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7

黑沉沉的阴云压在薄暮深黛的山尖上,珠帘般的雨幕悄然落下。

它们先是细细的、潮湿的,像水蒸气,随后,顺着风起,逐渐凝聚在一块,变得沉甸甸的,瓢泼而下。

大雨打湿了灰黄的泥土,将它们搅弄得浑浊不堪,院中的广玉兰再也承受不住那般湿条条的攻击,惨白的花瓣一瓣又一瓣地零落入泥,再也支不起清雅的身姿。

天地一片灰暗,唯有那叠矮矮的土瓦屋内烛光滟滟,烛泪缓缓划下,胶在油腻腻的木桌上。

农村里头通电本就难,一旦遇上大雨,便也只能靠着家中积攒的蜡烛度日。

靠坐在桌边的中年男人鬓边已然因为过度的劳累白了几分,他抽着手中的旱烟,半晌不吭声。

而在他身前,正跪着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清隽少年。

因着结婚的事儿,阿妈已经在一旁劝了许久,若是从前,江让多少还肯听一些,今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鬼,宁肯死愣愣地跪在地上都不肯松口半分。

阿爸又抽了口烟,瞥了眼站在一边规规矩矩、不被允许参与家事的江争,低咳一声,打定主意似地斩钉截铁道:“结婚的日子不变,让宝他妈,甭跟他说多,这小子钻死胡同了,到日子了,就是压着也得叫他把这婚结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顿时受刺激似地站起身,江让很少有这般情绪外放的时候。

但此时,面对封建大家长毫不讲理的逼婚,他再也难以忍受,红灼灼的眼眶湿意逼人,咬牙大声道:“……不讲理!我今儿话就放这了,这婚,我就是死都不结!”

“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阿爸被气的将烟枪狠狠敲在桌案边,咳嗽得额露青筋。

一旁的阿妈赶忙帮他顺气,面露焦色,眼尾的鱼尾纹深深纹入血肉,她对江让道:“让宝,你听话,阿爸阿妈都是为你好,成家立业,得先成家啊!结婚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爸阿妈再不管你了成不?”

江让闭了闭眼,忍耐地抿唇,他深深看了眼一旁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宛若被人操控的傀儡人一般的兄长,深呼吸一口气,双膝再次用力砸在硬实的土地板上。

屋外的雨很大,可江争依旧听见了少年腿骨撞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压抑,仿佛有无形的锁链正压着他的脊背,可少年却始终挺直了脊骨,不曾弯曲一分。

分明是那样斯文、易碎的容貌,怎么会露出那般锋锐、不屈、冷漠的神色呢?

少年似乎很清楚自己与这个沉在老旧思维的家庭格格不入,所以他不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尝试螳臂当车地说服他们。

他只是哑声地、剖心挖肺的道:“阿爸、阿妈,儿子很感激你们的养育之恩,不曾有一刻敢忘。是儿子不孝,但我与哥哥之间实在只有兄弟情谊!”

“我不需要哥哥围着我转,我也不需要以婚姻的形式将哥哥作为奴隶一样地捆绑在身边,阿爸阿妈,我成年了,我有手有脚,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去挣、自己努力!”

少年这样说着,染着潮红的眼眸看向一畔始终沉默的兄长,似乎在竭力寻求哥哥的支持。

可江争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的站着。

那样高大的、沉闷的、如小山似的背影中竟迟缓地显出几分莫名的哀伤来。

江让知道哥哥只是被愚昧的观念驯化了,或许会偶尔挣扎,可只要还在这里、还在大山里、还被这些闲言碎语挟裹着,哥哥就永远无法挣脱出牢笼。

江让从来不觉得江争对自己的爱是所谓的爱情。

男人只是长久的被言语、环境影响了,才会误将亲情视作爱情。

甚至于,在江让的眼中,江争都不能完全算作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自由人。

谁会去相信一个思想残缺的人口中的爱呢?

所以江让不再将结盟的目光放到江争的身上。

他想,只要能熬过这段时间,等熬到开学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江让甚至开始计划,暑假足足有两月的时间,家教看样子是做不了了,但他可以去镇上封闭的厂里干活,这样阿爸阿妈也很难找过来。

少年一切都计划的很好,甚至当晚就当着江争的面将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收拾好了。

可当他第二天醒来,等全家人都下地干活没了动静,背着书包想想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就这样被锁在自己的家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江让脑中一白,近乎失态地去撞那扇木门,他用手去掰、用菜刀去砸、用所能想到的一切东西去自救……

可那道被捆了几道锁链的门却始终纹丝不动。

甚至因为动静过大,隔壁的张家婶子都劝道:“江让娃儿,别弄了,你家门锁了好几道,你本也就年纪到了,老老实实结婚才是正道,像我家崽子,下月不也要讨媳妇儿了,村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江家屋里再没了动静。

江让双手抱膝蹲在地上,汗津津的面孔毫无颜色,活像是一尊不会哭不会笑的石像。

时间也不知过去多久,直至屋内那扇小到只能余下头颅的顶窗逐渐变得漆黑,门外才传来了锁链的动静。

少年面无表情地抬眸看过去,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水洗了一遍,白皙的下颌角因为长久地钉在膝上,抬起几分的时候,都洇出湿红的一片。

“让宝!”

门终于打开了,来人看清楚屋内情形的一瞬便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只见那阴惨惨的房屋内四处狼藉,菜刀、砖头……任何想的到想不到的东西都堆在少年的脚踝边。

而桌上遗留的菜食,动都不曾被动过。

“让宝、让宝……你别吓哥哥……”

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颤抖着抚摸着少年惨白的脸颊,江让迷迷糊糊地睁眼去看,天色很暗,他看不清江争的脸、表情、动作。

但他能感觉到,哥哥在伤心、在害怕。

江让动了动干裂的唇,他想道歉,想告诉哥哥自己没事的。

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必须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抗争到底,他要对自己、对哥哥负责。

于是,江让慢慢站起身,拨开江争的手掌,推开兄长温暖的令人依恋的怀抱,哑声道:“哥,我必须得走。”

江争几乎失力地站在一侧,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被人砍伐腰断的大树。

江让背上自己的书包,刚想要离开,却被随后赶来的阿爸阿妈逮个正着。

阿妈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以及少年明显要离家出走的模样,整个人都恍若喘不上气一般,她用力地锤自己的胸口,大哭道:“让宝、你这是要去哪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现在为了违抗阿爸阿妈的意思要离家出走了吗?!你这是连阿爸阿妈都不要了啊——”

她说着说着,眉头皱得用力,声音也愈发虚弱,半晌脸色煞白,竟是一副被气得要栽倒在地的模样。

眼见阿妈情况不对,阿爸和江争都赶忙去扶人。

江让也被吓得不轻,几步跑到阿妈面前,抖着嗓音道:“阿妈、阿妈,你怎么了?!”

阿妈嘴唇微张地喘气,用尽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一味揪住胸前的衣物,面上风吹日晒的皱纹挤作一团,痛苦至极。

江让被吓得不轻,当即便抖着嗓音道:“快!快喊车送阿妈去镇上的急诊!”

阿爸在旁边看了眼江争,高大的男人垂了垂眼,面色灰暗,抖着唇道:“让宝,来不及了,镇上太远,车都停运了,我去喊村里的赤脚大夫!”

江让急的眸中含泪,整张脸涨得通红,急促道:“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江争却按住少年,黑睫压下眸中情绪,努力保持冷静道:“让宝,你和阿爸都留在家里照看阿妈,以防意外,我一个人去速度更快。”

江让这才冷静下来几分,这会儿哪里还记得离家出走的事儿,一手扶过半晕过去的阿妈,往房间里挪。

阿妈此时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大声喘气,手掌始终揪着心口的位置,辛劳了一辈子的妇人如今孤零零躺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榻上,看上去分外心酸。

江让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替阿妈顺气。

阿爸在一边端来热水,叹气许久才道:“让宝,你也该懂事了。”

江让没吭声。

外面又开始下起牛毛细雨了,无声无息,却将一切的事物都染得乱糟糟、黏糊糊的。

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赤脚大夫在村子里十分有名,毕竟是乡里唯一会医术的,一些小病是药到病除,价格也颇为公道。

江让心里打鼓,眼见赤脚大夫拿出小医箱,有模有样地替阿妈诊起脉来。

没一会儿,那头发花白的赤脚大夫便皱了皱眉,替阿妈施了几针。

说来也奇了,那几针下去当真是立竿见影,阿妈的情况果真就平复下来了,甚至还能睁开眼,活像是被人从鬼门关边拉回来一条命。

“医生,我阿妈到底怎么了?”

江让问得急促,赤脚大夫却只是慢悠悠地蹙眉,叹气道:“你阿妈年纪大了,平时做活儿伤着身子,今天约莫是气急攻心,这才生了心绞痛。”

“我给开几味药服用就好,只是家里人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能叫病人气恼、伤心,情绪大起大伏,否则啊,下一回,只怕是送去医院里头都不管用喽。”

赤脚大夫摇摇头,留下药物便离开了。

江让愣愣的,双手捏得紧促。

阿妈此时也缓过来了,眼见她要起身,一旁站着的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高大男人立马走了过去,一副儿媳做派似地替她垫了枕头。

阿妈抬了抬眼皮子,叹了口气,对江让伸出那双粗糙、贴了几张创可贴的手腕。

她说:“让宝,到阿妈这儿来。”

江让红着眼,依言走了过去。

“让宝啊,”妇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咳嗽几分,低声道:“你别怪阿妈,阿妈不放心你啊。”

“阿妈晓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年纪还小,阿爸阿妈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懂的事情到底比你多。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你日后在外头受了苦、受了委屈。”

江让掩饰性地垂头,手背揩去脸颊边的泪痕。

阿妈叹气,一手握住少年的手掌,一手轻拍道:“阿妈现在生了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你就圆了阿妈的心愿,同你哥哥结婚吧。”

江让沉默地钉在原地,他约莫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又不敢多说,只轻声道:“阿妈别乱想,你以后是要长命百岁的,明早我们就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去,一定能治好。”

少年刻意避开话题,眼见不想接茬,阿妈对站在室内像个木桩子的男人使了个眼神。

江争闭了闭眼,忽的低声道:“让宝,阿妈如今生了病,有些事我们就遂了她吧……

你同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让心乱如麻,到底还是不想激起阿妈的情绪,轻轻颔首,随江争出了门。

两人走到外面的屋檐下,雨已经停了,院中玉兰落了一地,分明被雨水和泥泞玷污得乱七八糟,却又幽香袭人。

“让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男人轻轻垂着眼,白皙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心死的落寞,他小心翼翼道:“可是阿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

“哥不想强求你,但还有件事,让宝可能还不清楚。”

江争努力眨了眨微红的眼眶,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微摇晃,像是即将崩塌的峭壁。

他哑声道:“像我这样的等郎弟,不同丈夫结婚,是绝不会被允许出村的……让宝,就当帮帮哥哥,哪怕假结婚都行,否则,哥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让约莫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果然慌了几分神,少年语调急促,脸颊涨得通红:“怎么会这样,哥,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事!”

江争苦笑一声,整个人近乎要卑微进尘埃里了,他抖着嗓音哀戚道:“让宝平日里专心念书,哪里会关注到这些。”

少年似乎有些接受不了,面上逐渐如褪色般的浮起死白。

他约莫是痛恨极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封建思想,却又束手无策,于是,便只能痛苦地折磨自己。

“哥,”江让动了动惨白的唇,半边脸颊映着被冷风牵动的烛火,它们扭曲地舞动,像是有什么古怪的妖孽将要从那火光中挣扎逃出。

“让我再想想……”

江争动了动潮湿的嘴唇,手掌紧紧松松,好半晌,他缓缓垂下黑色的睫毛。

“让宝,”男人努力弯起嘴唇,忽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漂亮的脸骨撑着面皮,朝着少年露出一个腼腆又努力的笑。

他说:“没关系的,无论你怎么选,哥都支持你。”

江争分明红了眼眶,却故作轻松道:“你一个人走也好,我留在家还能照顾阿爸阿妈,日后你也能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得答应哥,要好好照顾自己,三餐按时吃,不能为了省钱饿肚子,哥这些年存了点私房钱,都给你一起带走。”

江让又忍不住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对这位如父如母的长兄的依恋,转身抱住对方的腰身,叫自己的泪水连同痛苦一同融进对方温热的体肤之中。

少年哽咽道:“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江争慢慢回抱住他,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少年颤抖地如蝶翼的脊骨,黑眸闷不透光,乍一看去,竟是死气横生。

江让当晚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夜间风声阵阵,竟是不知不觉又落了场雨。

江让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起身,轻声道:“哥,睡着了吗?”

上铺并没有动静,整个房间中,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

少年蹙眉,爬起身,往上铺上探头看去。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一摸被窝,只遗留了最后一丝缱绻的温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让今晚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警告他,要来不及了。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骨碌起身穿上鞋,身上只套了件薄白的长袖衫便闷头往外走去。

狭窄的客厅中没有人,阿爸阿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厨房也没有人。

江让抖着手,忽地顿在土瓦房的大门前。

只见冷风瑟瑟的小院中,那棵茂大无比的玉兰树遒劲的枝干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顺着阴风晃动的白色绸布。

而他的哥哥,江争,正垫脚站在半截高的木凳上,垂着头,替那白色绸布打上死结。

男人皮肤很白,甚至在深夜中都泛着莹莹的惨白。

他慢慢将自己的头颅放入到那系紧的白绸布中,抬起眼,静静看向大门方向的少年,随后,踢倒了凳子。

一瞬间,江让近乎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席卷了他的周身。

原来人真正面临绝望的时候,是无法发出声音的,甚至连眼泪都自动枯竭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拼了命地朝着玉兰树下的哥哥跑去,清俊的面颊几乎扭曲。

好在上天保佑,他及时抱住了哥哥的腿,少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哥哥往上托举,整张脸涨得通红,近乎窒息。

“哥、哥……”

在极端的心神俱裂之下,少年只能发出如此细微崩溃的声音了。

他哑着嗓音,眼泪横流,半失声半沙哑道:“哥,求你了,别丢下我——”

吊在玉兰树上的哥哥没有声音,只有白色的玉兰花瓣被沉重的雨水一点又一点地压着往下落,像是谁的眼泪。

而那眼泪,又恰巧滴落在仰着头、几乎失色的少年的脸颊上,缓缓往下滑落。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哥,我只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