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天海滚滚涌动,灰色的阴云一寸寸蚕食了触手可及、几乎映入眼膜的惨白月轮。
恍惚间,那月下的血色的泥土似乎在汩汩涌动,像是一块祭桌上被放至腐烂的肉。
锋锐的刀光隐约闪烁,灰白的、沐浴着神圣月色的阴影中,似有一人正弓着身,机械地、鼓动着死亡的镰刀。
令人牙酸的骨头与刀剑碰撞、砍断、撕拉磨蹭的声音如锯齿般持续嘲哳嘶吼。
“咔——”
冷不丁的一道脆声后,森灰的人影慢慢丢下了手中剑刃,怀中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什,乍一看,鼓鼓囊囊的连着人体,竟似是孕妇的孕肚一般。
青年鼻尖上淌下一滴细细腻腻的水液,是汗、或泪,总之,它是腥咸的、沉甸甸的,慢慢爬过白皙的人皮,最终落向那圆润的、饱满的、丝丝缕缕落下银白发丝的头骨。
狂风大作,乌云尽散,月光如瀑般倾泄而下,照亮了一切的罪孽。
江让堆折起手臂,慢慢地、失神地捧起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头颅。
腻白的银发如轻薄的招魂蟠般,在风中招摇舞动,丝丝缕缕缠上那张惨白的、双眸紧闭的美人面。
脚畔的泥土中藏着无尽的血腥与残忍的断肢。
扭曲的上肢骨、下肢骨、盆骨、胸骨以及流淌一地的内脏随意地丢弃堆积在一起,像是一滩被屠夫挑剩下的、最下乘的骨肉。
只有那被捧起的头颅,美丽、病态、疯狂,像是一片素白的雪、散开的盐。
它美的近乎妖冶,令人近乎忘记呼吸。
江让血淋淋的手腕捧着它,漆黑的眼中焚烧着古怪的水色,他似是被那只死气森森的头颅蛊惑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慢慢垂下头。
越是靠近,那美丽头颅上水红的唇便开始细微的变了。
它在慢慢弯曲。
它在笑。
青年忽地像是清醒了一般,他猛地僵住低垂的面颊,皮肉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
呼吸声、心跳声、耳鸣声齐齐如穿耳的针般刺痛他的耳蜗。
他看见了。
他看见它在笑,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无法做的头颅,它却在轻轻柔柔地笑着,笑意中充斥着如雕塑般虚假的温柔。
疯癫与阴潮在那双非人的竖瞳中若隐若现,如雾、如雨、如尖叫的海啸。
它似乎在努力地压抑着什么,并尝试去引诱它的爱人。
只可惜,它失败了,毕竟那断喉间的喘息声实在过于激动、剧烈、病态,尸首水色的唇长得很大,像是在努力发音、又像是要长大嘴唇,吃掉青年。
月光阴阴,它嘶哑着嗓音,阴诡痴笑道:“……阿让、阿让,我爱你啊。”
笑着笑着,它又开始失声痛哭,呜呜咽咽,像是深夜坟墓中的鬼魂,雪白的齿尖驿一张一合道:“好疼啊、我好疼啊,阿让……阿让,我好疼……”
“你怕我、你怎么能怕我呢?”
“你砍了我的手臂,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剁下我的腿脚,丢进了黑海的狂澜中;刺透我的身体,绞碎了扔进了沙漠秃鹫的巢穴下……”
“还有我的头,你亲手捧着,把它带上了云泽峰。”
嘶哑的声音慢慢变得恬静,它忽地撑开漆黑的眼,黑洞洞地咧唇笑,情态中尽是痴意。
“阿让,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它说着说着,语气开始变得哀求、乞怜、尖锐道:“阿让,求求你,把我的头挖出来好不好?摆在床边、挂在房梁上都好,我想看看你,我好想看看你——”
江让浑身颤抖着,额头的汗混着泪,如雨水一般落下。
青年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潮湿的地面,圆滚滚的头颅被他抛下了,顺着泥泞的土地滚动了几圈。
江让几乎连话都说不全了,他哆嗦着唇,脸色煞白,语不成调。
“滚、滚,离我远点——”
祝妙机却只是幽幽地看着他,好半晌,它忽地咧唇,黑瞳是如橡木棺材般的色泽。
“……阿让,你没办法离开我的,你不是知道了吗?”喑哑的声音宛若叹息。
“你是我的伴侣,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它说着说着,忽地满足地笑了起来,在惨白的月色中,如此场景近乎如邪典中刻画的古怪祭祀一般。
祝妙机细细阴阴道:“阿让,等我回来,我会用蛇体彻底标记你……我们要生好多、好多、好多的宝宝——”
江让的瞳孔睁大得近乎撕裂开,他惊恐地试图往后退缩,可周身却蓦然一软,连手肘都只能无力地撑在松软的泥土上。
身体内似乎腾起了一股莫名灼烧的火苗。
随后,无数细细的、酥麻的痛随着痒意从颅顶慢慢往下蔓延。
青年周身瘫软,眸中的水色像是春日里泛滥的潮水,汹涌、莫名、缠绵。
潮渴的泪水从眼尾慢慢凝落,江让只觉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好半晌,他猛地睁开眼。
失控的视线凝视着云泽殿玉塌的帐顶。
红玉与明珠摇坠在绫罗绸缎之中,一片奢香华贵。
江让慢慢回神,颤抖着手凝视指尖。
没有血、没有泥土,什么都没什么。
只是一场梦罢了。
——但似乎,也并不只是一场梦。
青年脸色酡红,只觉得身体的表皮之下,似乎有无数只蚁虫在细细咬噬他,尤其是心口,疼、麻、酸、痒,无数的欲求与渴望齐齐如巨浪般朝他翻涌而来。
万蚁噬心,莫过于此。
江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如今已然重新归宗,虽还未曾向外界宣布,但向来疼爱他的掌门早已解封了他的灵骨与灵气。
青年躺在床上,忍不住地翻滚,潮红着脸蹭着床榻,一边努力凝气试图用灵气缓解。
但他显然失败了。
根本就没办法的。
那痒似乎钻进了他的骨缝中,如同蛆虫一般扭动身体,要让他永世不得安生。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瞬灵光。
似乎有人在他的耳畔吹着潮湿的气,阴阴细细地道:‘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痒、好痒……”
“救救我……师尊、师尊、阿妙——”青年混沌不堪,声音沙哑得如同溺水了一般,他黏着哭腔乱喊一通,浑身汗湿,润白的皮肤泛起芙蓉般的红。
世界似乎都在错位,江让无法自持地喘息、哭泣着,像个没有得到大人满足的孩童。
恍惚中,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他潮湿的脊背,轻轻如抱着襁褓中孩子一般拍抚着。
“阿宝、阿宝,师尊在呢。”
青年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他像是一只到了发情期的兽类,只知道凭借本能,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安息与满足。
于是,长久的惯性使然之下,年轻的孩子死死扣住长辈玉色修长的手,口唇水亮,他近乎带着崩溃的痴意,恍然道:“阿妙、阿妙,给我,我想要你……”
谢灵奉一瞬间静滞在原地,连安抚拍揉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玄金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床榻上可怜的孩子,静谧的宛若一尊被人供奉的神像。
江让却还在哭着,年轻的孩子如同一头被浸泡在羊水中的幼兽,他实在太狼狈了,浑身湿润,细红的皮肤似乎能翻出潮湿的热气。
他死死攀着长辈的脖颈,手背用力地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青筋来。
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可怜可爱地垂下眉眼,水色的唇囫囵地含着师尊的唇肉。
青年如今的吻技显然比从前进步了许多,他明白了情爱的滋味,自然也懂得了如何共缠、如何让爱人情动。
可谢灵奉从来纹丝不动的眉眼却慢慢冷了下来。
他在不满、甚至是不甘。
不甘不满于孩子大了,如此亲密的事情不是由他指导出师,反倒是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妖调教出来了。
简直称得上霍乱。
江让是被他一手带大的,从那样小一个小豆芽长成如今这副如珠如玉的模样,青年就该每一个初次都由他启蒙才对。
谢灵奉黑色的长睫慢慢颤动。
他忽地想,是他从前太端着、太由青年了。
孩子哭着说疼,他就停下;孩子撒娇,他就妥协;孩子想要,他就满足。
男人抖着睫,冷静地宛若下凡的仙人,仿佛丝毫不为他怀中痴缠的、引诱的小兽意动。
他静静盯着左手掌心那颗消失的、艳丽的朱砂痣,慢慢捏紧了指骨。
“阿宝、阿让,睁眼看看我是谁。”
随着谢灵奉慢慢温温的启唇,周遭的温度似乎无形中降低了许多。
窗棂外阳光明媚的天气一瞬间变得阴沉森冷。
只知道急匆匆、粗鲁解渴的孩子也终于懵懵地抬起了可爱、柔软的发顶,他的脸颊实在红彤彤的,有细汗、涎水、也有长辈的汁水。
谢灵奉指尖微动,他垂下碎玉般的眸,轻轻拂过青年颊边的水液,分明有些恼了,却依旧温柔的像是取出帕子、替玩闹汗湿的孩子擦拭汗水的母亲。
昆玉仙尊慢慢叹气,月白的衣衫衣角凌乱,他没有再去整理,而是再次温柔耐心引导道:“阿宝,我是谁?”
江让混沌的黑眸映出几分眼前清冷如月的色泽,好半晌,孩子才低声呜呜道:“……师尊,是师尊。”
说着,他更信任地垂头妥帖地贴了男人的胸膛,像极了奔向雌兽的小兽崽。
“师尊,我要你,帮帮我……”他哑声说:“我好难受。”
谢灵奉一瞬间微微窒住,他死死绷着指节,脑海中莫名浮现无数画面。
有孩子小时候喝药咳呛的委屈模样、他替小小的少年洗澡的模样、帮逐渐长大的青年人挽发的模样、也有孩子侧头跪坐在他身畔,抬头看他,眸中满是温甜、蜜罐似的爱的模样。
男人一瞬间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了。
他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可那些细细的、交叠在一起的情绪,却叫他几乎无法再自持慈父的模样。
这是他的孩子啊,主动走进他怀中的孩子,今后,还会是与他交融的爱人。
谢灵奉从不如那些外面的人一般,想尽法子占据青年伴侣的位置,他是不同的。
他轻轻拂过他的孩子、爱人湿润的眉眼,低柔吻了下去。
衣带翩跹,香帐升暖。
他永远都是不同的。男人想,他不会逼迫那孩子去承担什么责任,他甚至可以看着孩子去热烈地同旁人爱恨,毕竟,年轻人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爱尝鲜。
他只需要静静地、温和地看着就好了。
只要青年需要他,他就可以张开怀抱,迎接他、爱抚他,甚至是,用力地满足他。
水声摇曳,谢灵奉向来清冷的眉眼都挂上了几分温热的水色。
仙人面色酡红,眼见青年又在喊疼,这一次,他却并未顺从停下。
谢灵奉满怀慈爱、温柔,轻轻地朝着孩子微蹙的迷茫泪眼落下一吻。
他轻声道:“阿宝,这不是疼。”
“是舒服、是爱的感觉。”
男人叹息一声,扣紧青年的双手,哑着嗓音道:“感受到了吗?”
“师尊在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