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18

天未破晓,灰甸的幽冥之色铺陈天际,袅袅青烟自祭坛正中间古朴的青铜鼎中翩跹飘出。

松脂的清冷而庄重的香气幽幽扩散开来,烟火燎通天地,仿若能与鬼神通。

祭坛之下,以身着紫袍的三公为首,一众官员皆伏跪于地,唯有身为天子的商皇着祭祀礼服,巍然立于众人之首。

“叮——”

编钟与骨笛庄冷的声调齐齐响起,数十名身着白袍的祭祀巫子依天圆地方于祭坛上站位,横笛吹奏,身间的白袍随着森冷的风声猎猎鼓动。

声调逐渐流转变动,激昂无比,白玉璜与铃铛交错碰撞的声调清脆刺耳,钟鼓轰鸣至尘土都在祭坛间擂动。

一柄缠着血红细线、以山羊头骨为饰、铃铛玉璜为辅的巫蛊权杖陡然自祭祀巫子间抬高,苍白泛青的修长手骨间青筋凸起明显,它紧握权杖,用力至血液都仿若凝滞。

随着那双白至月华练的手骨挥舞摇动巫蛊权杖,众位白衣巫子流水一般纷纷退于一畔,各摆其形,位于青铜鼎前身着黑玄祝服、颊戴凶悍诡谲、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傩面具的男人双手举杖,仰望灰雾迷蒙的青天。

“请——巫神——”

清冷而苍重的声线听得人不由得心间泛出敬畏的颤抖与冷意。

而随着声调的落幕,一头被红绳五花大绑、肩颈系铜钱的白色牯牛被抬至青铜鼎前。

与此同时,身着繁复礼袍的商泓礼握紧手边呈上的一柄雕满古纹的青铜宝剑,步步踏上祭坛。

天际狂风乱舞,祭坛边尘土四起,男人眼神随意掠过其中一位祭祀巫子,半晌,他拢剑朝跪,合眼听那玄衣国师摇铃念咒。

好半晌,待风声止,商皇当即起身,应声挥剑,将那头祭天的白牲的头颅削砍而下。

血液四溅,那牯牛连惨嚎的声音都不曾发出,便头颅滚地,连带着古朴的铜钱一并散落满地。

一瞬间,幽冥般的天际恍然劈开一道裂痕,丝丝缕缕的晨曦刺破浓云,陡然映照至手持巫蛊权杖、身着黑玄祝服、长身幽立的男人身间。

男人寸寸抬起素白的腕骨,将遮掩住面颊的傩面具挪移开几分,露出一张近乎古韵朦美、神性葱茏、色如春花秋月的面颊。

他漆黑的眼眸逐渐显出几分妖异银质的霾色,额心一点吉祥痣猩红无比,敷了粉的嘴唇呈现出几分苍美的梨花白。

纳兰停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带着玄美的面颊都开始细微抽搐起来。

晨曦的光芒愈发浓盛,仿若能够刺穿一切阴诡的利刃。

男人忽地颤唇,银色的眸子紧盯祭坛上的铜钱,嗓音艰涩道:“此卦,乃是‘荧惑守心’之象,此荧惑之星身带灾厄,若长久伴随君王左右,太华,恐有大难——”

此话一出,台下皆是一片忙乱恐慌之意。

身为三公之首的江让更是面色骤冷,从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男人笼在袖袍中的手骨死死扣紧,他浅浅垂眸,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祭坛之下已然有人带头喧哗而论:“国师大人可知那荧惑之星究竟是何许人也,此等威胁江山社稷之辈,理当关押入狱!!”

纳兰停云冷然垂眸,好半晌,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一寸寸指向众官之首的江让,银色的异瞳盯着男人,平静道:“此荧惑之星正是江让、江丞相。”

群臣哗然。

一时间,不少人竟也大着胆子,妄图将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就此下狱。

商泓礼站至台上,近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面色晦暗、身陷囫囵却依旧从容温淡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他如舌舔舐的目光,江让甚至平心静气地抬眸注视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君一臣,分明只隔了几步,却恍若天堑。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面中隐有几分痛色,指骨紧促而压抑地绷紧,显出几分青白之色。

他想,这一次,子濯约莫会彻底恨上他。

可是他再也无法忍耐那可望不可即的癫狂痛楚了。

这几年来,每一分一秒,他都在恨。

恨江让待他愈发疏远防备,不肯与他交心;恨那人便是有所求,却从不肯与他直言;恨那人数次勾结外人,妄图置他于死地;恨那人分明知他心意,却偏要怀抱伎子,于他面前招摇而过……

遥想当年,商泓礼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江让是聪敏无双的寒门子弟,初遇时,那色若春花的少年正被几个纨绔子弟围困于街边。

年少时期的江让相貌青涩,眉梢微弯间便是一笼春日静水,所谓秋水为神、春山为骨也不外如是。

彼时,他眸露隐忍,腰脊挺直,一字一句、应着那些纨绔的逼迫,读出那些脏污的春宫逸闻。最后,当那些纨绔子弟尽了兴,少年方才在众人一片唏嘘声中,半跪在地上,拾起那些混账丢下赏他的银两,轻轻吹净灰尘,置入衣袖之中。

商泓礼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他两次三番地遇见那少年分明自身不保,却依旧尽力接济旁人的可笑模样。

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江让只是个可笑到无人在意的进士,旁人喊他一句‘江大人’,他便傻乎乎地掏出难得挣到的银两分了出去。

可世道艰难,他怎么救得过来?对于那些疾病缠身、无粮无力的贫苦人家,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是自此,商泓礼注意到了那如鸟雀般辛勤的少年。

注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喜爱。

自此开始,商泓礼便发觉自己能够从这个贫瘠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那个少年。

江让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平素劳累之余,他偶尔也会赴约书友酒席,旁人对上辞赋往往需要些时间准备,而少年却总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江让也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他乐善好施、谦谦如玉,所有人对上他似乎都会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商泓礼真正与少年产生交集的时期,是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

郁热、潮湿,仿佛连骨缝中都能钻入雨水一般,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沉闷,令人胸口都喘不上气。

那日,江让收了书画摊子,背上竹篓,却恰逢一场暴雨。

少年虽带了雨伞,可那雨伞过于陈旧,路上风吹雨刮,没多久便坏得彻底。

当时的商泓礼正与客家谈完了小本生意,方才步出酒楼,正撞上那衣衫浸湿、来屋檐下避雨的清隽少年。

少年形容略有些狼狈,竹篓透湿,额边垂下的发丝被风捻为一撮又一撮的小线模样,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丝柔柔落下,融入雪白的肩胛。

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占了旁人的位置,他将自己蜷缩在屋檐的一角,脸颊微垂,恍若一只寻找栖息地的小雀儿。

商泓礼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头,他盯着骤起的雨幕,好半晌,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细细的念想。

念想方起,他便开始忧心那喜怒无常的梅雨是否会立时停歇。

于是,男人近乎有些狼狈地大跨步进了酒楼,他立时找掌柜的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上半阙诗词,甚至来不及等墨水凝干,便匆匆出了门。

好在,雨还没有停。

商泓礼捏了捏掌心,只觉喉头干涩,心脏鼓噪,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

比如,问一问少年现下是否过冷,饿不饿?男人近来生意有起色、又是贵族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特意去寻了那些纨绔家做生意,尽自己所能不太显眼地提示那些纨绔家中的长辈管束孩子。

所以,最近他是否还在受人欺负?

可他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最终却溃败在江让一个略显奇怪的眼神中。

商泓礼这才清醒过来,少年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便他们相逢数次,可每一次,江让都不曾注意到他。

少年眼中的世界太过宏大,衬得他像是一抹匆匆掠过的、无关紧要的阴影。

商泓礼紧握着手中的墨痕稍染的纸张,好半晌,他将自己的表情与情绪整理得自然而平静,方才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嗓音干涩道:“劳驾,是江进士吗?”

江让微愣,蹙眉不解地看向他。

商泓礼俊朗如星的眉宇笑开,他将手中的纸张抚开,嗓音低沉道:“早闻江郎君擅对辞赋,在下这里有一副却如何都对不出,不知江郎君可愿赏脸入楼一叙?”

少年江让见了他摊开的辞赋,果然眸光微亮,指节也松缓舒展了几分。

人的缘分或许早有上天注定,自此以后,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时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吟诗作对、互解词赋,互相引为知己。

后来,江让因失手将一个妄图将他绑上床榻的纨绔砸得半死而入狱,商泓礼倾尽家产将他救出,两人感情便愈发深厚,时常以兄弟相称。

当时,世道已然大乱,各地硝烟四起,两人志趣相投,索性一齐入了叛军,自此携手共进退。

往日的记忆逐渐消退,商泓礼压下潮起的心绪,勉强稳住面上的平静之色,他示意地看了眼身畔的太监,待大太监责令众人安静后,方才沙哑着嗓音对那黑袍的国师道:“国师,江大人到底曾与朕同生共死、拼搏天下,朕不忍见其远离左右……这荧惑之星,可有破解之法?”

纳兰停云微微敛眉,黑玄的祝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玄秘、神性、不可攀越。

他修长的指节半抚过巫蛊权杖,眼见火红的日光喷薄欲出,男人银色的瞳孔中带上几分潮起的波动。

国师浅浅颔首,唇畔敷上的粉已然抖落几寸,恍若脱落的墙皮般,显出了森白之下红润的美色。

他将手畔的巫蛊权杖交予祭祀巫子,双手微翻,显出几枚古朴质地的铜钱。

随着男人手骨松缓开来,几枚铜钱再次砸落地面。

商泓礼指节微动,眼神偏过一畔拿着权杖的巫子。

只是,还未待他放心几分,天边的日光已然彻底遍泽天下,那巫子竟不知为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去。

与此同时,纳兰停云一张冷淡如月的面颊仿若被撕开来几分狼狈与不堪的裂缝来。

国师神性的面颊在日光下泛起几分怪异的红晕,他近乎无法理解般的、带着难堪的悸颤,一字一句道:“卦象言,破解之法,便是令那荧惑之星与现任太华国师的纯净之体交欢,方才能彻底净化戾气。”

“否则,天下大乱,太华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