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让?怎么心神不宁的?”
男人温润担忧的嗓音将少年唤回现实。
江让下意识抬眸看了过去。
白色西装的男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水淋淋的棕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水缸中溢出的气泡色泽。
他看上去无害而斯文,修长的、毫无装饰的指节轻轻抚了抚少年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吗?”
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瘙到心尖一般,江让忽地反应过来一般地,红着脸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口中的语言也显得有些局促。
“不、不是…文哲哥,我刚刚在厕所里,碰到了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
段文哲总是含笑的面容微微顿了顿,他微尖的眼角掠过几分暗晦的色泽,语调轻松而不经意道:“啊,所以阿让是把别人当成我了吗?好伤心啊——”
“文哲哥,别取笑我了!”少年显然也清楚男人话语中调侃的意味,青涩俊俏的面颊带着几分亲近的微恼。
段文哲眸色微深,被灯光淋湿的眼窝处显出几分细细薄薄的青筋与血管,平时细瞧不见,但在灯光游的大会场中,却十分显眼,隐约透出几分幽幽的病态。
男人嘴角支起一抹浅笑,他笑吟吟道:“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阿让约莫是遇到我那位工作狂兄长了,他叫段玉成,也是今日发布会的重点人物。”
说到这里,段文哲的语调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落不到实处的泡沫一般,他说:“我和他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小时候我们特别调皮,总是喜欢扮成一个人去吓跑家里的客人呢。”
江让想象了一下,忍不住被逗笑了,鼻尖的小痣染着薄薄的红:“原来文哲哥小时候这么调皮,不会挨揍吗?”
段文哲勾唇,慢慢地、意味深长道:“父母不喜欢粗鲁地动手教育我们,毕竟那些客人,也都是只是短暂地出现一阵。我的父母感情很好,十分热衷于在别人的面前展示自己模范的爱情呢。”
少年并未深思,含笑的眼眸亮晶晶的:“文哲哥的家庭环境可真好。”
段文哲没有再就着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绅士地伸手,仪态尽显:“阿让,发布会要开始了,我们该入座了。”
下一秒,会厅的中央音控声音果然响起来,提醒众人入座准备。
因着跟在段家二公子的身边,江让有幸坐在大会厅的正前排,少年兴奋的面色微红,指节都不自觉捏紧。
发布会正式开始了,江让赶紧拿起纸笔,端正地宛若上课的学生一般。
主持人是一位口才仪态很好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寥寥几句便引出了本次发布会的重点角色。
段氏现任掌权人,段玉成。
男人穿着一身西装,分明是与段文哲一般无二的样貌,气质却格外锐利,男人唇色很淡,像是有些缺水,又像是本就如此一般的干冷、沉厉。
段玉成对于新型智能机的介绍并不多,他声音低沉,讲解简洁明了、直击重点,无数摄影机的灯光将男人的骨相完美捕捉,就连话筒,仿佛成为了国王的权柄与荣耀。
男人喉结微微滑动,冷漠的棕眸色泽很重,像是城府漩涡的具现化。
他微微扫过人群中的少年认真记录的模样,骨节分明的手掌摩挲着换了一边,重新握住话筒,口中流畅稳重的介绍不曾停顿半分。
…
发布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光明坍塌,黑夜围剿着整座城市,街角灯红酒绿的招牌闪烁着亮眼的光。
不远处,醉醺醺的酒徒深入小巷,随意半靠在光洁的墙角,像是就地便能够沉溺进一场梦境之中。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确定学校的食堂是否还有夜宵,段文哲便提出和少年在校外解决晚餐。
男人的态度十分随意,江让也就没有多挂心,但直到车辆到达目的地,少年才忍不住蹙起了眉。
那是一家由棕金墙面和玻璃方块装潢的西式餐厅,灯光如烛火幽幽,金灿灿的光芒透过缝隙照在路人身上,像是夏日阳光般鲜活地降临。
站在外面看,那简直不像是一家餐厅了,更像是昂贵水晶球中的魔法屋。
这根本就不是江让这样阶层的人能消费得起的场所。
段文哲向来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江让迟迟不动的意思。
“阿让,”男人微笑道:“不要有负担,你早晚有一天会接触到这样的世界,如今不过是提前,更何况,今晚有些话我一定要同你说。”
路边的车光一瞬间照亮温润男人俊艳的侧脸,在大灯的点燃中,那双水色棕眸宛若一颗漂亮剔透的玻璃珠。
江让看得到它其中闪烁着的忧郁爱恋、温柔等待……以及,耐不住想要表达的真心。
又一道灯光闪烁而过,少年微微颤了颤薄白的眼皮,红润的嘴唇下意识地轻抿,随后忍不住地蹙眉。
江让下午只喝了矿泉水,没有味道的矿泉水,可是现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疑心自己的唇齿中溢出了苦味的汁液。
像是乡下农民们用以剔牙的野草根,清新却苦涩。
手中不知不觉已然溢出了粘稠的汗液,江让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他只是想,这样也好,早些说清楚,日后也就不必到难以割舍、多愁善感的地步了。
这无疑是江让第一次吃西餐。
耳畔提琴与钢琴的声调融洽而悠扬,数道昂贵却份量极少的餐点被服务员恭恭敬敬地上上桌,江让不会吃西餐,也不知道刀叉该怎么用,只好局促又静谧地低着眉。
直到最后一道菜上齐,段文哲对着一旁的服务员微微颔首,一大束美丽猩红的红玫瑰便凭空出现在男人的怀中。
周围有人善意地看着这一幕,只是,很快的,也不知是否因为美丽的玫瑰被推移至对岸的少年怀中的缘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漂亮如鹤的少年所吸引。
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在缓缓变幻,《水边的阿狄丽娜》逐渐变了味道。
皮格马利翁终于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美丽的故事似乎还并未走到尽头。
水波温柔的音乐逐渐变得跃动、理所当然,甚至是兴奋。
属于《坎道列斯》温馨的却变幻无常的音调逐渐浮出水面。
这一刻,灯光、月色、星辉、爱情、包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少年的身上。
透过白衬衫隐约可以窥见的纤瘦腰肢,乌发红唇的少年慌乱地抱住玫瑰,美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艳色了。这一刻,他是无止境的海浪、流浪画家笔下的油画、雨天湿漉漉的小狗。
过分多的凝视齐聚在身上的感觉是怪异的。
因为优秀的容貌,少年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可现在……江让近乎生出一种自己被囚禁于旁人眼中的错觉。
当然,只有段文哲是例外的。
男人依然是温柔的,只是那温柔的面皮下,抽搐着隐晦的兴奋。
按理来说,面对自己所爱之人被旁人觊觎的情况,男性们大多都会生出一种被侵犯地盘的不悦感。
可段文哲却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这样说,他有一种惬意的、稳坐钓鱼台的安定。
他似乎料定,自己会是唯一的拥有者。
“阿让,”男人缓声开口,棕眸中的柔情几乎要化出水来:“或许你早已猜到了,可我还是想要更正式一些。”
钢琴曲的音调进入高潮。
“我爱慕你。”
段文哲约莫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读一些诗文,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找尽了含蓄的语句写给你,可每写一句,我都忍不住对应一首更加大胆的示爱诗句。”
“每写一句,我都会幻想着你的表情、你的笑容……期盼你的回信。”
“阿让,我知道你的抱负,也知道你在着手收集的偏远地区的资料。今日,我仅想以段文哲的身份,期盼你让我有一个同你并肩而行的机会。”
男人的表白真挚得近乎令人动容。
少年的面上闪过几分挣扎与动摇。
——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位真挚付出、感应共鸣的追求者视而不见。
一瞬间,段文哲能极强烈地感觉到四周因少年而嫉妒、嫉恨自己的眼神。
那些人大约心里嫉妒的都要扭曲了罢?可他们也只能忍着了。
毕竟此时少年的眼里,只有他。
段文哲长居高位,从来都受人追捧,此时面对那些隐晦的、毒针似的目光,非但没有不悦,甚至还一副心情好极的模样。
眼见少年微微张唇,应答的话语就在唇畔滚动。
段文哲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抽搐的手掌,他太想亲手记录下这一刻了,而不是靠着监控、或是旁人的手机。
“文哲哥,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让拒绝了。
甚至,在少年说出口的一瞬间,男人还未曾收敛好面上温柔的笑意,显得分外怪异。
段文哲唇边的细纹一寸寸被抚平,慢慢的,那双幽深的眸变得粘稠而沉默,像是一阵又一阵海潮溺亡的窒息。
——这是与他预期完全相反的回复。
江让分明对他有情,而他分明也是所有人中最能洞察少年心事的人,他们明明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哪里出错了?
明明今天会是少年最感激、也最容易对他动容的时候。
为什么会出错?
段文哲紧紧攥紧指节,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鼓动。
江让的情绪似乎也十分差,少年垂眼,轻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歉疚道:“文哲哥,很抱歉,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要提前告诉你,其实、我在平溪乡的时候,迫于家中压力,和我哥结婚了。”
段文哲安静地垂眸,唇边的笑意依旧未散,老实说,这样笑着的他是古怪且空茫的。
真是糟糕,他想,果然还是应该时刻注视着才不会生出意外吧。
当然了,眼下还并未彻底走入绝境。
“阿让,”男人的表情恰当地显出几分忧郁与怜爱,他轻声道:“很辛苦吧?明明想走,却又被他们拉着拽了回去。”
少年果然垂下了头,翩飞的黑睫不停震颤,像是要落下可怜的露水来。
段文哲轻声道:“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镇子那边地处封闭,也没有民政局……你们应该没打证吧?”
江让果然点了点头,他约莫想说些什么,可段文哲却打断了他。
“或许我的话有些出格,可阿让,你也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场封建愚昧、毫无效力的婚礼,现在的你依然是未婚的身份,你不该画地为牢、将自己死死困在那里。”
段文哲深呼吸一口气,眼睑浮出细微的红:“总之,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等你。”
江让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边散落的玫瑰花瓣,猩红的汁液覆着花香,将他的指尖染得通红。
他静静地低头看着,总是挺直的腰脊无端弓下几分。
嗡嗡——
老式按键机屏幕突兀地亮起蓝光,浮现一条来自‘哥哥’的消息。
若是往常,江让不必多想,便会早早回应兄长的消息。
可现在,少年沉默片刻,始终没有按开。
*
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段文哲将江让送回学校后,开车回了段家老宅。
将近十一点,夜空中布满阴云,苍青的月光湿淋淋地披泽而下,像是下了一场灰败的小雨。
段文哲手中压着一叠牛皮纸包装的文件袋,面色平静地进入老宅、穿过长廊。
段家老宅是中式园林设计的四合院别墅,粉墙黛瓦、植被葱郁、价值连城。
长廊的左侧是一汪深碧色的小湖,湖中央立着一个砖红瑰丽的湖心亭。
长廊的右侧则是八卦阵模样的假山,据说是经由数位风水大师设计而成,有辟邪敛势之效。
只是,这园林美则美矣,在这样的深夜中,却显得分外阴诡,仿佛人走进去便会被全然侵吞下去。
“文哲少爷回来了。”
主厅内,穿着考究的管家在一旁接过男人的白色西装,他微微弓着腰,谨遵社交礼仪地将衣物放至一侧的竹木衣架上,随后退了出去。
老宅中恢复一片寂静。
段文哲随意解开袖口的一粒白珠扣,狭长的棕眸如同不成形的水流,落在沙发上垂目岑寂的兄长段玉成身上。
段家老宅规矩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归家后,需要于前厅端坐一刻钟,冷下心愁,再行入室。
这是早年信风水的段父段母所定下的规矩,多年来,这规矩已经刻入段家二子的骨子里了。
“大哥也是刚回来么?”段文哲陡然开口,语调温和客气。
段玉成并未言语,修长的指尖一搭接一搭地扣在膝头,活像是根本没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段文哲却并不感到尴尬,他面颊含着平静的笑,慢条斯理地打开牛皮袋中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边翻阅,一边自言自语道:“大哥今日见到阿让了吧?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你从前看到的照片一样可爱?”
时间冷寂许久,段玉成才动了动那双与其弟全然相似的棕眸,锐利的眸子不经意般地扫过段文哲手中少年垂头捧住玫瑰的照片,顿了顿后,他避开目光,锐利的眸中带了几分古怪之意。
“段文哲,你的病似乎还没好。”
段文哲眉色一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拢了拢手中一大叠关于少年的相片,眸中明暗不定:“大哥,我只是比较喜欢记录生活而已。”
段玉成起身,居高临下的棕眸中带着几分细微的轻视,男人随意转了转指节处的戒指,淡声道:“是不是你自己清楚,被到时候被人抓住了,丢了段家的脸面。”
说着,男人便要上楼,只是,还未等他多走两步,身后的便响起一道温和虚伪笑容。
“大哥,你可别忘了,你书桌上那本书里,还夹着一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