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5

时光匆匆,如海河奔腾,永无停歇。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日。

一望无际的金黄天地中隐现着几根泛着锈迹的电线杆,黑胶包裹着的电线上站着扑棱着羽翅的雀鸟。

田间散养的鸭子们嘎嘎地左摇右摆觅食,埂上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鸡鸣犬吠,不少村民正甩着膀子,弓腰收割麦子,一派丰收的景象。

穿着白色汗衫的高壮男人通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他动作快、力气大、有巧法子,收麦子往往比旁人家效率都高些。

眼见天色尚早,男人却已然开始收拾镰刀、锄头,背上草篮,准备打道回府了。

“诶,江争娃儿,这就回去了?现在天儿还早哩,不多收一亩地?你家阿爸阿妈今儿去旁的镇子上讲价去了,你就给自个儿放假了?”

邻居张家婶子平素就爱攀比,眼见江争干活儿速度快,心下嫉妒,这会儿面上笑眯眯的,说的话却不中听。

江争倒是并不在意,像是并未察觉到对方的恶意,只是弯了弯眸,好脾气道:“张婶,让宝学校今天该休假了,我这提前回去准备准备接他回来。”

男人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我没记错的话,张婶家幺儿好像和让宝一个班的,婶子不去接人吗?”

张婶顿时笑不出来,捏了捏手里的镰刀,望着未割完的麦子尴尬扯了扯唇:“诶呦,那么大人了,成绩又没多好,俺们都叫他自个儿回来……”

江争微微颔首,低沉的声线带着几分劝慰道:“确实,要是跟我们家让宝一样回回考第一,家里头接起来也有动力。”

张婶彻底不说话了。

江争微微一笑,转头收拾好东西,往家里赶去。

张嫂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嘚瑟个什么劲儿,不就是人江家的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人江让哥哥了。”

江争不知道旁人背后说什么,他匆匆往家里赶,打算先随意冲洗一把,换件体面些的衣裳再出门。

几乎是刚推开那土瓦小院的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声。

“诶诶,平溪乡余永村23号大路右侧院……你是叫江让不?”

男人动作微顿,放下手里头的锄头家伙什,白俊的面上显出几分庄稼汉的老实实在,他抿唇,打量着那一身军绿的中年男人道:“我是江让他哥江争,你是?”

中年男人当即点头,将背上的绿色背包取下,一边翻找一边道:“俺是乡邮员,江让有封信两天没取咧,俺寻思着给他送来。”

“诺,就是这封,给你了啊。”

乡邮员将一封牛皮色的信件塞给江争,嘱咐了两句,转身骑上自行车就离开了。

江争不知道这是谁给弟弟的来信,本也没打算多看,但偏偏多瞄了那一眼,整个人顿时跟丢了魂似地僵在原地。

只见,那牛皮纸的信封右下方,赫然写了两三行端正文雅、字劲透纸的钢笔字迹。

其中,寄件人的名字,叫段文哲。

男人的手颤抖着,两片发白的唇,像每日清晨阿爸吃的白色降压药,苦涩、干瘪、冰凉。

江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面对这样一幕近乎称得上背叛的画面,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 包括思考的力气。

男人吃力地拖动着脚踝,跨入尘土飞扬的院落,夸张鼓起青筋的手骨慢慢合上通往外界的缝隙。

他不停地想,想江让曾经对他做过的保证、想少年轻轻晃着他的手腕,甜言蜜语一般地说最爱哥哥的模样。

江让向他保证过的,那样认真,几乎就差发毒誓了。

他说会离段文哲远一些,他说再也不会和那个男人有任何联系。

那这封信,又是怎么来的?

男人平素称得上老实、可靠、温顺的面庞不断抽搐着,像是那张惨白面皮下的血肉正被烈火炙烤着,以至于辣痛到扭曲。

他企图阻止自己去想、去思考,可锥骨似的痛楚却令他愈发清醒着绝望。

江争绝望什么呢?

绝望于亲手养大的弟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欺骗自己、阳奉阴违。

这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的事,像是久封的冰湖,被一块咯人的、不起眼的小石子,凿出了道永远无法合上的裂隙。

男人苟延残喘般地喘了口气,左手颤抖着努力按住因久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右手,眼前的一切光影都在失焦,只余下手中那封仿佛下一秒便会溢出黑浓毒水的信封。

江争吊着口气,漆黑的眼眸沉着粘稠的水光,明明知道信件中会何等私相授受的私情,明明知道会被淹死在谎言与酸涩的海水中,可他还是慢慢如掘坟般撕开那封薄薄的信件,展开信纸。

‘江让:

阿让亲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时岁流转,已有一年未见,深感思念。

今日早起,庭院草木深深,转瞬想起昔日我二人大雨中于树下共遮一伞的模样。忽而便有了提笔的冲动。只思念切切,却不知从何提起。

你快些要高考了罢?我于镇长处听说你愈发出色了,我想寻你,却唯恐扰你不安,最后犹犹豫豫,还是不敢来见你。

今日路过街角的糕点铺,桂花扑鼻,你曾说你挚爱桂花。小巧玲珑却芬芳扑鼻,既可观赏愉悦身心,又可入药治咳。想来,这儿的桂花糕定然会合你口味。

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阿让,我仍在等你。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段文哲·亲笔’

指节愈发收紧,手背上的陈痂旧疴泛着钻心的痒与痛,仿佛那血肉中钻入了条饮血的线虫,贪婪地企图大口将他吞噬殆尽。

江争文化程度不高,看不懂段文哲那般的文化人字字句句的含义,可他便是再蠢,也能够读得明白男人字句中暗含的情意。

哪有人相隔如此远的距离寄来一封信,只是为了简单说说庭院草木、桂花糕点?

那分明是在以物寄人、聊表相思。

男人往日那张老实沉闷的面容面无表情地僵着,黑色的瞳孔无限地呈出一种空茫的窒意,唯独指节在慢慢地、掐人脖颈般地收紧。

江争想,这或许不是第一次了。

这绝不是第一次。

那么,他的让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欺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以为常地在他的眼皮下掩盖、收藏起那些信件的呢?

江争近乎着了魔般地想着,惨白的面上挂着两道毫无光泽的、仿佛生了霉的泪,他无视心口间焚烧般的痛楚,高大的身躯挤进逼仄狭小的卧房,疯了似得翻箱倒柜地搜找。

床上没有、床下没有、衣柜里没有、书桌上也没有,该找的地方全都翻了个遍,始终都翻不到一封信的影子。

可江争并不相信,他开始埋下头,翻找起江让的每一件衣物,男人绷起肌肉的手臂看上去颇为恐怖,青筋一条条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破肉而出。

最终,江争在小书柜上的一本书中搜到了第一封信。

随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三十三封。

那一本本象征着知识的书籍,竟成了少年人偷藏情丝的圣地。

男人死死揪着稍稍长长了几分的发根,近乎崩溃地半蹲在铺满信封的地面,没出息的泪水浇灌在他憋得窒红的面颊上,像是涔涔的汗水,又像是溢出皮肤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分钟,或许足足半小时。

江争慢吞吞、粗鲁地抹了一把脸。

他垂着头,看不清面色,只将地面上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纸收拢到一起。

很厚的一小叠,抓在手上很有份量。

男人不言也不语,闷着头走进厨房,从地上捡起一个素日里家中不常用的大铁盆,再取些易燃久烧的苹果纸回到屋里,置放在地上。

随后,他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一步一顿地行至房里那小衣柜边的一个针线盒,掏空盒子,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用稻草扎得栩栩如生的小人。

小人的正面用钉子扎了一张黄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段文哲”三字,背面则贴了一道鬼画符般的朱砂符咒,整个稻草小人看上去怪异无比,扭曲又脏污,仿佛被人泄愤似地踩了无数脚。

几乎是在看到那稻草小人的一瞬间,江争漆黑的眼中便恍神般的闪过几分恨意。

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卧室的中心,先是看了眼时间,确定余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让宝放学,随后,才双膝跪到地上。

他先是点燃那几张易燃的苹果纸,丢进铁盆里,火光瞬起,那零星的火舌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窥伺人类的妖魔。

江争头垂得很低,他将手边厚厚的一沓信件绕成一卷,弓下腰身,趴在铁盆边,眼睁睁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吞噬张张信纸。

它们逐渐变得扭曲、焦黄、不堪入目,细微的燃烧声像是谁在无声的尖叫。

火光大起,森森的红意映彻男人嫉妒到扭曲的面容,什么老实、自卑,通通都化作另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渴望。

他嫉妒段文哲,同时也在羡慕段文哲。

形形色色的羡慕与嫉妒通过他的身体,叫他恨不得由自己替代了对方才好。

江争深呼吸一口气,迷雾似的烟扰得土屋内呛人无比,可他活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男人慢慢取下自己穿得破烂缝补的鞋,就着张牙舞爪的火光,漆黑怪异的眼紧紧盯着地上的稻草小人。

半晌,他高高举起那只鞋,用力地、仿佛掌掴般地打砸在地上的稻草小人身上。

一下不够,还有第二下、第三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伴随着隐隐的、念咒般的诅咒。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无订抖。”

“打你个小人面,等你成世都犯贱。”

……

“打你个小人嘴,等你有爱无得追。”

最后一丝火光燃尽,江争才缓缓停下手,男人面颊上的痛苦与难受仿佛随着那被砸烂的草人与燃尽的信件,消散得一干二净。

甚至此时,江争唇畔还挂着一抹隐隐的笑。

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没什么脾气的、温驯的笑容。

若是有人在此从头看到尾,只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争嘴里轻轻哼着歌,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解开了什么束缚一般,他好心情地推开窗户,任由呛人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吱呀——”

屋外传来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年的脚步声匆匆,似乎是察觉到屋内有人,有些着急地唤到:“哥,你在家吗?”

江争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转,随意将那被砸烂的稻草人身上写了名字的破烂纸张抽走,塞进兜里。

卧室的门此时恰好人推开,漂亮的少年背着书包,面上染着晚霞般的红,他轻喘着气,额头的细汗像是一粒粒漂亮晶莹的珍珠。

“哥,”江让微微蹙着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一个几乎看不清形状的稻草人,嗓音中带着些许不赞同道:“又在屋里打小人了?这就是封建迷信,弄不好还容易失火,哥,以后别这么做了,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江争面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他双手搓了搓衣角,在青年的面前,他再没了之前那样一副阴郁死沉的模样,只余下温顺和好脾气。

他轻声道:“我就是心情不太好……让宝这么说,哥哥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说着,男人微微蹙眉道:“说起来,让宝今天怎么提前这么久回来了?”

江让瞬间被问得心虚,顿时支支吾吾、眼神躲闪道:“嗯……今天学校提前点放学,我就干脆自己回来了……”

说着,少年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哥,嗯……今天有人过来送信吗?”

江争微微垂着的脸僵了一瞬,好半晌,他露出一个老实又柔顺的笑,自然道:“没有啊,让宝最近是在和谁寄信通话吗?”

江让闻言,动作一顿,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没啊,哥,你想多了,就是学校里的一个活动。这山沟沟里,我能和谁寄信啊。”

江争慢慢睁大黑漆漆的眼,弯弯唇,轻声道:“是啊。”

是啊,所以错的都是那个来勾引让宝的人。

明明知道让宝已经定下媳妇儿了,还要勾勾搭搭,这样的人,就该被浸猪笼。

江争心中如此想着,面上的表情却愈发驯从卑微。

最好,临死前脸上再刻两个字才好。

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