,本能按动总距杆,桨叶飞速旋转,机身猛然俯冲,刚要擦过编号9037的机身。好几架直升机四面夹击,年轻军官快速握动周期变距杆,机身倾斜,以诡异的操作冲出重围。

四面的直升机互撞出黑烟。年轻军官驾驶着机身,以诡异的操作冲出重围,眼睁睁看着队员眉心的子弹,手背鼓起青筋,他压抑着情绪,桨叶嗡鸣般的打转,冲向敌军。

爆破声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

比起美貌,这位年轻军官其实是以不怕死闻名于战区。

狙击手的红十字不断锁定着敌方的脑袋。 枪枪爆头是每个狙击手应该具备的素质,沈涅顶替了死亡的狙击手的位置,他完全不在意周身的子弹,准确瞄准,枪枪不落空。

压倒性的胜利敲定了战争的结局。

C区战区天光大亮,旗帜高高扬起,永不坠落。

年轻军官的军靴踩在地面,脚步不稳,防护服遮住大半张脸,全身浸在密不透风的窒息里,宛如出鞘的刀锋。

薄雪覆在黑木锈迹斑斑的尸首上,黑木眉心的血洞触目惊心,尚未闭合的眼睛凝望着故土的方向,胸前还夹着妄想寄给未婚妻的书信。

年轻军官肩背僵硬,他弯下腰,水花没入肩颈衣领,伸手覆在尸体的眼睛上,喉管酸涩,声音轻不可闻:“抱歉,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没出几秒,沉重的脚步声越发临近,狙击手笑意疲惫,唇瓣张合。年轻的军官站直身体,神情冷漠,倾听着狙击手的汇报,微屈的指腹还凝着血污。

取得胜利后,联邦士兵却气氛低沉,提不起精神。似乎过了很长时间,雀跃的口哨声带动了其他士兵的精神,他们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背,士气高涨,拉高声音:“我们赢了!!!”

年轻军官给予狙击手肯定的回覆。

等到狙击手奔向队员时,年轻军官收起面上的情绪,身上裹着坚硬的盔甲,却不敢再看过往并肩作战的队员,目光不聚焦地落在天边的余晖。

沈涅交代完其他事项,自然来到林砚身边,他没有说话,安静陪着林砚。

C区战区胜利的消息传到了首都塞斯。

预计六年才能解决的战事,却在三年内取得了重大的胜利。纸媒大肆报道吹嘘,刊登在大字报。

邦联推出的代表灰头土脸,刚下飞机,北风吹走他的帽子,露出了毛发稀疏的头颅。这一幕被联邦网民得知,这位两国和平的使者获得了亲切的称呼。

能在举联邦欢庆的日子占据纸媒大字报四分之一的是生物基因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这位明日之星是生物基因界所有混子研究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出身于爱尔德家族,天赋异禀,年仅二十四岁,在基因学领域获得了诺奖,迄今为止,是诺奖的最小得主,又是爱尔德家族新一任的家主。

据小道消息,这位家主虽年轻,但心狠手辣,六年时间,夺了父亲的权,送父亲进了精神病院。年轻的家主穿着白大褂,气质矜贵冷欲,金瞳冷漠,声线平直,回答了几个问题。

突出重围的记者言辞犀利,话筒怼在爱尔德新任家主的面前:“爱尔德的前任家主,也就是您的父亲,是您亲自送进精神病院的吗?”

年轻的家主声线冷漠:“无可奉告。”

还没等记者反应过来,爱尔德家族的保镖护着年轻的家主离开研究所。青年记者实在不想好不容易见大人物一面,却没能挖出更多的消息,拚命挤出人群,气喘吁吁道:“爱尔德前任家主重病,爱尔德夫人长达五年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生病还是自。杀?”

爱尔德夫人曾经只靠脸,就和大皇女索菲亚并列为联邦明珠。她出身高贵,天真活泼,对爱尔德家主一见钟情,追求八年,成功嫁给爱尔德家主。

爱尔德夫人是个文学家,但没写出什么名人名言。这辈子最著名的名言就是,如果人生没有爱情,人就是腐朽的骷髅架子。也难怪每个记者提到她的时候,都遗忘了她的名字,用爱尔德夫人称呼。

年轻的家主没有理会记者的挑衅,他坐上私人飞机,走进房间,埋进衬衫里,鼻息粗重。

研究所的灯泡亮了又暗,顾烨的身躯逐渐抽高壮实。可时间没有减轻他的思念,反而加重了他的渴望,可他手里连林砚的照片都没有,只有当年偷拿林砚的衬衫——很早已经褪去香味的衬衫。

顾烨先是回到了爱尔德的庄园。

风筝永远都不会倒,爱尔德夫人还在放风筝,她的时间好像停留在发现丈夫出轨那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放着风筝。

顾烨盯着母亲看了几秒,他明明知道母亲什么都不懂,顿了顿,还是道:“我要去见他了。”

爱尔德夫人收了风筝线,她如同孩童一样,歪了歪脑袋,笑容天真,不谙世事:“小烨。”

无论是她的丈夫在她的儿子身上做活。体实验,还是她的儿子将她的丈夫送进精神病院。可她什么都不知道,永远天真,永远放着风筝。

顾烨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庄园的时候,听着身后爱尔德夫人欢乐的声音:“小烨,我记得,妈妈记得,你是不是要上军校,找你的心上人。人世间不离开爱,妈妈支持你,妈妈永远支持你。你爸爸肯定不支持你,别管他,妈妈给你钱,妈妈永远支持你。”

顾烨蓦然回头,金瞳落在爱尔德夫人的身上。

爱尔德夫人穿着繁复的宫廷纱裙,站在挤满鲜花的庭院,笑容灿烂,泪眼婆娑,手上还牵着风筝线:“小烨,妈妈会去教堂帮你祈祷的,上帝会让小烨心想事成的。”

她彷佛一瞬间又恢复了记忆,想起六年前那个秋夜。落满杂叶的庭院、相叠丑陋的两道身影、隔间里的生物研究,伤痕累累的孩子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去找他,想为他奉献上我的忠诚。”

可因为这场变故,她的孩子永远困顿在秋夜。她的时间也永远留在那天晚上。

她什么也没留给她的孩子。

只留给她的孩子一脉相承的固执和执着。

塞壬小镇。

和塞壬两字完全不同,这个小镇还保持着联邦几十年前的建筑风格,没有任何科技感,白墙红瓦,青石板,镇口紧紧锁着,封闭意味严重,巷道上没什么人,墙体脱落,空旷寂寥,到处透着股老化、腐朽的气息。

林砚重新踏入小镇,他望着脱皮的墙体,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形,手脚僵硬,黑眼睛重新转向中心广场干涸的水池上,始终没说话。

年轻士兵没察觉到长官的情绪,四处张望着,却迈着脚步,老实地跟长官的身后。

沈涅不动声色地望着林砚的神色。

裹着白色长袍、脊背佝偻的老人扶着墙体慢悠悠地往前走。

林砚垂下眼睛,自觉让出条道路。

老人似乎才察觉到小镇来了生人,没精打采地往上瞥了眼,目光突然停在林砚瓷白的面颊上,瞳孔骤缩,慢半拍抬起脑袋,动了动唇舌,神情恍惚道:“阿砚哥哥。”

林砚猛然看向老人。

老人的面部完全暴露在眼前。

其实也算不上老人,约莫三四十岁,但他的身体佝偻,身材消瘦,精气神也弱,面色萎黄,皱纹沟壑深重,下拉着唇线和眼角,沾了点闷闷不乐的苦相。

林砚足足愣怔了好几秒,目光凝视在中年人的眼角痣上,喉管干涩,唇瓣张了好几次,却吐不出任何的话。

士兵人高马大,惊奇瞪大眼睛,目光来回看了两下。中年人却摇了摇头,他重新低下脑袋,扶着墙就要离开:“老眼昏花,老眼昏花。”

沈涅注意到林砚的神情,他转向士兵,笑着分布任务:“我和林队长检查南面,挑两个人守在镇口,其余人检查北面。”

士兵们人高马大,步子也迈得快,接了命令,四散开来。中年人的腿脚似乎有些问题,跟蜗牛爬似的,扶着墙体,挪动着身体。

林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勾勾盯着中年人的左腿,黑眼睛似有若无地蒙了层雾气,身形微不可察晃了晃,如梦初醒,艰涩开口:“小豆子。”

朗洛小镇里的那群孩子,有的孩子生来体弱,缩在角落里,比凳子还要矮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眼角带痣,看人时,羞怯的抿了抿唇。

中年人身形僵硬在原地,他处于巷道里阴影里,慢慢抬起脑袋,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圈,目光落在林砚的脸上,不可思议,自言自语道:“阿砚哥哥。”

这是一个怪异又荒诞的场景。

被时代抛弃的小镇,阴影处的中年人反倒是像个孩子般,望着阳光下的年轻人。

林砚动了动雾蒙蒙的黑眼睛,怔愣地望着中年人。

故人相见,本该激动欣喜。可在怪异的时间下,又萌生出些近乡情怯、物是人非的震动。

沈涅盯着林砚眼睛里的雾气,能感知到林砚的难过,甚至生出些同样的难过,他不清楚林砚的往事,可喉管酸涩,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睛,轻声道:“可以换个地方说。”

中年人骤然回过神,警惕的看向沈涅,带着林砚穿过巷道,来到木屋。

林砚全程发懵,跟个提线木偶似的跟在中年人的身后,指尖蜷缩似的落在墙体,眼睛落在中年人布满皱纹的手上,又像是灼烫似的收回指尖。

沈涅跟在林砚的身后,凝视着林砚的背影。这些年来,沈涅看得最多就是林砚的背影,他甚至能从林砚的背影里分辨出林砚的情绪。

林砚高兴的时候,后背像是长出了翅膀,脚步会轻一点。林砚不高兴的时候,脑袋上像是垂着对兔耳朵,连脚步声都会有些发重。

可沈涅从来没见过林砚这种姿态。

像是蜷缩着的、挪动着的、似乎空无一人的时候,会跟个流浪猫似的偷偷哭泣,慢慢的舔舐着伤口。

沈涅心口发疼,眼眶酸涩。

他没打扰林砚和其他人的叙旧,安静地守在院外,目光透过未闭合的门缝里,望着林砚的动静。

他又害怕中年人是间谍,身体紧绷着,似乎随时去冲出去保护林砚。他更害怕心底里隐隐的猜测是真实的,又不敢想林砚会有多难受。

林砚发懵的情况好了许多,他面上似乎没什么情绪,听着小豆子的话,偶尔也说一两句。

小豆子比教室里其他的孩子都聪明,但身体却又比其他孩子都孱弱。边境上战火纷飞,身体强壮的同伴死在他的面前,唯独他这个体弱多病的人,活到了现在。

小豆子擦了擦眼睛,听到林砚的情况,他甚至没露出任何的惊奇。或许是年少时,他看见“怪姥姥”将巷道里美丽脆弱的少年带回家的时候,就觉得少年的美貌宛如神迹,似乎天使降落人间。

小豆子似乎终于想到什么,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翻动着抽屉,从最内层里拿 出来个盒子,递给林砚,抽泣道:“这是招招留下来的,阿砚哥哥你保护小蝴蝶,死…离开的第三个月,招招护着小蜻蜓也永远离开了。他离开前,留下这个盒子,说是如果能再遇见你,想将盒子亲手送给你。”

当年的支教老师就叫招招,他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诗歌专业,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成年后就致力于往边境打转,后来,常居在朗洛小镇。

说是老师,实际上更像是朋友。

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后来突然多了个林砚,自然更亲近相近年龄的大孩子。

林砚不知所措的握着盒子,黑眼睛里雾气更重。

中年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其他孩子的死因,边境线战火纷飞,不知何时会打到这里,孩子护着孩子,都永远埋藏着地面上,反倒是留下了他这个身体最弱的孩子。

林砚跟着中年人慢慢走过这座小镇,他停留在姥姥的家门口看了许久,似乎还是年少闹矛盾,偷偷蹲在家门口的孩子。

姥姥是火化,尸体归于万千生灵。

大小孩子也都是火化,成为了万千生灵的一部分,反倒是支教老师招招很早就强调他要“入土为安”,甚至还早早为自己立了墓碑,但他的尸体被战火粉碎,最后小蝴蝶只好捡了他的发簪,埋进土里,立了墓碑。

这样,满打满算,小豆子每年上坟,也只拜了三座坟。

坟墓在山丘上,满山丘的草木迎迎展展,如同故人的手擦过林砚的脸,林砚捧着山花,放在墓碑的面前,他沉默望着墓碑上面的字体,肩颈僵硬。

字体很飘逸,独具一格的飘逸,模仿不来的飘逸,根本看不出来,字迹的主人来自顶顶有名的文学院,飘逸的留下几个字。

——别哭了,别哭了,别来看我。

又重重划去“别来看我”的字迹,因为其他字迹太过飘逸,只能委委屈屈的放小字体,写在角落里。

——还是来看我吧。

林砚望着这些字体,可以确定,他还未“穿书”前,就生活在塞壬小镇。只是没想到,睁眼闭眼的功夫,时间就流动到三十年后,看清了满目苍夷的故土、墓碑和沧桑的玩伴。

说不清是时间对他独有的优待,还是时间对他的惩罚。

只不过,与他有关的人都站在过去,而他被抛弃在未来。

林砚拿出盒子,放在墓碑面前。

可是盒子腐朽了很长时间,刚落地,就突然打开了。

盒子是板硬的泥土和一张纸条。

风卷起纸条,纸条上落着几个飘逸的大字。

我带着一捧故土,埋葬你。

——致我没有勇气说出口的爱人

林砚怔怔的望着纸条。

小豆子忍受不住的偏过头,身体佝偻的去另一边,给小蝴蝶上坟。

林砚眼眶酸涩,视野模糊。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拚命的想要窃取着呼吸,可于事无补,眼眶反而更酸涩,喉管像是含着又酸又涩的柠檬。

林砚的耳边突然冒出沈涅的声音,轻轻的:“作为战友,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林砚垂着眼睛,他说不出话,又想起陪伴他三年的队员黑木,肩颈越发僵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像是一只蝴蝶扑到他的身前。

拥抱很轻,甚至没有接触皮肤。

沈涅似乎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若有似无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林砚垂了垂眼睛,想要推开沈涅,肩颈湿润了一片。

沈涅哭了。他知道林砚不喜欢哭泣,但林砚的情绪需要宣泄。既然林砚不愿意哭泣,那他替林砚哭泣。

林砚慢半拍的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哭泣是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加重敌人的恶意。

他向来会解决问题,没有人告诉他,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办?

但他这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眶甚至发酸发涩,而且又是沈涅先哭的,所以他也不算是个爱哭鬼。

林砚慢慢放松身体。他身上坚硬的盔甲撬开个口,似乎流露出些许脆弱。晶莹的水珠颤巍巍的垂在睫毛,砸落在沈涅的肩颈上。

这实在是一个称不上拥抱的拥抱。

可沈涅心口骤疼,胸廓艰难地起伏了下,连呼吸都牵扯着疼痛。

他想解决林砚所有的痛苦和悲伤。

可到头来,他的权势、他的地位、他的财富都无法为林砚承担分毫疼痛。

他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