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水般的雾气在逼仄的小屋中升腾。
好半晌,濛濛的腥气随着青年绷紧又缓慢无力的脖颈渐渐弥散。
扣在红木床边的手骨修长美好,脂玉般的皮肤下是薄而清晰的青蓝血管。
江让额头满是细密的露水,黑漆漆的眼球中涌动着无尽的潮水。
他闭了闭眼,隐忍的眸色一闪而逝,低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失温的沙哑,像是累极了后的妥协。
“……阿妙,疼。”他这样轻轻说,年轻的肌骨中泛着高烧不止的猩红。
人类的身体本就无力承受蛇类的发情期。
更不用提蛇类为了保证受孕,时长更是惊人。
这段时间,江让几乎日日浸泡在无尽的春水中。
祝妙机贪婪地恨不得与青年融为一体,血肉也好、骨灰也好,总之,过分暴戾的天性与爱人的背叛令他时时狂性大发、喜怒无常。
可男人又并非全无理智。
仅仅是一句久违的‘阿妙’便能让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江让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仅仅几日,他便已然瘦得惊人。
刚开始的时候,青年像是一只恨不得竖起所有刺去防御的刺猬,拼尽全力只为去刺伤对方。
抓、咬、挠,什么都使尽了,可他既无灵力、玄剑也被藏了起来,如何去与妖对抗?
于是,无力反抗的青年便只绝望地被拖去残忍的受刑。
生理性的反应无法作假,每一次,当江让看到祝妙机化作蛇形缠上他的身体时,他都会止不住地作呕。
自小于太初宗接受的理念令青年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被一条蛇妖侵犯的现实。
屈辱、痛苦、摇摇欲坠的底线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新鲜的刀痕割在他无形的精神躯体上。
在无望、粗粝的红木床榻上,他痛苦地捱过一日又一日的酷刑。
很快,江让就学乖了。
他不会再去刺激对方,青年尽量让自己保持一种超脱于躯体之外的沉默。
可祝妙机并不放过他。
青年越是沉默,他便越是要逼迫他出声,直到两人一个精疲力竭、另一个沙哑无力。
今日,是江让第一次没有辱骂他妖孽,也是第一次重唤那独属于两人的亲密称呼。
带着些疲惫、憔悴、无力的声线,像是神庙中清浅拂过的香灰,寡淡、却又带着悲悯的释然、认命。
江让迷迷糊糊察觉到不适的抽离,有温冷的鳞片贴在他的肚皮上,青年有些不适地想要偏过头去驱赶,却恍然察觉到自上而下低落在眼睑下的温热水液。
那热意像是漩涡一般,慢慢席卷着弥散、滑落。
江让茫然抬眼去看,正对上了一双红的发粉,可怜可爱的垂泪眼眸。
他恍然想,原来通体冰冷的蛇妖眼泪竟与人类一般,是热的。
可妖就是妖,这些时日,他不是已经全然知道了吗?
兽性不驯、残暴恐怖。
对方哪里是将他当做爱人对待,它分明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母体巢穴、发泄机器。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它。
当初是他瞎了眼救了它,如今,他一定会亲手终结这个错误。
……
自那日后,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两人的关系终于破冰了。
一切像是慢慢回到了从前,但到底有所不同。
从前的江让开朗乐观,他身体强健,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而祝妙机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操持家务。
两人都是奔着过日子、相爱一生而努力。
可如今,青年惫懒无比,他不再一身干劲地外出捕猎、补贴家用,也不会同昔日一般,与爱侣风花雪月、有情饮水饱。
当然,这样正符合始终惶惶不可终日的祝妙机心意。
真正化蛇的男人如今实力非同寻常,他早已取下了困命锁,无边而生涩的法力足够让他获得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
包括他的爱人。
但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即便他获得再多的妖力、即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可他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被青年从死亡边沿拉回来的祸水。
不安、妒忌、占有流淌遍他的周身。
男人像是一株攀附着大树才能够生存的菟丝子,它躯体削瘦、精致美丽、无害纯白。可从它扎根寄生的一瞬间,命运便注定了它此生都将与对方不死不休、畸态缠绕。
或许是逐渐安逸的生活会令人逐步放松警惕。
祝妙机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他的发情期就要结束了。
由于种族的特殊性,烛九阴一脉的发情期并不长,上古血脉皆是如此,毕竟若是被兽性完全操控,反倒是低等族类的劣质表现。
当然,没有哪一个族类是完全完美的,烛九阴一脉唯一的缺点便是,发情期连带着蜕皮期结束时,它们便会会陷入短暂的昏迷与虚弱之中。
此时,若是遇上劲敌,对于烛九阴来说便是致命的。
江让并不完全清楚这些,烛九阴一脉对于修真界的小辈来说,实在过于陌生。
它更像是一种失传的、类似神话传说中被杜撰出来的妖物。
但即便是不清楚,敏锐无比的青年也能察觉到男人近几日的不对劲。
江让很冷静,或者说,他早已在这些时日的磨砺中过早的学会了隐忍。
他不动声色地藏起一切焦急的期盼与怨毒的诅咒。
直到某一日青年醒来时,小院落静得过分,厨房中没有烟火的痕迹、床榻间的被褥不曾更换、木桌上并未摆上热腾腾的食物酒水,江让心跳如雷。
他清楚,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让踏入小院中,春日将至却未至,寒风依旧刺骨。院中种植了一棵瘦弱的桃树,它由昔日的青年和爱人一同手植,如今已生长了两年,却越长越病弱扭曲。
至今,更是被风雪与毒虫侵蚀,怕是再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青年的目光并未停在那株桃树上,而是落在树下伏案静谧沉眠的男人身上。
江让静静的看着,越是看,指节便越是紧绷。
他想起自己被强迫的痛苦、想起对方的欺骗、想起蛇妖身上密密麻麻的蛇鳞、想起他曾为对方付出的可笑的两年时光。
青年想了很久,最后,思绪却定格在记忆中如母亲般温柔的师尊身上。
他想,他失踪了,师尊该多难过。
他真的错了。
为人弟子,他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却了替他传道解惑的师尊;为人子女,他抛却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父亲。
手中的玄剑被握得愈发紧促,甚至隐约蒸腾出细微的汗液。
天空中又开始隐隐飘起了细雨。
暮色四合,伴随着簌簌雨声的,还有隐约的雷声。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情态与面目行至男人身畔,或许是狰狞的怨恨、或许是颤抖的泪眼。
长剑高高举起,一瞬间飓风四起、雷霆大作。
好半晌,又或许只是一瞬间,颤颤巍巍的青年人抖着手放下了锋锐的剑刃,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那座如同被诅咒的院落。
雨声变得更大了些,街头又涌起一阵怪异的水雾,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灯笼都燃着,像是一头头藏在暗处的野兽,窥伺着于街心奔逃的青年。
江让浑身冰冷,面色发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回家。
他一定要回家。
他要回云泽峰,他要钻进师尊温暖的怀抱,被师尊轻轻哄着、怜爱着,忘记一切的噩梦。
——包括方才在院落中,刀刃将落时,蛇妖半睁开的竖瞳。
青年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他忘记了什么隐忍、伪装,在迷蒙的雨幕中,他绝望地奔逃、哭泣。
眼泪混杂着潮湿的雨水,如同汩汩的流水,没有尽头地往下流动。
“砰——”
或许是太过急促,神志不清的青年撞到了一位少年。
银白的雷电如白蛇一般乍现,应衬着街边血红的灯光,江让看清了自己撞到的少年人。
是毁了容的小生。
小生半边脸颊清秀隽美,另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是被烈火灼烧后的一团畸形血肉。
“阿让哥,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生的声音轻柔的近乎诱哄。
江让浑身哆嗦,极度崩溃的心神在碰到熟人后,崩裂得愈发彻底,以至于他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
“逃、快逃啊!”青年近乎嘶声大喊,双目睁大,白眼球中尽是血丝:“妖、祝妙机是妖,他会吃了所有人的!”
青年这样疯魔地喊着,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轻轻垂着眸,始终一言不发。
江让这才注意到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态度。
他抖着薄红的眼皮,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近乎惊恐地看了过去。
只见,那张清秀扭曲的少年面颊,慢慢在晦暗游动的光线中渐渐转变。
街头的水雾褪去,面前的少年容貌变得愈发清晰了。
那是一张美丽的、瘦削的、病弱而精致的脸孔。
白色的睫毛、苍冷的皮肤、细雪般的白发,他像是一只死在海中的白色厉魂,此时,那雪白的睫轻轻颤动,就这样看着青年,泣血阴诡的嘴唇慢慢弯起一道细细的弧度。
“阿让,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江让一瞬间浑身一软,英俊苍白的脸颊上尽是空白。
与此同时,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木门声,像是某种诡谲的幻觉。
所有的村民都静静地、慢慢地朝着青年的方向聚来,与此同时,那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颊都在光影中晃动、变化,直至化作那张江让熟悉到融成灰烬都认识的美丽绝伦的面颊。
这对于江让来说,无疑是噩梦般的存在。
无数个祝妙机慢慢朝着他围裹了过来,他们伸出的手像是一只又一只的蛇尾,贪恋的想要触碰青年。
那一张张美丽无暇的面庞像是一只只被精心描摹过的人皮面具,而纯白与美丽却绷不住怪物恐怖的占有欲,于是便开始扭曲、异化。
每一个人、每一个祝妙机都恨不得立刻将青年拉入无尽的情欲炼狱。
江让近乎窒息。
像是被异化感染了一般,他疯了一般地拿起长剑,看也不看地朝着那一张张美丽的脸颊上劈砍去。
男人倒了一个,另一个又从尸堆中爬了起来。
他们固执地、森诡地笑道:“阿让,该跟我们回家了——”
青年近乎退无可退,他不停地奔逃,一张脸苍白如鬼、血色浸染了他黑色的发,又一滴滴地沿着衣襟融入胸膛。
他再累、再痛都不敢停下,生怕停下了,便会彻底沦为怪物的雌兽。
直到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馨香的、令人几欲落泪的怀中。
江让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反应,他下意识的以为来人又是那蛇妖幻化而成,浑身僵硬后便开始疯了一般的挣扎。
青年的手甚至并未抓住剑柄,而是紧迫得以血肉手骨紧紧扣住剑身,血液横流之际,眼见就要往男人心口扎去。
“阿宝,是吾来了,不怕了。”
温柔得近乎令人落泪的声线如此轻声道,像是耳畔陡然敲响的钟鸣、水畔溅起的温柔涟漪。
江让浑身一僵,剑刃抵在谢灵奉的心口一寸处停下,他干裂的唇哆嗦着,近乎可怜地抬起那双薄红漆黑的眼。
“师尊……”
青年呢喃着,忽得丢下剑刃,泪如雨下。
不会错了,不会错了,这整个世界,只有师尊会唤他的小名。
阿宝阿宝,是师尊领回家的珍宝。
“师尊、师尊……”
可怜的孩子几乎不会说别的话了,在可靠的长辈面前,他只余下本能性的嚎啕大哭。
谢灵奉近乎窒息地揽着他的孩子,青年的哭声嘶哑又无助,像是受尽了委屈。
他轻轻拍着怀中的青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脊背安抚,一边心疼地回应道:“吾在,阿宝不哭了。”
江让的情绪这才慢慢缓和了几分,但他依旧是瑟缩的,恨不得钻进师尊的衣衫中依偎着才好。
不远处,赶来的白发男人目光漆黑,死死盯着亲密无间的两人,胸口似是缠着一条阴狠的毒蛇,他的腿弯在无尽的妒火中化作一条极长的银白蛇尾,随着异变,口唇中也开始迅速地来回震颤着猩红的蛇信子。
“嘶嘶嘶——”
巨大的蛇尾带着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朝着白衣的仙人甩来。
谢灵奉只是指尖微动,凌厉的银光一闪而过,那巨蛇竟然被轻易重击落地。
眼见战势如此轻易,昆玉仙尊却并未轻看对方,而是唤起本命灵剑,白色霜剑瞬间分为数道,如雷霆一般地劈向那巨蛇。
巨大的银色瞬间发出尖锐的嘶叫,无数的蛇鳞泛起隐约的银白光芒,隐约间,那巨蛇身躯逐渐变小,最后化作了半人半妖的形态。
蛇妖白发垂地,美丽白皙的身体伏在脏污的地面,像是淤泥中开出的惨烈的奠花。
便是如此惨败、不堪一击,他恐怖的蛇瞳依旧死死地盯着青年,从始至终,不肯挪开眼眸哪怕一瞬。
江让心中恶寒,赶忙转开眼神。
谢灵奉慢慢收回灵剑,灵剑化作虚影,没入他的身体。
白衣仙人眉头微蹙,玄金的眸中闪过几分阴冷。
他揽着青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蛇妖道:“难怪吾一月都未寻到阿宝,烛九阴血脉果真名不虚传。”
“以自身妖血修为为代价,将此地圈为领域,旁人探听不得,此境内时间空间皆由你所控,你睁眼即为白日、闭眼即为黑夜,超出三界之外。”
“只是你太过贪心,为了蛊惑阿宝、将他留在此地,你的血,就要放干了吧?”
祝妙机趴在地面,凶狠的蛇瞳阴阴诡诡地看着男人,蛇信子一伸一缩,像是下一秒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他的头颅。
谢灵奉忽地低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尽是冷意。
他手中微动,地上的玄剑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霁月光风的男人轻轻将剑塞入怀中青年的手中,他温声道:“阿宝,他这般待你,想杀了他么?”
江让咬紧的牙关不住地打架,他点头,连脸颊上都涨满了恨意。
谢灵奉轻声道:“那就去吧,蛇打七寸,莫要忘了。”
江让浑身战栗,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地上的怪物走去,面上是窒息般的红。
祝妙机却只是抬头痴痴地看着他,锋锐的獠牙乖顺收起,只余下诡红的蛇信在唇边颤动。
江让眼睛微微闭上几分,他分不清脸上的濡湿是血液还是雨水。
雷声大作,闪电的光芒划过他手中紧扣的剑刃。
这次,剑刃落下了。
噗呲的血肉声刺耳无比,令人浑身发寒。
江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紧紧盯着眼前因他毫不手软的动作而逐渐变得哀求、不可置信的怪物,忽地心中生出无限的爽利。
去死去死去死……
疯了一样的劈砍动作,手起刀落间尽是飞溅的肉泥。
一直到他砍累了,回神了,青年才开始慢慢回归理智、害怕了起来。
眼前的妖尸恐怖无比,胸膛一片枯骨,七寸近乎被斩断,还有那张美丽森诡的脸,眼睛死死睁大,黑漆漆、阴森森的,就这样静谧地盯着青年。
江让吓得手一抖,整个人险些栽倒。
好在身后的谢灵奉轻轻扶了他一把。
白衣仙人轻轻哄道:“阿宝不怕,他已经死了。”
青年颤抖着脊背,后怕无比,他被祝妙机弄得留下了阴影,甚至担心对方没死透,会化作鬼魂来找自己索命。
“……师尊,他、他真的死了吗?”
谢灵奉慢慢抚着六神无主的孩子,修长的指节窸窣滑动,温柔无比。
他温声道:“阿宝不怕,他本就失血过多、血脉神魂受损,加上你我二人方才齐心合力,他必死无疑。”
“只是……”男人叹息,意味不明道:“他到底是烛九阴血脉,吾担心他怨气太大,执迷不悟,恐化作妖鬼祸害人间……”
年轻的孩子急的险些又要哭了起来,他慌张道:“师尊,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灵奉微微一笑:“方法自然是有的,我们只需要将他的尸体分别埋葬藏匿,施下超度的咒语,他自然不可能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