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江让就再也没听说过魏宏的消息了,甚至连曾经参与过此事的几人都齐齐转学了。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少年依旧像没事人似地早起晚归,没课的时候就泡在图书馆,十分沉得住气。
哲法大学大多是一个圈的公子哥、或是势利眼的中等阶层,如此一遭下来,眼见‘段文哲’与江让的关系愈发亲密无间,自然也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了。
毕竟段二公子那副做派,可不像是单纯玩玩穷学生的样子。
一切都恍若回归从前。
只是,到底还是有什么变了。
——江让与‘段文哲’相处的模式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微末的变化。
世俗间的情人关系总会被分为大致的两类:进攻者、被动者。
从前的段文哲温润如玉、儒雅亲和,看上去没什么脾气,可实际上,在与江让的关系中,男人总是占据上风的。
他是学识丰富的学长、是少年成长道路上的引导者、是亲密关系中的进攻者。
江让更多时候是被引导着、牵引着、推动着靠近对方的。
被动者难免丧失主权。
而自从那日后,‘段文哲’给少年的感觉就变了。
从来优雅、游刃有余的捕猎者像是换了一层皮囊,即便语调、神态没什么变化,但行事风格却从细末枝节处变得克制、冷静、禁锢。
克制、冷静、禁锢往往是反人性的。
这也像是一个暗示,捕猎者变成了沉着的、等着猎物主动走入锋齿的野兽。
简而言之,就是‘段文哲’不再如从前那般主动。
甚至,当少年主动提起两人曾经志同道合的观点,男人要沉默地思索很久才能答上来。
虽然答案相差无几,可给江让感觉就是变了。
江让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甚至试探性地将自己的疑问吐露给旁人,可所有人都只是莫名的摇头,表示可能是少年自己想多了。
因为实在无厘头,江让也并未在此事上纠结太久。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譬如,当这段关系失去了进攻者,少年就必须要扭转自己的态度,掌握主动权,成为推动关系的那个人。
江让从来都是个好学生,好学生自然专注学习、不懂怎么追求男人,不过好在如今面对感情难题,他也同样好学。
喜欢对于少年来说,大约像是一份难度极高的试卷,他需要学习技巧、学习内涵、目标,投入感情,付诸实践。
至此,执行力极强的少年开始在图书馆中寻找相关书籍阅读,但光是这样明显还不够,于是,他又学会了观察身边的校园情侣,尝试用更和缓的方式将知识和经验付诸实践。
譬如固定的早晚招呼、牢记对方的喜好、偶尔离校为对方带回来的一束花、时时刻刻的分享欲、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江让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些小事累积所发挥的作用。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从溢于表面的沉静温和变得愈发深厚悸动,他的目光开始追随他,像是追随忠诚于国王的士兵一样。
‘段文哲’开始回应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宛若被舔得绵软湿哒哒的棉花一样,男人喜欢与他牵手、肩靠着肩,偶尔对视上的目光更是粘稠得难以分出彼此。
江让时常为此脸红。
或许喜欢一个人便会显得格外笨拙,‘段文哲’也开始尝试表达自己。
男人表达的方式是筑巢般的买许多礼物送给他。
昂贵的手机电脑、钞票折成的花束、坦德利培养的白玫瑰、甚至是由硕大宝石雕刻的胸针。
江让当然不会收,甚至偶尔会觉出几分晦涩的陌生来。
段文哲向来了解他的性子,两人阶层本就不同,为了避免不平等差异,男人从前送他礼物根本不会这样张扬……
难道对方是因为关系的转变才送这些?
无论因为什么,对于江让这样从贫苦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钱其实是很敏感的东西。
‘段文哲’送他的东西,他根本无法以相同的价值回送回去。
他们是平等的关系,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一多,江让难免生出一种自己低于对方一头、是被对方包养的小白脸的感觉。
只是,少年的拒绝并没有用。
‘段文哲’显得十分不解,连脸色都难看了几分,甚至莫名神色郁郁地问道:“以前我送你的东西,你也都不肯接受吗?”
这样说话的角度实在怪异,简直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视角说的一般。
可当下的江让并没有深究,少年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是觉得对方闹脾气的模样难得有些可爱青涩,尤其是对比起男人从前斯文有度的模样,一时间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弯了弯眼眸,轻笑调侃道:“文哲哥,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江让修长的指节轻轻别了别额角的碎发,他看着男人泛红的耳根,柔下嗓音道:“从前我确实没有拒绝你的礼物,只是你最近送我的东西太昂贵了,我会觉得很有压力。”
少年语调柔软,黑色的眸中含着湿漉漉的水光,很漂亮,像是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彩。
江让解释了很多,直到说得口干舌燥。
‘段文哲’倒是一声不吭的默默杵在原地,只是少年定睛看去才发现,对方分明是在盯着他的嘴唇发呆。
很露骨,却又克制的眼神。
男人狭长的棕眸深深沉沉,像是落日之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却单单倒映出少年一人清澈的身影。
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像是有一百只兔子在胸腔、脉搏间跳动,它们的声音大到江让甚至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晕厥过去。
喜欢是会被互相吸引的。
正如此时,‘段文哲’喉结不断滑动、唾液分泌,这令他愈发像是条守着金苹果的毒蛇,再也控制不住地张开巨齿,贪婪地将苹果吞下去。
日光透过小树林的间隙,融在他们近距离的唇齿间。
‘段文哲’最终还是没有吻下去,因为江让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了。
少年的脸红得像是新婚床帐顶部映出的红晕,他的睫毛连同眼皮都在轻颤,看向‘段文哲’的眼神宛若一只被温柔笼在掌心的蝴蝶。
江让抿唇,努力矜持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文哲哥,明天、明天街上有花灯会,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少年这样说着,黑亮亮的眸子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在说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约定。
段玉成胸口炙热沸腾的血液几乎瞬间便平复了下来,他难得生出几分嫉妒的情绪。
他从未尝过嫉妒的味道。
可现在他知道了。
嫉妒是哀怨、无措、沉寂、沮丧、痛苦、怨毒、不甘、焦虑。
和江让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除却与时俱增的渴望和喜爱,便只余下了这些近乎出格的情绪。
他甚至不理智的想过,如果能取代段文哲就好了。
明明救下少年的是他、明明与少年心意相通的是他、明明他们此刻看上去,如此相爱。
段玉成几乎无法继续想下去,他不去想江让和段文哲之间曾有过什么约定,他也不去想自己为他人做嫁衣的可笑可悲。
这一瞬间,他只是在想,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样畸形的爱情无疑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不、它甚至不该被称为爱情。
与江让在一起甜蜜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精神折磨。
明明曾经如此恶心那些破坏自己家庭的第三者,明明从不屑于那些被感情捆绑做出不理智行为的人。
明明他一直在克制、矜持、忍耐、自控,可为什么还会这样理性的沉沦下去?
难道他也无法逃脱段家那罪孽恶心的魔咒吗?
*
已是十一月底,不过傍晚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暮色滚滚,冷风挟裹着瑟瑟的枯叶气息,自寝室走廊的窗间扑面而来。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后,门外穿着长风衣的男人曲了曲手指,慢慢垂了下来。
段玉成能听到门内一阵细微的喧声后,一个年轻的青年开了门。
对方正是江让的舍友,在看到段玉成的一瞬间,顿时笑嘻嘻敞开门,作怪道:“这不是段学长吗?来找咱小江约会去了?”
他这样说着,宿舍里其余几个人也笑呵呵的附和着。
“段文哲”却并未如从前那般暗示他们或是接话,面色温和中隐隐透着几分严肃的意味。
事实上男人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告诉他们不必再偷拍跟踪了,钱和资源都会照给。
舍友几个自然乐得清闲,毕竟要不是慑于段家的权势和财力,他们从前也不至于跟个变态似的,一天到晚偷拍人家。
谁能想到呢?表面上儒雅温和的段家二公子,竟然有偷拍跟踪这种恶心的癖好?
果然上流的圈子都尽是一群下流的变态。
江让这会儿已经将桌面上的资料物件都收拾好了,少年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扬起一抹好看的笑意,黑眸亮晶晶的,抿唇道:“文哲哥,我们走吧。”
段玉成轻轻握住少年的手掌,宽大的手掌包裹住稍细长些的腕骨,颇为爱惜般地轻轻摩挲,随后沉稳地牵着少年出了门。
单是从背影来看,两人确实像是一对无比甜蜜的爱人。
花灯会就在大学城附近举办,两人是徒步走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夜市的上空用彩色线条牵过,排排形态各异的花灯于夜色中绽放光彩。
一路走来,江让看到不少花灯摊子,几乎是少年的眼神落在哪里,段玉成便要去给他买下。
江让忍不住扬眉笑他:“文哲哥,难道我要整条街的花灯,你就都给我买下来吗?”
段玉成侧头静静盯着少年黑眸中的朦朦水光,喉头干渴似地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嗯,你想要,就都买下来。”
江让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偏过头,语气有些别扭道:“你就知道弄人开心,都买下来你两只手怎么拿得下?”
段玉成棕色的眸中漾开几分涟漪,他低笑着一字一句道:“那我就一趟趟的拿,直到拿完为止。”
少年明显被他说得耳根发热,他刻意别开话题道:“我们晚上还没吃饭呢,那边有煎饼果子卖,我们去买点填肚子。”
男人顺从地任由少年拉着,往日严肃的面容软化几分,显出耐心和浅笑的弧度。
“张伯,”江让含笑站在煎饼摊子面前,闲聊一般道:“我和文哲哥又来光顾你生意了。”
张伯是个将近六十岁、头发半花白的爷爷,他一见到江让和段玉成便笑呵呵道:“诶呦,你们还真是好久没来喽,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少年动了动手腕,问段玉成:“文哲哥,你还是加那些吗?”
煎饼摊子附近有个花灯摊子,颜色各异的光彩笼在男人半张儒雅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竟古怪地显出几分肿胀般的冷意。
江让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去,‘段文哲’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与往常一般无二。
男人微微一笑,毫不显山露水道:“是啊,还是老样子。”
他这样说着,唇腔内锋锐的齿尖却咬得死紧,仿佛下一秒便会颤抖着崩散开来。
段玉成垂着眼,阴阴的冷风垂在他的手背上,隐隐地鼓起了几分夸张的青筋。
他强迫自己盯着煎饼老人制作的过程,好像记住了过程,段文哲和江让的秘密便也就属于他了一般。
好像记住了、他就不是被排外的可怜阴暗的第三者。
段玉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吃下那个煎饼的,煎饼很甜,约莫是放了许多甜酱,甜得他想作呕。
可他最终还是一口口吃完了。
吃完煎饼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巷尾。
花灯巷尾的摊子不多,相对的,这里的行人也不多,灯光更是晦暗。
江让的脚步越走越快,段玉成下意识想提醒少年注意脚下的安全,却见前方的少年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段玉成微微怔住,暗色的灯光叫他不必再伪装成段文哲的模样,显出独属于段玉成的沉稳、克制与压抑。
他看着江让慢慢靠近他,很认真的模样,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笼中圈养的绿羽雀,漂亮精致,时而活蹦乱跳、时而装死逗人。
段玉成很喜欢那只绿羽雀,所以,哪怕它拼尽全力想逃走,他也会死死地、动用一切办法,将它囚在笼中。
一粒糖果被少年纤细的指尖推入他的唇中。
橙子甜蜜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来。
而那操控糖果指尖并未立刻离开,鬼使神差的,男人开始克制的、慢吞吞的、试探性地含吻着轻吮。
野兽庞大的身躯也像是成为了家养的壁垒。
或许是男人咬吻的动作很轻,江让有些忍不住的发笑。
少年轻声道:“好痒。”
说着,便抽出了指尖。
段玉成却像是仍未吻够似地,颤抖的嘴唇追随着过去,可这一次吻住的,却是少年如蜜糖般的嘴唇。
原来阿让也吃糖了,段玉成空白着脑子如此想。
手机信息提示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可是谁都没有分神去理会。
他们并没有吻太久,或者说,他们都太青涩、害羞了。
江让微微喘了口气,他轻仰着头,双手捧着男人的面颊,黑曜曜的目光含着湿漉漉的水汽,认真道:“文哲哥,我之前要跟你说的话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段玉成通身近乎痉挛般的兴奋,眼尾的红恍若被疯狂的野火灼烧而成。
分明他不是段文哲,却无可救药地因为少年此时的表白而感到心动、幸福乃至间歇性颅内高潮。
男人动了动抖得不像话的唇,刚想应下,却陡然听到身畔传来一道斯文的、漫不经心的语调。
“看来不凑巧,我正赶上时候了。”
段玉成脸色陡然一变,铁青与戾气一闪而逝。
只见来人一身修身西装,一举一动皆是贵气,指间的指环闪着刺眼的光辉。
而那张正在微笑的脸,更是与他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是段文哲,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段文哲:感谢大哥帮我追到老婆(抱拳
段玉成:阿让开门,我是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