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日子比起高中来说,到底还是松快了不少。
至少不必再五六点便起床,昏昏沉沉地早读、做题、背题,随后进行没有尽头的考试。
当然,这是对于一小部分从小地方考上来的人来说的。
哲法大学在全国排名超然,建学可以追溯至百年前,并且,因着近年来国家愈发重视高等教育,培养创新人才,全国最好的师资力量、研究投资基本都汇聚来了这里。
大学的入学名额有限,尤其是哲法大学,按照每一年的招生情况来说,大部分入学的学生,要么是家庭富裕,打小就开始高端培养的孩子;要么就是有权有势,背景深厚的孩子。
只有一小部分,才属于那零星的、个别的,挣扎着从普通泥潭中走出的幸运儿。
江让就是其中之一。
江让的宿舍是四人间,好巧不巧的,四人皆是同一个专业中家庭背景一般的孩子。
当然,对比起来,江让的家庭情况约莫是最差的。
永远冒着毛边儿的衣领与肩线、皱巴巴轮着穿的两双鞋、简陋到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还有刚开学那一周,固定不变的馒头配白开水。
只是,这样的情况,也仅仅维持了一周便被无声地打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身上穿着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换成了舒适低调的高定品牌,手中的钢笔换成了国外进口的牌子,脚上的运动鞋也换作了昂贵轻便的品牌。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江让本就气质清冷出众,面容姣好,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少男少女们幻想的言情桥段中的男主角,如今换了身打扮,比起那些身份不凡的大少爷们还要更像公子哥儿。
按理来说,江让宿舍的舍友虽然家庭普通,但基本都是城市里的孩子,这些有名的牌子大多都是耳熟能详的,在少年头一次穿出来的时候,应当会表示疑惑。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少年周围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曾对他身上昂贵的穿着提出过任何质疑。
就好像,一切的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对于江让这样一个从来只懂得埋头苦学的乡下孩子来说,他也根本无从发现问题。
对于少年来说,他将近十九年的生活中从不曾出现过娱乐、享乐相关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叫名牌,也想不到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的价格能达到昂贵的上万元。
他只知道舒服与不舒服的区别。
对于衣物的价格,顶破天也只能想到几十块钱。
这些衣物与物品无疑都是段文哲送的。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江让自然是惶恐着拒绝的,生怕自己还不起人情。
当时,男人的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先是笑着提起自己资助人的身份,表示江让所在的新闻专业平素活动较多,日后上镜需要一些撑场面的衣物。随后又以一种极其随意的态度提起衣物的价格。
——低廉却又看似合理的价格。
江让一开始也是不肯信的,但思及段文哲说的话,考虑到自己确实没有合适出镜或是参加活动的衣物,便犹豫着接受了。
但少年到底是有些心眼的,他拿着那些衣物去挨个问了舍友与隔壁宿舍的人。
所有人的态度都很平淡,只说是便宜普通,穿坏了也不会心疼的杂牌。
江让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但他也不好白拿男人的东西,便按照相应的价格付了钱。
段文哲向来清楚他的脾气,也并未推辞,只含笑收了下来。
至此,江让才慢慢安下来心,不再多虑。
十月的天已经渐渐凉下来了,早上七点,少年依旧准时地起床铺被子、整理衣物。
江让的动作很轻,像是担心影响到还在睡觉的舍友。
他方才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拿了洗漱物品,便隐隐听到身后细微的声音。
像是摄像头的声音,也像是截屏的声音,江让微微蹙着眉,下意识往后看。
只见,睡在他隔壁床的一个舍友已经醒了,正睡眼朦胧地摆弄着新买不久的新款触屏手机。
似乎是感觉到江让正在看他,那舍友微微一愣,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江让,你天天怎么醒那么早,我见你也没定闹钟啊。”
江让也没多想,轻声道:“习惯了,打算过会儿去图书馆温课。”
舍友感叹道:“不愧是学霸啊。”
少年笑了笑,没有多说,出了门去集体卫生间洗漱。
只是,等他回来了的时候,发现宿舍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其余三个舍友也都穿好衣服,哈欠连天地坐在床下的桌边。
江让心中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怪异的感觉,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似乎只要他一起床,所有人也就跟着起了。
但其实舍友们起了床也只是坐在位置上懒散地玩手机、玩游戏,简直像是被迫无奈一般。
江让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还是有些尴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天还早,今天周末休假,是我吵醒你们了吗?”
少年说着,眼神落在隔壁床最先醒来的舍友身上。
这个舍友名叫周路,平日生活作息极其不规律,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有时候能熬个通宵。
舍友几个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周路笑嘻嘻地最先开口道:“没,哪能啊。我们就是觉得睡多了不好,都习惯高中作息了。”
其他两人也在一旁附和。
这番话没什么问题,江让也没多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但为了避免给别人造成不便,他还是打算以后动作更轻点。
少年收拾好桌上的物品,挎上布包,刚打算出门,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江让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果然,出现在门口的,还是那张儒雅温厚的脸。
男人似乎十分青睐浅色系,今日穿了一身浅云色的外衫,眼前架了副金边眼镜,额边的碎发落在眼皮上,阴影随着细风柔软翕动,整个人看上去亲切温和极了。
他双手拿着几份早点,是最简单的茶叶蛋、豆浆和包子,每一份都是刚刚好符合少年的胃口与份量。
“文哲哥?你怎么来了?”
江让表情有些惊讶,玉色的面颊浮起几分浑然天成的潮红,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
平时也就算了,段文哲知道他的课表,日日卡着时间来给他、连带着他们整个宿舍送早餐。
可今天是周末,江让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今日的行程。
少年不是傻子,段文哲这一个月的表现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各种找借口的送东西、日日不断的早餐、各种图书馆的约定、每日固定的早晚问好……
还有很多细致到江让甚至都无法想起的事。
其实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近乎毫无缝隙地插入他的生活,只会令人觉得厌烦。
可段文哲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极有涵养、十分绅士,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像是一汪温水,没有形状、也没有尖锐的气势,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融在少年的身边,尽一个兄长、学长、亲密同伴的责任。
不得不说,江让也会有偶尔恍惚触动的时候。
段文哲是个优秀到毫无缺点的人,刚刚进入专业学习、包括接触的美式腔调英语学习,便是优秀如少年也会遇到一些不懂的、无法纠正的小问题。
譬如发音就一直都是江让的一大弱项,毕竟他出身乡村,口音很难纠正。
是男人察觉到他的为难,陪着他练习、不着痕迹地引着他走出误区。
段文哲很少会如一些自以为是的人一般卖弄学问,他说话总是温温绕绕,谦逊又温和,旁人在他的指引下,不知不觉便能走出迷圈,得到感悟。
江让时常会感激身边有这样一位好友、兄长的教导、照顾。
可他又会想,不能总是这样下去。
段文哲对他的好感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江让没法去回应,因为说到底,他和江争在乡下确确实实结过婚、办了婚宴,即使他们并没有打结婚证和任何法律上的证明。
他得考虑江争的心情。
至少得等哥哥先走出曾经愚昧的思想,遇到喜欢的人,他才能放下心来。
眼见少年有些出神,段文哲微微一笑,镜片下棕色的眸光闪着温厚的笑意,他温声道:“昨夜你没回我消息,我想着今天周末,你肯定又要去图书馆,就提前起床买了些早点,顺便给你舍友们也一起带了些。”
“瞧,果然撞上了。”男人眼眸弯弯,毫无阴霾,仿佛不曾察觉到少年故意的疏远,好脾气极了。
江让眉头微动,他蠕动嘴唇,刚想要说什么,身后便传来舍友笑嘻嘻的声音。
“诶呦,这多不好意思,谢谢段学长的好意!”
说着,一边的舍友互相推搡着往前走了两步,笑呵呵地接过早点。
他们很快便瓜分了早点,有人起哄、玩笑一般道:“段学长,你这一天天的殷勤的,是不是在追咱小江啊?”
此话一出,段文哲还没说话,江让倒是闹了个大红脸,黑融融的眸子水光凌乱,星星点点的,漂亮又慌乱。
段文哲平素便擅长同人打交道,这会儿气氛正好,他也并未因着避嫌说冷场子的话,只是含笑推了推金边镜框,温雅道:“还在努力……不过你们可别说了,阿让该不好意思了。”
众人的笑声带了几分揶揄。
江让忍不住颤眸,他下意识捏紧了肩侧的布包,圆润漂亮的指甲轻轻刮着布料纹理,耳根子红得彻底。
少年到底脸皮薄,有些扛不住的时候,段文哲十分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引着他出了宿舍。
外面的天气正好,阳光刺破云层,冉冉升起。
丝丝缕缕橙色的光线披在少年水红的侧脸上,像是白玉兰染了胭脂粉膏似的,在段文哲侧过的角度,甚至能看到少年人颊边细细颤抖的绒毛,很可爱。
“文哲哥,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江让微微敛眸,轻声道。
段文哲并没有露出不悦或不喜的表情,相反的,他只是耐心、包容地勾唇道:“好,阿让不喜欢我就不说。”
江让一愣,脸上薄红隐隐散去。
少年到底不曾真正接触过感情,也没有谈过恋爱。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情。
明明希望男人与自己保持距离,可对方当真应下了,却又觉得心中空了几分。
这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心情,如此矛盾,像是无法解出、或是解错了的高数题。
“咔嚓。”
细微的拍照声在耳畔响起。
江让愣愣抬眸看去,段文哲棕眸湿润,指节微微抚着手机边框,轻笑道:“抱歉,刚刚…很漂亮,没忍住。”
段文哲一直都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有十足生活情趣的人,一年前是,一年后更是丝毫未变。
江让并未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怎的,再无从前那般坦荡看着男人的心情了。
早间的图书馆人并不多,江让和段文哲无疑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少年学习的时候向来极其认真,约莫到中午的时候,一旁的段文哲突然接到一则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见江让已然开始收拾东西了,男人棕眸微闪,温声道:“阿让,我这边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段家旗下的企业近期要推出X3系列的新款智能触屏手机,下午有个发布会……”
段文哲说着,声音微顿,轻飘飘的语调带着几分如云似雾的意味:“我的意思是,你想去看一看吗?”
江让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微红唇角张了张,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江让上课也有一个多月了,他是个十分勤奋、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聪明学生,从书籍和所有能了解到的渠道中,他已经将基本的专业知识摸得熟练了。
当然,这远远不够看,他还需要更多地去训练自己的写作能力、对新闻的敏锐度、获得信息的能力。
若是能够实际去感受、体会、学习,对未来本专业的深入学习来说,无疑会是一次质的飞跃。
眼见少年犹豫着没开口,男人笑笑道:“阿让,你不用紧张,我这边多一个实习记者的位置,本来就要找人去充数的,你来也算是帮我了。”
江让哪里不懂对方的意思,这是委婉的、不令人产生负担的邀请。
少年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
自刚来京市时,江让就知道段家的权势有多么的惊人了。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那栋如蓝宝石般的巨大玻璃幕高楼。
X3系列的触屏手机发布会便是在此举办。
为了参加发布会,江让中午还特意回了寝室一趟,换了身板正的衣服。
意料之外的是,寝室一片黑暗,舍友们似乎在他走后又睡了过去,约莫到现在还没醒来。
江让动作很轻地关上门,刚下楼,段文哲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男人坐在一辆白色微扁、叫不出名字的轿车中,车窗自动下降,段文哲笑道:“阿让,这边。”
不得不说,足够多的金钱与权势确实能让人变得愈发英俊不凡。
江让看了两眼便垂下眸,手中捏着厚厚的本子和钢笔,乍一看去,像极了乖乖学生去听课一般。
淡淡的清香恍然靠得极近,简直像是要钻进少年的鼻腔之中了。
江让来不及避让,眼看着段文哲朝着他愈发凑近的、带着浅笑的温雅面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间缩的很短,像是两尾在海中偶尔遇到同类的鱼,迟疑着想要用身体去触碰、感受彼此。
心脏好像跳的太快了,少年垂眸心慌地想。
咔哒。
轻笑的声音在耳畔如烟雾一般响起。
“阿让,这是安全带,要记得系好。”
江让的脸彻底红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像是雀跃欲飞的蝴蝶。
一路上,段文哲的心情似乎都很好,他耐心地同少年说了许多的关于发布会的知识和注意事项。
一直到会场的时候,才慢慢止住话头。
江让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蓝色高楼,宝蓝的镜面映照出一道挺拔、清减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头发被微风凌乱地垂在额边,怀中抱着纸币,很青涩的模样。
一瞬间,少年近乎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也是有机会走进这座城市的心脏的。
或许,这只是第一步。
发布会在二楼的大会议厅,从一楼的木质阶梯至上,江让一路看到了许多关于X3系列手机的巨大广告面板,包括设计理念等一系列的介绍都被镌刻其上。
会场中各种穿着西装的名流与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来回走动其间,发布会并未正式开始,段文哲方才进入,便被几个谄媚笑着、穿得板正的中年的男人围住攀谈起来。
身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温润棕眸中闪过几分暗色,他侧眸对身畔安静观望的少年轻声道:“阿让,待会发布会就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我在这里等你。”
江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厕所就在会场尽头的右侧,江让上好厕所后正打算回去,却恰好撞上一手拿着手机,蹙眉冷声说着什么的段文哲。
男人面容俊冷,棕眸凌厉,眼睑下显着一抹细幽的、泛着微末青筋交错的青黑色,他黑色的发稍稍往后梳起几分,身上的黑色西装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淡淡扫过江让,顿了顿,随即便挪移开了,竟像是全然不认识少年了一般。
“文哲哥?”
江让这会儿的语气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别的不说,这样短、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内,文哲哥怎么就换了套衣服,还重新做了个造型……
男人动作一顿,凌厉的眼眸如捕猎猎物的大型兽类一般微微眯起,他摩挲着修长指节上的古银色指环,嘴唇微动,平声道:“你就是江让?”
江让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男人莫名看了他一眼,淡色的唇弯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很沉:“小同学,我可不叫段文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