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嗡鸣,深黑天际划过一道煞白的闪电,阴云翻滚涌动,大雨倾盆而下。
夹竹桃碧油油的枝叶被夏日的雨水打得油光水润,姿容艳美的粉色花蕊在暴雨中颤颤巍巍地盛开出愈发美丽危险的弧线。
雨水如针线一般落在地面,别墅外,被惨白路灯照拂的青青草地间缓缓氤氲出一片柔柔的、无害的烟雾来。
不知不觉间,整片天地都仿佛被笼罩在那阴云诡谲的雾气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如同钉锤轻轻敲打的声音。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是谁在敲门?
穿着质感极好的浅灰开领衫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微蹙眉按了按英俊的眉目。
他一边起身,一边出神的想,自从那件事后,公司总部就移来了B市,重新站稳脚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几乎每天都忙碌得脚不沾地。
……今天怎么会有空看闲书看到现在?
江让走到大门边,修长的、筋骨漂亮的手腕攀上门把手,微微拧开。
’咔哒’。
‘嗡嗡嗡——’
与门锁一起响起来的,是口袋中的手机。
青年并未多想,接起电话,英俊的眉目带着几分浅淡的倦怠:“喂?谈宽,你怎么突然——”
“呼呼呼——”电话那头是男人近乎急促的呼吸。
吞咽的口水在耳畔响起,谈宽焦急到近乎尖锐的声音从话筒中失真般传来,车辆按喇叭的声音如同某种怪异的背景音乐。
“阿让,你听我说,”谈宽急促道:“我派人盯着精神病院那边的人刚刚传消息回来了,乔允南不见了!”
“我马上就来找你,阿让,你在家对吧?今晚不管是谁,无论如何、千万千万不要开门!!!”
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吱呀的开门声伴随惊雷暴雨,将手机坠地的声音完全掩盖。
耳鸣尖锐地在身体、耳蜗中回荡。
面容英俊的青年瞳孔骤缩、浑身颤抖,脚下控制不住地回退了半步。
雷电愈发癫狂地响起,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湿漉漉的、惨白的、仿若水鬼的美丽面颊。
男人长发卷曲,潮黏黏地铺在肩头,他瘦削的身体线条极美、肌肉匀称,每一寸的起伏都像是被刻意修整过。
他慢慢地、僵硬地对着青年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惨白的嘴唇蠕动:“老公,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啊,我来接你回家了。”
扑通、扑通——
江让眼睁睁看着对方朝着自己伸出那双惨白的、恍若锁链的手腕。
心跳剧烈跳动,身体几乎无法负荷住那样激烈的心跳。
薄白眼皮包裹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一双颤抖的、饱含湿意的眼眸猛得睁开。
眼前伸来一双修长的、泛着蓝色青筋、宛若艺术品的手腕。
面色难看、眸色恍惚的青年迟钝地看向眼前那张瘦削的、美丽的、充斥着担忧的面颊。
那是一张与乔允南足足有五分相似的脸颊,尤其是那双漆黑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简直与仍被关在精神病院中的妻子像了个十成十。
江让无声地张大唇呼吸,额头青筋暴起,趴睡在桌案上的脊背应激地弓起几分。
他几乎承受不住眼前鬼魂般纠缠着他的男人,猛得起身,用力地一巴掌拍开了那人雪白的手腕。
“别靠近我——”
青年面色苍白,他应激性地蜷缩手指,想要将手肘边的东西砸向眼前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砸下去,
因为眼前那清秀纯美的青年颤着眸闭上了眼,竟是一副全然柔顺的、伏低做小、任由他打骂的模样。
空气中只余下寂静和江让粗喘的呼吸声。
“江先生,”陈沐白慢慢睁开眼,湿漉漉的眸中是与乔允南浑然不同的小狗般的小心、柔软,青年蠕动着唇,小声道:“您还好吗?”
脑海中像是陡然响起了一道迷蒙的钟声,一直到此刻,江让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乔允南、那个神经病,而是同样身为受害者的陈沐白。
已经三年了,那日地下室的场景却成为了江让始终挥之不去的噩梦。
许是因着谈家和钟家手中握着不少确凿的证据,加上谈宽死咬着不放,乔允南的的确确被关在看守所中将近半年。
但乔家怎么可能放任其不管?
果然,半年过去了,二审的时候,乔允南因为患有严重精神病而被释放,转入了S市内一家极有名的精神病院中。
在那半年期间,江让直接提出诉讼离婚,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残忍的刽子手。
哪怕乔家助力再大,经历了这一遭的青年也再生不出任何的心思了。
诉讼离婚可以单方面申请,哪怕对方拖着不想离也可以离,不需要与对方见面。
因着其间有谈宽的来回奔走和帮忙,江让没多久就顺利地拿到了离婚证。
拿到离婚证的那日,青年便请了帮助自己良多的谈宽吃了一顿饭。
本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但没想到,没过两天,双鬓斑白的乔父便亲自找上了门。
将近六十岁的男人拄着拐杖,从来整理得体面的衣衫也多了不少凌乱的折痕。
他第一次对着江让弯下腰,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泪水,他告诉江让,乔允南在牢里割腕自杀了。
他求江让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儿子。
至少让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的乔允南,多一些求生的欲望。
江让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去了医院。
昏迷的乔允南躺在苍白的病床上,浓黑的睫毛紧闭着,脸色惨白,他整个人几近透明,毫无颜色,唯一亮眼的,只有颊侧那簇由青年亲自纹上的紫色鸢尾花。
两人到底结婚多年,乔允南又是他的初恋,如今对方这样一副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模样,江让心中到底不是滋味。
青年最后还是答应留下陪床了。
因为打算离开S市,打算将公司迁出去,江让的时间也不算充裕,他只连着两天勉强抽出时间陪了一会儿便走了。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风尘仆仆的、穿着黑色西装的斯文青年居高临下地站在病床边,他方才打完一个商务电话,额头还有些抽痛。
江让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他漂亮的桃花眼轻垂着看向床榻上的安静的男人,声音很轻,像是一阵即将被吹散的风一般。
他道:“对不起,是我毁约了,我做不到、也无法做到遵守永远爱你的誓约。”
“乔允南,好好活下去,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青年说完这句话,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尚且青涩、孤勇、满腔赤诚的他认真扣住爱人的手腕,少年一字一句认真道:“乔允南,我爱你、只爱你,哪怕全世界都反对,我也会一直爱你,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牵住你的手。”
江让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颇有几分自嘲的想,他到底还是放开了他的手。
多年前深爱着乔允南的他大约没想过,最后一个反对的人,竟是他自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注】
房门静悄悄地合上,床榻上的男人慢慢睁开无神的、黑湿的眼眸。
他浑身都宛如没有骨头一般瘫软在床上,眼泪一寸寸濡湿鬓边乌黑的卷发,口中喃喃:“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再也不见呢?
哪怕是换张脸、哪怕是以陌生的身份,他都要回到丈夫的身边。
誓约既然说出来了,就要永远生效啊。
他会如他曾经在婚礼上发过的誓一般,永远爱他。
乔允南愿意嫁给江让为妻,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穷、疾病、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他都愿意对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他,直至死亡。
…
江让恍惚回神的时候,眼前小狗似的青年已经慌张跪在他的腿侧了。
陈沐白洁白生晕的脸颊贴在青年小腿侧的西装裤上,怯怯地抬头道:“主人,您不舒服吗?需要发泄吗?”
“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他说着,浓黑的眼睫颤得厉害,脸颊通红,耳畔的发丝许是留的有些长了,泛着几分浅浅的卷,很漂亮。
江让微微呼气,凝神片刻,才挥了挥手,疲倦道:“起来吧,我现在没兴趣,你今天早点下班吧,蓉蓉那边不是有个家长会要开吗?”
陈沐白眼眸暗了片刻,随后才慢慢起身,他声线轻柔,仿若一位贤妻良母般温顺道:“好,那我今天提前点走,江先生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家提前准备。”
是了,陈沐白自被救出地下室后,便在医院中接受治疗,大半年后才算是走出了心理阴影。
但他还是惧怕生人,严重甚至会尖叫,生活一度无法自理,一天到晚只知道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只有在见到江让的时候,青年才会安静温顺下来,乖巧接受治疗。
医生也建议江让多去见见他,给予他安全感。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再次滚上了床。
不过江让这次真不是半推半就的,他甚至想过与陈沐白完全脱离那种畸形的情感关系,可陈沐白却哭得肝肠寸断,甚至买了个狭小的狗笼,将自己锁在家里,死活不肯离开青年。
江让实在没办法,只能留下他。
只是谈宽那边醋劲大得很,时常阴阳怪气江让是不是想享齐人之福。
但男人说归说,行为举止却还是又争又抢,时常将青年勾得流连忘返。
光是逼婚,今年就逼了得有五、六次。
江让是真怕了,也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步入婚姻,便一直避而不答。
三个人就一直这么熬着。
江让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回复青年期待的问话。
眼见对方明亮的眼眸一瞬间暗淡下来,清纯漂亮的面颊上浑然一副可怜失落的模样,青年最后还是动了动嘴唇,温和道:“小陈,今晚我就不回家家吃了,项目这边到尾声了,可能会比较晚,你不用等我。”
大约是听出江让晚上会回家的意思,陈沐白最后是带着几分雀跃离开的。
几乎在青年离开的瞬间,江让便阴沉下眉目,拨了个电话。
“嘟嘟嘟——”
这个梦实在叫他心慌,他一定要确定,乔允南还在精神病院里。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谈宽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大约是心情很好的模样:“呦,我们江总终于有空想起我来了?”
江让没心思和他贫嘴,揉了揉眉心道:“谈宽,我没空跟你贫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一件事。”
大约是听出青年的情绪不太好,谈宽也认真起来:“你说。”
江让道:“S市精神病院那边盯着的人传消息了没有?乔允南他……没出来吧?”
谈宽闻言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中带着几分笑意:“我当是什么呢?还以为你要跟我闹分手,吓得我……行了,我这边时刻盯着呢,老婆,你就放心吧,乔允南没出来。”
“我会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精神病院。”
大约是听到肯定的回答,江让微微松了口气,精神缓和下来:“那就好。”
说着,放松下来的青年一只手散漫地转了转钢笔,声音微微放低几分:“今晚见一面?”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好半晌才传来隐约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男人嗓音沙哑:“想我了?”
江让忍不住笑笑,故意逗他:“不想你,想它了。”
饶是谈宽那么脸皮厚的都有些撑不住,恼羞成怒:“江让!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江让低声道:“你不喜欢?”
谈宽忍了忍,半晌才咬牙:“喜欢,喜欢死了。”
…
穿着体面西装的青年手中抱着蓝色文件夹,安静穿过走廊,周围有碰见他的同事,笑着打招呼道:“陈助理,都下班了,还忙呢?”
陈沐白露出一抹浅笑,下意识别了别耳畔的短发,温雅的模样仿若月光:“嗯,文件送下去我也就走了。”
“再见。”
“好,再见。”
陈沐白脚步一顿,与人道别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青年静静地、一寸寸地走近那面镜子,盯着镜中的人的眼神一寸寸凉了下来。
陈沐白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洗手台边,若是细细看来,便能发现,他的手似乎抖得厉害,眉宇间的神色更是显出几分古怪。
好半晌,他从西装裤的口袋中掏出一小罐白色的、没有写名字的药丸。
青年锁着眉,倒出几粒药丸,仰头直接生咽了下去。
吃完药后,陈沐白双手撑着洗手台,头颅下垂,似乎有些晕厥的模样。
缓了好半晌,青年才慢慢抬起那张清纯的、无害的脸颊。
只是,他的神色完全变了。
陈沐白的嘴唇依然红润,可脸色却分外惨白,衬得那红润的唇,仿若是纹上去的一般。
水润、艳红、怪异。
镜中的青年慢慢抬起手臂,手指一寸寸抚摸上自己的右颊,仿佛在贪恋上面曾镌刻过的、属于爱情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半晌,竟喃喃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好疼啊老公。”
“不过这样也很好呢。”
“我可以一直、一直看着他。”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神情怪异而梦幻:“他今天好像梦到我啦,果然,老公还是爱我的吧?”
“嗡嗡——”
电话声将他从幻梦中惊醒了。
陈沐白垂眸接通了电话。
“您好,是蓉蓉的哥哥吧,家长会的时间快要开始了……”
青年静静听着,伸出修长的指节,用力地、近乎憎恶地抠挖着镜中人那张他无比厌烦的脸颊,而与他动作相反的,是他愈发温柔的语气:“好的,我马上就到。”
陈沐白挂断了电话,认真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拿起文件夹,走出了卫生间。
电梯的铁门一寸寸合上,掩盖了他清纯美丽的面颊。
青年轻轻哼着歌,想,今晚,他该用什么理由把老公哄回家呢?
谈宽那个贱货,真是碍眼啊……
这次再动手的话,他得做好万全之策。
不然老公要是知道了,他就又得换一个身份了。
真的很麻烦啊。
作者有话说:
注:选自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