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朦胧的殿中白纱曼曼起舞,窗棂半开,隐隐有翕动的枝叶随风摇坠。
顺着那晃动的枝桠,天边碎金的日光便跳跃着坠入灵泉池中,宛若一尾漂亮丰满的锦鲤,摆尾轻快游动。
吱呀晃动的声音自一畔并不算大的美人塌上传来。
白肤与乌发潮淋淋地纠缠在一起,青年半扬起脖颈,潮热的面庞上尽是虚幻而高涨的愉快温暖。
他半倚在身畔形容赤裸美貌的长者的怀中,起伏的瘦腰与臀部皆被长辈以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掌控着。
江让却并无半分被掌控的不适,他像是再习惯不过,一双漂亮的、湿漉漉的眸子半眯着,活像只餍足的小兽。
“呼呼。”青年喉头的呼吸还未曾喘匀,他亲昵地用潮红的脸颊去蹭谢灵奉湿热的、青筋微鼓的脖颈,溢满情欲的音调黏糊中带了几分跃动的试探。
“师尊,徒儿有一事想告知师尊。”
谢灵奉曲起抚摸孩子腰身的手掌忽地僵住,那双总是溢满温柔与慈爱的眸子变得漆黑而深静,像是一潭永远探不及底部的湖水。
江让腻白的脸颊紧紧贴着身畔长者如摇篮般温暖的皮肤,支支吾吾道:“师尊,我听说明日罗家便要替洇春绣球招亲了,您也知道我与洇春相识许久了,我、我想去……”
衣衫半解的男人眸中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只是闭了闭眸,好半晌掌心微微用力,声音平静道:“阿宝,你忘了祝妙机了吗?从前你也是为了他要与吾割席,最后又落得那般下场。”
“为师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一旦结契,若是有朝一日心生悔意,便是伤筋动骨。吾记得你从前对罗家那孩子似乎毫无意图,如今怎的突然有了这般心思?”
江让眸光微颤,抿唇道:“师尊,我与他从前确实针锋相对、互不顺眼,但世事无常,我如今才明白过来,从前我与他皆是错过了。”
“师尊,您曾教过徒儿,不必惧怕、不必懊悔、不必抗拒,道之所至,便是心之所向。”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十分清楚,我喜欢他、想要同他结契同行、执手共老。这也是徒儿必须要走的一条道。”
年轻的孩子眸光认真、执着,像是铁了心要去撞南墙。
昆玉仙尊只是沉默,他潮湿的手腕像是一记怜爱、叹息的吻,轻轻地贴着孩子乌黑的发顶滑动,缓缓留下慈母般的不舍与失落。
谢灵奉敛眸,看不清眸底色彩,他只是轻轻叹息,勉强弯唇道:“孩子长大了,到底该离开师尊了……”
男人此话说得感慨十足,可若是细听下来,只觉其中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怨与落寞。
青年闻言果然无法无动于衷,他素来一贯离不得谢灵奉,如今眼见对方这般不舍,难免慌神。
孩子局促得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急道:“师尊莫要这般说,我先前同洇春商量过了,只要师尊不嫌弃,婚后我们依然住在云泽峰上常伴师尊左右。”
江让的眼中带着几分潮湿与希冀道:“我永远不会离开师尊,只求您能答应我求娶洇春。”
谢灵奉静静注视青年,那张慈目秀然的面庞溢满了轻而浅的忧心,像是每一位担忧孩子的长辈。
他轻叹道:“阿宝,倒不是吾一心想着反对你们的婚事,只是,他们家若当真有心,又何须绣球娶亲?阿宝,你不明白,成了亲,便不如现下这般轻松了,罗家父母日后若是为难于你,师尊又不在你身侧,你该如何是好?”
年长的长者轻柔地拂过孩子柔顺的长发,长眉蹙得愈发紧了几分。
他哑声道:“你是吾宠着爱着长大的,若是在旁人那边受了委屈,你叫师尊心中、心中该有多难受。”
江让一时间愣住,只觉眼眶发胀,心中滋味复杂。
是啊,或许自己受几分委屈只觉得无所谓,但站在师尊的角度来说,他如珠似宝疼爱多年的孩子,又怎么忍心见他受挫受伤呢?
“师尊……”
青年内心动摇挣扎几分,几次话就在唇畔,却始终无法吐露出来。
“罢了,”乌发仙人轻轻垂下菩萨面,叹息道:“至少日后你住在吾身边,吾便还能多照顾着几分,成亲兹事体大,你的聘礼,吾会替你准备好,让你……风风光光将他迎娶进门。”
江让眸中水光闪过,许久,他依恋地蹭了蹭长辈的颈窝,认真道:“师尊,您不如这般想,日后您的孩子就不止我一个了,我会和洇春会一起好好孝敬照顾您!”
谢灵奉指骨轻轻点了点孩子如画般的眉心,无奈道:“你呀,现下这般嘴甜,日后可莫要嫌了师尊烦便好了。”
……
恢弘楼台层叠起伏,正面的屋顶两翼如鸟雀羽翼般张扬散开,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离去。
红灯笼鳞次栉比地挂在棕红木楼台的间隙,巨大的‘喜’字立在“绣球招亲”牌匾的上方,无数红稠铺陈落下,应和着一畔的敲锣打鼓声,显得喜庆十足。
楼台上,一位身着朱红锦袍、面覆红纱的美貌青年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绣球,立在中央。
只见那罗小公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半盘于一侧,金钗玉器点缀其间,姣若游蝶。身间的锦袍外披着件透金的纱衣,琅嬛腰封、金丝臂钏,端得一副庄美大气的模样。
只是,那美人美则美矣,一双狭长黑瞳却斥满了烦躁与不安。
他似是在寻什么人,因久久不曾寻到,那姣好精致的眉目间便尽是冰霜与寒意,叫人不敢靠近。
江让赶到的时候,楼下早已站满了人。
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声,无数在外称得上贵公子的诸世家公子今日也都是挤破了头递牌子进了罗家这绣球招亲的场子。
他们不是为了求娶罗洇春而来,更多的是冲着罗小少爷那背后代表的庞大的丹药世家与无尽的珍宝灵石。
一位身着宝蓝锦袍的男子摇扇眯眼同身畔人道:“这罗家是修真界何等世家,会绣球招亲,只怕那罗小公子是个极难伺候的主……”
另一人闻言接话道:“难伺候算什么,只要得了他青眼,日后只会是青云直上,那可是罗家!”
“不过我听闻,那罗小公子可是早就有了心上人了,只是罗家许是不满那位,是以才想出了这等法子——”
正说着,周围忽地一阵喝彩。
只见那高台上的罗小少爷微微探出身,白纱被日风吹起几分,露出莹白昳丽的面容。
他许是看到了谁,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微微亮了几分,美得夺目。
罗洇春双手捧着绣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下那一身利落的玄衣青年。
江让今日是不一样的,罗洇春能察觉到,青年过分专注地盯着他,便是隔得远了,也能瞧见那双漆黑眸中对他的志在必得。
罗小公子忍不住抿唇,哪怕是面纱遮着,他也能觉察到自己面上烧得滚烫,可便是如此,他也舍不得别开眼。
耳畔管事提醒抛球的声音如挥发的蒸气,看着楼下那人对他轻轻颔首的模样,罗洇春倒不想投绣球、也不想要什么世家公子的面子了,他恨不得自己只身跳下去、昭告天下,他属于江让了。
只是青年到底顾忌一畔的父母长辈,只好面前压住胸腔间的鼓噪,用力地朝着江让的方向抛了下去。
他以为绣球一定会落到江让的手上。
他以为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
可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江让险些便要取到绣球,可四周忽地现出几人,他们似乎是奉命行事,颇有组织性地围堵青年,绣球被高高抛上天际,地上几人趁着时机与青年缠斗起来。
几人交手极快,即便不曾动刀动枪,一招一式却极其狠辣,像是要彻底将青年避退方才作罢。
但江让哪里又是什么好对付的,他反应能力极强,轻易便能避开甚至反击。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时间拖得越久,灵力消耗得便越是快。
眼见青年隐隐现出颓势,楼上的罗洇春看得焦急万分,他索性攀上楼台,纵身便要往下跳。
“不孝子,你给我站住!”
罗家主的声音低沉而冷肃,他面色难看,眉心显出几分褶痕道:“罗洇春,你要记得,你是罗家的孩子、也是罗家的脸面。如今绣球招亲正常进行,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主动倒贴旁人?你要气死你爹我吗?”
罗洇春脸色难看,他用力扯下面上的白纱,手骨泛白,漂亮的狐狸面微微抽搐,潮艳殷红的唇近乎泣血。
他咬牙,一字一句道:“爹,这些人是你找来的是不是?”
罗家主冷声道:“是与不是又如何,孽子,你忘了他曾经如何待你吗?那两年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罗家就是为难于他又待如何?!”
罗洇春却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琅嬛叮咚作响,他哑声道:“我不怪他,爹爹,那都与他无关,只要他现下爱我便足够了。”
言罢,红衣青年纵身跃下,他一手以藤鞭收拢绣球,一边不顾安危强行卷进战场,他挡在江让身前,死死护着对方,嘶声道:“我看谁敢上前!”
红衣烈烈,刺目得像是天边隐隐泛出的金辉霞光。
楼上的罗家主气得直咳嗽,罗夫人连忙搀扶住他安抚几声,罗父勉强撑住身体,一瞬间恍若衰老了几岁。
战况瞬消。
罗洇春紧紧扣住青年的手腕,像是担心被拒绝一般,将绣球小心翼翼地塞进对方的怀中。
随后,红衣青年仰头看向高台,眸中带泪道:“父亲,我此生非他不嫁,求您成全。”
罗父还未彻底缓过来,听到这当众有失礼数的言论,一边咳嗽一边怒骂道:“造孽、造孽啊!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
成亲之事到底还是定下来了。
其一便是绣球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江让的手中;其二便是罗家主本意只是想为难为难青年、顺带提点对方要懂得珍惜,没成想罗洇春倒好,宁愿倒贴也不愿对方受丁点委屈。
后面更是连结契大典都是遂了两人心愿,在太初宗举办的。
结契当日,风清日明,万里海棠齐齐盛开。
昆玉仙尊为其弟子准备的聘礼和底蕴深厚的罗家准备的嫁妆简直要将整个人太初宗剑峰山头都堆满才好。
宝光熠熠、明珠辉辉、红绸千丈,层层叠叠、堆都堆不完的礼箱直教人心中生羡。
古朴素净的铜镜中倒映出身着喜服的青年俊朗英气的面容。
一双自后而来的素白的指骨轻轻捏着红木梳,顺着青年长而乌浓的发尾一梳而下。
谢灵奉轻轻垂眸,耐心地替青年挽发、束冠,每一个步骤都精细极了。
江让忍不住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师尊。
铜镜范围有限,青年只能隐约看见身后人半张白而淡雅的面容。
谢灵奉向来是好看的,只是他太素净,像是庙宇中未烬的香灰、高坛上堆塑的神像,单是静止不动,便是一副不可攀越的菩萨像。
可今日的师尊却是不一样的。
江让还是第一次见那般清冷的昆玉仙尊穿上红衣。
那是近乎刺目的丹红,比起烛光、日轮更为灼烈,它分明没有丝毫赘余的装饰,却映衬得那张平素里慈眉秀目、丰神韵致的仙人面多了几分别样的秾艳之姿。
若非知晓今日是罗洇春与江让的结契大典,只怕都会有人怀疑谢灵奉是否才是那俊朗青年的道侣。
“……师尊,您今日便没什么想同我说的了吗?”
青年的话语中尤带了几分忐忑,像是担心得不到长辈的祝福一般,毕竟他一直都很清楚,师尊其实并不赞成他的选择。
面颊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轻轻抬了起来。
江让眼睫微颤,看见了一张充斥着怜爱、珍惜的菩萨面。
许是红衣过分显白,谢灵奉向来柔白的面容此时近乎剔透,蓝色的血管在皮肤间静静蛰伏,温顺、柔软、毫无攻击性。
那张玄金的眸中波光潋滟,他在尊敬他的孩子的视线中轻轻垂下头,一吻落在青年的额心。
那像是一种美好的祝福、珍爱,还有永恒点燃的爱。
“阿宝,师尊希望你今后的日子里,无烦无忧、喜乐安康。”
仙人轻而浅的声线像是一阵柔软的微风,翕微扫过心尖。
江让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他也确实哭了,泪水像是不受控制的春水,一股又一股地落下、泛滥成灾。
谢灵奉轻轻替他擦干了眼泪,忍不住失笑道:“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
江让喉头震颤,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极为艰涩,他哑声道:“师尊,我不知道。”
年轻的孩子确实不明白,分明他早已得偿所愿,分明与师尊不曾离别,为什么会哭呢?
外面的日头升得更高了些,钟鸣声响起,香灰的气息簌簌升腾,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谢灵奉垂头替青年理好衣襟,弯了弯唇,眉眼慈柔道:“好了,阿宝,我们该出发了。”
说着,男人轻轻牵住青年的手腕,一步一步,像是牵引着稚童一般,带着孩子走上充斥着祝福、喜悦的高台。
他亲手将青年送至结契台上、另一个男人的身边,随后才慢慢地坐向香炉后代表着高堂、父母的位置。
罗家父母坐在左侧,他便只能落座右侧。
谢灵奉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红衣,将心口浮现的痴妄之念压下。
——方才,他身着红衣,与江让执手相对,竟好似今日也是他同青年成亲的日子一般。
男人压下心中慢慢浮起的痛意,看着青年红衣艳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在青年同另一人肩并肩,朝他跪下磕头的一瞬间,胸腔中的痛意似乎令心脏都溃烂开来了一般,耳畔无数嘈杂的声音让他头颅发晕、几欲咳血。
谢灵奉眼眶发红,却并无湿意。
它更像是一种被灼烈的火焰烧焦了的红,没有生机、希望,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烬。
江让在同别人夫妻对拜,谢灵奉却无药可救地忆起孩子与他在床榻间的痴缠。
包括青年那些可爱的反应、羞涩的模样、失控的空白、渴求的绞磨。
那一切的回忆,本该是长者珍藏的孩子的成长手札,可如今,却更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刺得他血肉模糊、疼痛难忍。
所以,当醉酒的青年和他新婚的道侣被人们挟裹着送入洞房之际,谢灵奉静静地跟随其后,走了进去。
已是晚间,众宾客都十分有原则,闹洞房也不会太过,没一会儿,人流便散尽了。
江让醉醺醺的颇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只能隐约听到耳畔有人温柔地教导他该如何做。
比如合卺酒的饮法、新婚之夜该如何清洗身体、迎接爱人的亲抚。
只是,这些温柔的、怜爱的教导不一会儿便被另外一道不可思议的怒声打断了。
青年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他新婚的道侣怒道:“……仙尊,您只是江让的长辈,这些洞房花烛的秘事就不必插手了吧?”
温柔的男音并未继续说什么,他只是轻声叹息,像是无可奈何、好意受阻的长者一般。
“阿宝……”谢灵奉轻声道:“那师尊就先出去了,阿宝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能太贪恋玩乐,注意着凉……”
江让却迷迷糊糊地蹙眉,他茫然地睁眼道:“……师尊、师尊为何要出去?”
另外一道由远及近的声线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江让,你在说什么浑话?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要你师尊在旁边看着我们?”
江让按了按脑袋,努力想要清醒过来,他醉醺醺地道:“洇、洇春,师尊也是为了我我们好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你别计较……”
作者有话说:
江江(黄毛版):老登,鬼火停你家楼下了
小罗:爹地,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