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17

夜色沉沉,月影憧憧,雕梁画栋的楼台宫阙如山魅般静谧蛰伏。

宝光流转的宫灯映照出滟滟的金光,倒映在檀红亭榭之下的水波间,随着夜风迭起,泛起一圈又一圈琉璃昏色。

此地距那宴席大殿颇有一段距离,只偶有几位端着案盘的小宫女垂头匆匆走过。

夜间温冷,不多时,粼粼如镜的湖面便逐渐泛起了水沉烟雾。

那笼纱般的水雾如神仙妃子飘忽的衣袂般,轻卷翩跹,寸寸扩散至廊下,连带着瓷石质地的板砖间都缓缓凝结出了冷寒的水珠。

路过的两个小宫女受不住那过于冷窒的雾气,脚下赶忙加快了几分,匆匆离开了。

随着轻巧的脚步声消散,静谧的湖畔慢慢漾开几道层叠的水波。

月光朦胧,融着金粉的宫灯,仿若巫神殿前亘古不灭的长生烛的光辉。

漾开的水波纹愈发明晰,水声融融,半晌,只见雾沉沉的水面缓缓升上一道蚌肉白的美丽身影。

那人侧首而立,身畔白绸涌动,荼白的衣衫沾了湖水,柔顺而情色地黏在他的肩胛、腰身、胸侧。水色自他乌色的发间垂落,湿漉漉的长发就着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黏于黛白的颊侧,衬着男人眉心朱红的吉祥痣与朦胧不适的神态,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冷淡湿艳之姿。

男人此时约莫气力不足,他慢慢挥动双臂,缓缓朝着岸边而来。

而当他在水中游动的瞬间,身下竟隐隐浮现出一条矫健而瑰丽的银色鱼尾。

从接任太华国师之职以来,纳兰停云已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未曾显露过原型了。

自建木诞生、天地初开、巫神守世以来,无数的生命得以进化、繁衍。

其中,最先出现的智慧生命,便是人鱼。

可以说,在极远古的时期,氐人国曾一度成为建木诸国中的绝对权柄。

究竟是何时衰落、甚至不与外界相通的呢?

此事却也说来话长。

人鱼一族姿容瑰丽,却生性凶戾,极好淫欲,一旦进入成年期,便会开始无限地渴望发情与繁衍。

可拥有这般淫荡天性的人鱼,却执着于寻求终生伴侣。

若要这般说来,本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怪就怪在,成年期的人鱼凶猛、嗜欲,尤其是面对伴侣,他们几乎无法停止自己垂涎的目光与恶劣的欲望。

古时便曾出现过人鱼将伴侣生生困死于塌上,后自缢于伴侣墓前的惨案。

自此之后,外界与氐人国通婚的数量便越来越少。

但此事也并不足以令氐人国彻底与外界断交、减少往来。

真正令氐人国衰落的,是数千年前,一位胆大包天、伺候在庙宇中的人鱼亵渎了巫神。

传说多年,早已分不清真假,但流传在氐人国中最广泛的,便是那尾人鱼因常年伺候在巫神身边,生出了爱慕的心意。

千年前,建木未衰,巫神力量极盛,便多有神降之事发生。

那大胆的人鱼便是在神降之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莽撞进入了成年期,于神像之前露出了荒诞的丑态。

也正是那一日,巫神震怒,降下责罚。

祂惩罚圈禁了整个氐人国,令他们自生自灭、再不得接受神恩。

纳兰停云是这数千年以来,唯一获得开恩的人鱼,也可以说,是整个氐人国的希望。

他生而伴有祥云,乃是难得的纯净之体,前任国师云游至此,见此异状,请求天恩后,亲自将他收为坐下唯一的弟子。

自此以后,纳兰停云便化作人形,留于占星台潜心修行。

但神罚到底仍留有余力,前任国师自他小时便曾切切叮嘱过,令他万万莫要在旁人面前露出人鱼之尾,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纳兰停云性情冷淡,多年如一日坚守此事,从不曾饮酒或是放纵自己。

今日若非为遵守师尊仙逝前曾留下的一道天命谶纬,他绝不会饮下那杯酒水。

说来,此次他下山,正是为解那谶纬而来。

而那道谶纬,便是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后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是以,当商皇遣使者去往蓬莱时,他才会如此顺从其意地下了山。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天旋地转之间,眼前摇晃的水色令人心生窒意。

纳兰停云从未饮过酒水,从不知其味。

是以,当辛辣苦涩之意涌上舌尖之时,他心中甚至难得地生出几分不解。

纳兰停云曾随师尊行走于蓬莱脚下净化施斋,路遇一家酒肆,见其中数人饮酒高歌,好不快活,只当那酒水滋味应当甜蜜至极,令人沉醉其中。

如今,当他真切尝了那酒水的滋味,却万分不解起来。

世人分明苦于度日,却缘何连作乐的酒水中也要掺上那苦涩黄连,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酒意愈发上头,人鱼神性的眉眼唇角皆染上昳丽的潮红,他将自己掩于冰冷的湖水中,尝试控制法力,将那碍眼至极的鱼尾化作人形,却如何都不得其法。

不过多时,那月下美人方才想起一事,人鱼饮酒后须得浸水才得以稀释酒性。

同时,若想要化作人形,也须得要脱离水源。

银白的鱼尾湿漉漉地扑打在湖畔泥泞的岸边,尖锐的碎石砾也随之卡入那月光下流光溢彩的鱼鳞之中,它们像是一柄又一柄并不锋锐的钝刀,刺得男人通身泛起细微的刺痛,修长指节间水透的蹼膜也因崩得过紧宛若一柄轻罗小扇。

而随着人鱼半伏上岸后不由自己的半伏横陈的搁浅姿态,那湖水中的鱼群许是被他所吸引,竟也自投罗网般地朝着男人的身畔跃来。

当然,跃动而来,不仅有鱼群,还有细细缠上来的水蛇。

一时间,腥气四溢。

纳兰停云生性喜洁,自然受不得这般缠扰,哪怕酒意难忍,当下也要施法驱逐。

但还未待他捏诀施法,忽地察觉到不远处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织锦的鞋尖慢慢停在眼前。

素来冷面的国师此时晕红的眼控制不住地顺着那鞋尖缓缓朝上攀爬,最终,他的视线停驻在一张金质玉相、薄唇微弯的面颊之上,黑睫顿时受惊般地煽动。

来人一身深紫官袍,腰携玉带、发束玉冠,垂眼见他的眸中带了几分浅薄的惊讶与笑意。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去日于楼边窗畔窥探冒犯他、拾去他面纱的登徒子。

纳兰停云抿唇,水淋淋的眸下意识地垂下几分,修长的、缠着蹼膜的指节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紧,师尊曾告诫过他的话语在脑海中翻滚。

身为神罚之族,即便他生来为纯净之体,到底也会受到影响。

既然不能叫旁人看见他的鱼尾、发现他的身份,那么,他只需施法令眼前的男人陷入晕厥、再将其记忆抹去便可。

纳兰停云想得恰好,可当他掐诀念咒,半晌却通身一僵。

身体内枝繁叶茂的灵脉如今仿若经历了一场异端的干旱,始终充盈的灵力竟消散得一干二净。

更糟糕的是,随着那人愈发靠近的脚步,他便越是心口躁动,虚汗横流,连带着努力控制着不显凶态的锋锐肉食系獠牙都全然撑出了唇间,尖锐朝下的尖齿违背主人意愿地落下几滴垂涎的涎水。

从来寒潭鹤影、清冷孤绝的男人何曾经历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略偏过头,湿漉漉的黑发遮蔽了眉心那一点苍红的吉祥痣,湿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哑喝道:“……莫要再靠近了!”

江让果真依言停下了脚步。

长身玉立的江丞相眼眸略闪,指腹下意识轻微摩挲,唇角翘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

雾气未起开始,他便已然在此处停驻观赏了许久。

传闻氐人国的人鱼相貌乃是诸国一绝,后因与世隔绝而无人得见其美貌,如今看来,确无假话。

只是,美貌对于庙堂之争来说,从来只是附属品。

江让此番有意与这位久不出世的国师搭上线,也不过是为了套出对方与商皇的谋划。

如今看来,时机恰好。

月光下,湖畔蒸腾的雾气愈发浓厚了,它们飘荡在半空中,羞涩得近乎能滴出水来。

紫袍的男人停步在距人鱼的五步之余,眼前陡然模糊的视线令他耐不住地眯了眯眼,温声道:“国师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若需帮助,尽可开口。”

白茫茫的空气中一片寂静,只余下鲤鱼跳上岸后因缺水摇尾甩动的‘啪嗒’声响与水蛇缠绕游动的窸窣动静。

不、不止这些。

江让还听到了隐约的、缥缈如箜篌的空灵音调。

低低的、迷茫的细喘,伴随着尖锐指节搔刮地面的声音,听得人不由得耳根酥痒、喉结滑动。

微微浮上热意的身体仿佛也被那美好的音调牵引着,控制不住地走上前。

一步。

两步。

随着愈发失礼的靠近,眼前浓稠的白雾霎时间莹散殆尽。

江让的眸中,也缓缓映出一幅无限诡谲的人鱼受困图。

月光下,杂草丛生的湿润湖畔闪烁着无数粘稠黏液的光芒,乌发银尾的人鱼扑腾着鳞片密集的鱼尾,湿稠的乌发缠在惨白生血的面颊,白透的衣衫依着水液吸附于肌理间。

人鱼银质的眼眸迷蒙而潮湿,仿若宫妃鬓边簪上的昂贵银簪,他仰头靠在湖畔的杂草间,腰间、尾部、肩胛、颈侧…乃至双手、发间,全部缠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水蛇。

此情此景,除却美丽,便只余下诡谲的、仿佛海边捕捞、贩卖鱼货的现场。

江让喉头微动,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更近一步。

脚下瞬间传来湿粘挣扎的软绵之感,是一条嘴唇长大到极致的鲤鱼。

可男人已然没有多余的目光分给那可怜的鲤鱼了。

因为,他发现,随着他愈发的靠近,那条圣洁可怜的人鱼周身的水蛇便恍若有生命一般,自发地以蛇尾将人鱼绞缠得愈紧。

白色的泪水化作珍珠自古怪泛红的腮侧簌簌滑落。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江让才发现,他的指间已然捏着一颗美丽圆润的珍珠了。

人鱼约莫受不住这般被人凝视,他强撑着妄图挡住脸颊上的潮色,颤抖的嗓音如此道:“……放肆、别、别看。”

从来清朗如明月的江大人微微动了动喉头,指尖的珍珠被慢慢抚摸、揉捻。

而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乌发披散的人鱼却恍若被人羞辱了一般的,美丽的面颊上也浮现了几分被亵渎的恼意。

好半晌,恍知自己失礼的男人方才沙哑道:“国师大人,冒犯了。”

他这般说着,立时低眉将宽大的袖袍挽起几分,随后,芝兰玉树的男人俯身,竟丝毫不嫌弃的为那人鱼清除纠缠于身间的水蛇。

只是,没清除两下,江让便很快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水蛇古怪无比,不说躯体柔韧,缠的力道更是奇大无比,它们的锋锐的齿尖全部都扎进了纳兰停云的身体,不像是亲近喜爱的姿态,更像是一种……惩罚。

并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增加,人鱼的面颊便越是潮红无比,口齿獠牙不停地流淌下涎水,分明是自水而生的温冷生物,可随着愈发急促的呼喘声,江让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唇齿间泄出的荒唐热雾。

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即将进入成年期。

此处到底尚在宫中,不远处,江让听见了隐约的、细碎的脚步声。

许是路过的宫女或太监。

人鱼约莫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潮湿的颊侧流淌下一串又一串的珍珠,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簌簌颤动,晕美的面颊多出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江让蹙眉看了他半晌,随后当机立断地取出袖口中的暗机刀刃,这小巧的刀刃单看只是一柄小扇,实际却藏有玄机,轻轻按下小扇尾部,便能弹出一片极其锋锐的刀刃。

这奇巧物件还是当初江飞白担忧他的处境与安全,特意为他琢磨着做出的防身利刃。

刀锋划过,血色乍现。

数条被划开的蛇尸阴惨惨地坠落于地面。

许是因着血腥刺激,其余的水蛇竟自发地游移着,全数如潮水一般退回湖中。

脚步声愈发近了,江让旋手收起刀刃,清俊温润的面容显出几分沉稳与冷静,他微微俯身,打横抱起那银尾的人鱼,嗓音低沉泰然:“失礼了。”

言罢,男人抱着长发缠绵而落的人鱼,退至回廊下的阴影处,蛰伏不动。

脚步声缓缓消散,江让方才垂眸。

只是,此时待他再看怀中人时,看到的却并非那需要依傍于他的乌发银尾的人鱼,而是神色逐渐恢复冷淡、神性清冷的太华国师。

纳兰停云退开了两步,眉目间的晕红并未彻底散去,约莫因为自小在蓬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缘故,他看上去并不知晓该如何与人正常相处。

连一句道谢都不知该如何说。

江让却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从来与人相处如鱼得水的男人深谙相处之道,见状,他只是谦逊退开两步,从袖口中慢慢取出一道被折叠得齐整的笼面白纱,唇畔含笑道:“国师大人,去日,本官于酒楼间饮酒观景,曾得此纱,实在无意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待他此话说完,那眸色冷淡、身着白衣的男人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眸,他努力忽视着腰间与肩胛被对方触碰过的异样酥麻感,接过白纱,敛眸平冷道:“……无事。”

当真是冷极、不易靠近的性情。

江让面色不变,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是浅浅蹙眉道:“说来,近来有一事本官确有几分忧心——”

空气微寂,半晌男人方才听到那冷淡美人不自然抿唇道:“…江、大人何事忧心?”

眼见对方上钩,江让叹息道:“国师约莫也是知晓了,近来太华处处灾祸,本官身为太华丞相,实在忧心。先前本官去信蓬莱,未收到国师回信,国师如今却肯莅临太华,是否已有解决之法?”

纳兰停云大约没想到眼前男人会说出这般忧国忧民的话,他沉默许久,尚带有几分沙哑的嗓音轻灵道:“丞相不必介怀,蓬莱不通外界,不以信件相通……余并未收到你的信笺。”

“解决之法确有其事,却需至太华境内再行卜卦,方可得解。”

江让作认真倾听状,闻言神色方才稍稍放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