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黑压压的人潮、乃至最后一抹灰都褪色在雾蒙蒙的沙滩边沿,江让的脸色才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青年手心掐着一朵被咸腥潮水冲得蔫红萎靡的玫瑰,象牙般光滑美丽的面颊如同烧败的瓷器,一片片裂出不甘与戾气的裂痕。
明明就差一点了。
明明已经走到求婚这一步了,他连身份证都随时带在身上,领证简直是板上钉钉子。
江让什么都考虑到,唯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快的暴露在陆家那边。
一朝梦碎的滋味实在令人怒意难忍,陆响在的时候青年尚且还能伪装,眼见男人的身影彻底消散了,江让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转眸看向身畔搭建的漂亮帐篷、冲散残留的花束,携着不甘与怒意,一脚踹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还什么太子爷、陆家大少爷,没有抓在手里的实际权力、金钱,他陆响算个屁!
青年面上燃着怒火的余烬,腻白的皮肉间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狠意。
眼见他还要继续发泄,一道微凉含笑的声线幽幽地随着海浪起伏隐现。
“这是还气着呢?”
江让动作一顿,冷霜似的面目一半曝在月光下,一半露在晕橙的帐篷灯光中,青年轻薄的唇抿起几分,显出几分鲜艳的红,轻易令人联想到野草中半掩的猩红毒果子。
他语气烦躁,抓了抓松茸的发尾道:“我就不明白了,这事儿到底是谁传去陆家那边的。不是说没人敢跟陆响对着干么?”
纪明玉面色温雅,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在月光下显出几分惬意的意味来。
男人随意撩了撩耳畔的细珍珠耳坠,那波光粼粼的坠子时而顺着修长美好的指节往下流淌,时而摇曳在黑淡的空气中,显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江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几分,眼见青年略显飘忽的眼神,纪明玉微红的唇慢慢勾起:“想知道是谁很简单,谁在此后第一个来对你献殷勤的,就是谁了。”
江让眯眼,眉头微动:“照你这么说,那人是冲着挖陆少爷墙角来的?但这事儿恐怕不怎么划算吧?”
这群豪门子弟最是会算计、权衡利弊,谁会冒着和陆家针锋的可能,只为撬走他这么个普通男人?
纪明玉没说话,男人披着一身藏蓝外衫于黑暗中慢步潜行,纯粹的深色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皙莹润,清隽典雅。
他行至江让身畔停下,微微垂下的面颊恍然如同戏剧中风姿勃发的美人,男人的唇是红的,面色腻白,乌浓的发养得有些长,修剪层次得宜,他的唇隔着细微的距离,贴在青年美丽的面容边,轻柔道:“江让,你好像不太清楚自己的吸引力。”
说完这句话,男人稍稍离远了几分,含笑道:“划不划算,权看那人心里的权衡的,显然,他对你更感兴趣。”
江让慢慢瞥了他一眼,心上方才泛起几分狐疑,便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
青年动作一顿,纪明玉勾唇道:“瞧瞧,这电话不是打来了?”
江让拿出手机,果然,手机上跃动着一个熟悉的联系人。
陈明。
是个算又不算意外的人,青年一直都看得清楚,陈明这人能忍的很,他显然是被规训过的豪门子弟,如果不是遭受了刺激,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更不可能做出背后透密、抢夺好友男友的事情。
江让心口泛起一股难忍的躁意,他只当是自己当初多事,非要去撩拨人家,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
此时的青年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应付,便打算当做听不见,等对方自己放弃。
电话振动了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而断开,但很快,第二个拨打来的电话又振动了起来。
纪明玉挑眉,笑得波澜不惊:“接吧,不接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江让烦得不行,最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
纪明玉细细歪头,听着青年与电话那头的蠢货对话,唇畔典雅的笑容某一瞬间暴露在被乌云遮蔽后重现的月光中,它在那洁白的月色下显得如此怪异而模糊,活像是发了霉的海报,古怪而糜烂。
他想起了某些细碎的旧日碎片。
譬如,他曾数次不经意的与陈明提起过陆响与青年之间畸形的、不正常的爱恋;他也曾‘随意’与对方聊起陆父对陆响严苛的管教;甚至,他隐晦地激化嫉妒的潮水,让那位陈家的小少爷不甘心屈居人下。
可以说,陈明走到这一步,有他不少的功劳。
不过,纪明玉想,他这也算是帮了对方,至少在这段时日内,对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大梦。
男人微笑着盯着青年挂断电话,只觉得对方期待落空的表情十足可爱。
——确实是可爱的,那向来充斥着算计、虚假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气急败坏,偏偏还只能忍着不耐,同人虚与委蛇。
他在男人面前坏得坦然、明目张胆,一张粉白的面颊如同黑夜中燃烧的淋着鲜血的花束,烈烈生辉,眩晕夺目。
纪明玉喉头微动,一瞬间,他很想上前去吻一吻他。
吻他凉薄的眉眼、吻他浪荡的真心、吻他腐坏的心脏。
最好,他能全然将它们全部吻舔得融化,叫那坏孩子眉眼泛起春潮,只会懵懂喊着‘丈夫’‘老公’的字眼,成为被男人深深藏匿的高塔公主。
江让自然不知道纪明玉心头汹涌的欲念,他仍旧一无所知地将一切的账都算在陈明的身上,他不耐于男人的表白与真心,毕竟这些对他来说太过于常见,以至于显得廉价普通。
青年随意打发了男人,挂断电话后,烦躁十足地谩骂了半晌。
是纪明玉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男人在轻微的海风与月光下显得如此温和动人,他背着光,珍珠耳链反射的微光美丽无害。
于是,他整个人便也显得典雅柔软了起来。
男人笑着朝青年伸手,手背上泛着浅淡蓝色的青筋微微鼓起一个性感的弧度,丰软的唇微微张合,发出一个诱惑的、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他道:“今晚你老公不在,不来发泄一下吗?”
“最近忍得很辛苦吧?”
*
陆响当夜便被押上飞机,将近夜半,才坐上车回到陆家。
华京的夜晚迷雾朦胧,路过市中心时,仍能看到一片火光灼灼、流光溢彩。
街头街角的酒吧像是吞吃了毒蘑菇后方才能看到的糜丽夜色,它们如同某种植根脑髓的毒,无数绚丽的色彩、糜烂的美人,令人连视觉神经都无法维持正常。
曾经,陆响也是其中的一员。
当然,他又是有所不同的。男人肆意慵懒,永远高高在上,无数在外界看来如同毒蛇猛兽般的各色人物,都得对他卑躬屈膝、讨好顺从。
但如今,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上,灰色的卫衣下摆有几分咸腥的潮湿,玫瑰花汁溅落在裤脚上,显出几分颓败与无状。
陆响的手机从上飞机开始,就被助理找借口收走了。
男人心中焦虑,他实在太过担心他柔弱的爱人了。
他不断地想,江江会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会不会悄悄窝在被褥中哭?会不会在睡梦中也喊着他的名字?病情会不会反复?
他越是想,就越是痛苦,太多太多的焦虑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甚至表现出躯体化木僵的反应。
一直到车停在奢贵雅致的陆家老宅的院中,陆响才勉强恢复几分理智。
玻璃车窗被人曲指敲击了几下,随后,车门便被人恭敬地拉开了几分,夜晚的冷风拂过男人潮湿的额头,凭空为他带来几分阴冷的憔悴。
陆响手心微冷,一言不发地进了灯光通明的老宅。
陆家老宅的布局十分现代化,整体的色调偏向棕黑,贝壳般的灯火透出几分机械的意味,严肃的商务感令整个家居都显出几分冷漠的意味来。
陆父便坐在沙发的正中间,中年的男人面上早已多了不少褶皱,但他依旧看上去气势非凡,抬眼闭眼间尽是说一不二的威严与俊朗。
而男人身边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的女人则是穿着一身温柔的居家服,陆响的母亲保养得极好,她看上去温柔却又淡漠,乍一看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
几乎是看见陆响的一瞬间,中年男人便冷声道:“跪下!”
陆响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半晌跪了下来。
男人气得额头鼓起青筋,他一只手单指着陆响,一边偏头对陆母道:“你看看他这个态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当初我就说不该放他出华京,如今心野了,竟然敢背着我们跟一个不入流的男人领证。”
陆母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陆父道:“不入流?如果我没记错,那孩子只是个无父无母的普通人家。陆正元,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眼里不入流的人。”
陆父脸色一僵,好半晌才道:“他怎么能跟你比?韵华,这孩子非得管教不可了,他若是找了个老实的也就罢了,可他那个男友,我也是了解了的,谈恋爱不过几个月,陆响这蠢东西都砸进去多少钱了?我看那绑架的事情都和他那男友脱不了干系!”
陆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按了按额头,淡声道:“这是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无关,你们自己解决,我先上去了。”
陆父俊朗成熟的面容一瞬间阴沉下来,他压抑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道:“韵华,陆响也是你的孩子……”
陆母只是脚步微顿,扫了一眼垂头跪着的陆响,一言不发的上楼了。
陆父的脸色愈发难看,男人半生都在众人仰止的目光中攀上顶峰,却唯独在陆母这里得不到一个眼神。
便是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也不曾得到陆母的一丝关注。
她的世界永远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事业。
陆父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毕竟陆母当初便直言过不愿同他联姻,是他对她一见钟情,生出执念,多加强迫。
可他心中仍旧不甘恼怒,这怒意不可能对陆母释放,便只能任由陆响承担了。
陆响被踹了好几脚,男人的力道很大,他的脊背整个都被砸在后桌上,根本无法起身。
陆父阴着脸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学也不必上了,我会请人来家里。陆响,我从前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不对你做要求,但你最好记住,没有陆家、没有你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陆响艰难地起身,随意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突然抵着地面嗤嗤笑了起来。
他笑得面色赤红,好半晌扯唇讽刺道:“爸,你也是可悲,跟我妈在一起半辈子都得不到她的爱。”
“我不会步上你的老路,我也不想走你的路。”
“你以为我多在乎这个身份吗?从小到大,你和我妈谁管过我?这个家到底是家,还是关着我们所有人的囚笼?”
陆父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近乎站不稳身体,男人声音近乎不成语调:“你、你再说一遍?!”
陆响的眼眸猩红,织满蛛网的眼压得很深,他道:“我根本不稀罕陆家这个身份,如果这个身份会阻碍我和江让结婚,那我宁可不要!”
陆父抖着手捂住心脏,好半晌,中年的男人苍冷着脸,缓神道:“陆响,你打定主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是吗?”
陆响白着唇,咬牙道:“是,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男人慢慢走了两步,好半晌闭了闭眼,哑声道:“既然如此,你从今天起就不是陆家的人了,我会放出消息,取消你继承人的一切权力,你名下的卡和资产也会全部冻结。你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陆响没说话,许久,他咬着牙低声道:“陆先生,谢谢您和杨女士的生养之恩,江江很好,他很爱我,我是认真的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您应该也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陆父没说话,只是好半晌抖着唇吐出一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