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 他的身影消失了。
苏澄才回过头,厚重的皮毛斗篷已经落下来,披在她的肩头上。
他的本意大概是遮住背上的诅咒,但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 将她整个人从脖子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
苏澄:“……谢谢, 但其实拉窗帘也一样。”
凯出现在房间里, 低头看了看她, 伸手帮她拢了一下钩扣的位置,确定背上的诅咒烙印被盖住。
褪去斗篷之后, 他的肩颈全然展现出来,手臂上的肌肉如熔岩般隆起, 筋腱起伏似青灰的山脊。
皮革护腕收敛了满含野性的线条, 金属扣上残留着斑驳的刻痕。
“你的诅咒发作了?”他轻声问道,“现在已经过去了?”
苏澄点点头, “颜色也暗下来了吧。”
他微微颔首,接着面露歉意,那双灿金的眸子在昏黯房间里蒙上阴影, “对不起, 我应该早点过来。”
苏澄只以为他也在米瑟洛斯里转悠,“不用道歉啊,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人家想在废墟里多看看,又有什么错呢, 她自己都在里面多转了一阵。
难道还得要求每个人都时刻守着她?
凭什么?
就凭这脑瘫的诅咒吗?
别说已经不会死了, 就算真的会死,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苏澄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她默默走到一边穿衣服,“不过说起来, 刚刚那个人好像是——”
“!”
萨沙怒气冲冲地从窗外跃进来,身形矫健悄无声息落地,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抱歉。”
他像是试着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刚刚我……我感受到了,嗯,某个仇人的气息,我以为那个家伙在附近。”
苏澄眨眨眼,“不用道歉,然后呢,你的仇人其实不在?还是来过但跑掉了?”
“我不知道,”血族有些苦恼地说,“我没找到,或许那只是错觉,你怎么样?你换了衣服?”
苏澄正将斗篷还给团长,“是的,显而易见。”
萨沙沉默了几秒钟,轻轻吸了口气,房间里还飘散着楼下传来的食物和酒香,某些味道已然淡去。
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点痕迹,“你诅咒发作了?”
“嗯。”
血族那张漂亮的脸上扭曲了一瞬,好像忽然变得愤怒,又硬生生压住了火气。
“好吧,”他咬了咬牙,“算起来也过了很多天。”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了。
加缪看了看屋里的三个人,随手拂落了兜帽,露出略显凌乱的金发,“你——”
苏澄率先摇头,“如果要说道歉就免了。”
金发男人用打量傻瓜的目光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说道歉?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诅咒。”
苏澄:“……”
她走近后背对他,随手掀起背上的衣服,露出雪白脊背上黯淡的图案。
血法师按上她的后背,指尖顺着脊椎起伏的轮廓向下,停留在腰窝处延展的荆棘纹路间。
他的魔力在血肉间缓慢游走。
“是什么人?”
他低声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澄欲言又止,“好像是神——”
有一瞬间,她感觉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诡异。
苏澄:“我本来以为他是,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但我又总觉得他有点熟悉。”
周围似乎更安静了。
苏澄怀疑是自己表现得太淡定了。
事实上,她基本已经接受了某些现状,就是哪怕自己做出了不同选择,导致部分剧情线被蝴蝶掉——像是高勒家族原本是主角的盟友,现在他们差不多都凉透了,但即使如此,有些事情还是不会变的。
譬如说自己注定会和各种神祇有所牵扯。
所谓的艳遇对象也并非普通路人。
苏澄:“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我暂时不想去深究了,因为我想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
譬如她究竟为什么拿到林云的剧本,以及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嗯,”加缪缓缓颔首,“现在你的诅咒状态很稳定,那个人,无论他如何自称,有没有特意为你输送过斗气?”
“没有吧,”苏澄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在我们的互动期间就……”
“我知道了,”他打断了她,“多长时间?”
苏澄看了看天色,忽然意识到好像过了很久,“和上次咱俩那回差不多——”
加缪将她卷起的衣摆丢了下去,动作有一点点粗暴,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答案,或者不太喜欢这种回答方式。
苏澄:“我不知道,我又没看时间!你如果很需要这个答案,去问问镇上筹划篝火晚会那些人,那个舞蹈节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然后我们反向推算一下——”
血法师转身推门出去了。
苏澄:“……”
萨沙忽然笑了,原本的郁色一扫而空,像是看了什么好戏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笑吗,”苏澄面无表情看他,“他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他确实一直这样,”血族乐不可支地说道,“在各种时候都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表现,但这场面仍然很滑稽。”
他们在日出后吃了顿饭,给坐骑们买了足够的肉食,然后再次上路了。
在对斗气的掌控更进一步后,在龙鹰背上睡觉的难度骤降。
而且和魔兽的磨合程度高了些,配合起来也更舒服了。
三天后他们再次降落,在郁郁葱葱的山野间,暮色笼罩了森林,纱似的薄雾朦朦胧胧弥漫在湖上。
龙鹰们相继降落在湖畔,惊起芦苇丛边的群群水鸟,它们扑闪着色彩斑斓的羽翼,惊叫着飞上天空。
四只龙鹰等着骑手们的投喂,看不上这些零嘴般的小动物,因此也没去捕捉,先低头猛猛喝水。
苏澄将最后一块带肉腿骨丢出去,就走到稍远处洗脸了。
覆盖青苔的圆石湿润光滑,她慢慢蹲下来,指尖触到泛着涟漪的水面,整片山林的倒影碎成千万片粼粼的金色。
漫山的松柏和藤萝,以及被夕阳点燃的峰峦,都在这一刻化为流动的油彩。
黄昏暖橙色的余晖褪去热意,绿莹莹的光点在灌木间闪烁,然后在湖畔水草里穿梭。
苏澄歪头看着那些萤火虫,透过闪光的虫群,依稀可见队友们的身影。
加缪站在树下看书——不得不说他的眼神必然很好,周围已经越来越黑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的。
苏澄很确定他没有点蜡烛,或者使用任何照明的手段。
萨沙的身影停驻在水边,抬头凝视着前方幽暗的丛林,似乎在捕捉某些信息。
下一秒,血族的身影倏地没入林间,眨眼间消失不见。
看起来是去猎食了。
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天,苏澄已经大概明白,在血族的食谱中,人类其实排不到前列。
在纯天然没有加工的状态里,仅从口感上说,很多魔兽的血都比人类更美味,而且还能给他们带来更多力量。
只是人类和人类之间,因为体质和实力的差距,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
凯仍然站在龙鹰旁边,那只魔兽低着头,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咕哝声。
他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和坐骑进行某种交流,偶尔会伸手摸摸龙鹰的颈项,然后低声说些什么。
龙鹰好像也听懂了一样,会小幅度地拍打翅膀,似乎在认同某些话,看起来很高兴。
苏澄忍不住托腮看他。
在逐渐消逝的暮光里,男人英挺的侧颜显得格外深邃,那双凛冽的金眸也被仅剩的晚霞柔化。
他的身形魁伟健硕,而且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站在巨大的魔兽身畔,都不显得渺小。
偏偏那种神情又很温柔。
下一秒,黑发男人若有所思地转过头,隔着荡漾摇曳的苇草,遥遥与她对视。
然后他向她微笑。
苏澄几乎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然后一只深褐色的夜蛾从树枝间窜出,翅膀上白色斑纹晃成虚影,径直撞向她的颧骨。
苏澄可不想让鳞粉落到眼里,不由伸手遮了一下脸,指间顿时蔓延开干燥的触感,像是摸到了带绒毛的叶子。
苏澄:“……”
她赶紧蹲下来洗手。
湖水清凉澄澈,小蝌蚪从指缝里溜走,凉意在手心里绽放。
她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水里的倒影开始扭曲。
世界静止了。
一切都退得很远,回荡着夜晚风响的荒野山林,摇晃的芦苇、饮水的龙鹰、还有正在呼吸的自己——
仿佛都变成了虚假的幻象。
湖中的卵石、游鱼和藻类也悉数消失。
水面突然掀起无形的漩涡,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攫取了她。
苏澄感觉自己向前栽去。
但她没有摔到水里,只像是被拖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看到倒悬的宫殿穹顶,金箔的蔷薇纹在深水里发着幽光,镀金廊柱上镶嵌着人脸浮雕。
层层飘荡的纱幔拂过象牙色地砖,织锦艳丽的厚毯铺展开来。
有人斜倚在翡翠卧榻上,金色鬈发宛如流淌的蜜,一手支在脸侧,另一手勾扯着几缕卷曲的发丝。
他披着丝绸长袍,那衣料是近乎透明的白色,从肩头滑落时如同一泓融化的月光,堆叠在劲瘦的腰间。
然后向下滑落,露出了紧绷的大腿、圆润的膝盖和修长的小腿,以及挂着绿宝石珠链的伶仃脚腕。
这具身体也如同被月色漂洗过的雕塑,每一寸肌骨都莹白发亮,找不到丝毫瑕疵。
然后——
苏澄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面孔精致又娇艳,好似晨露里的玫瑰,雪色双颊上泛着一点微醺似的薄红,耳畔垂坠着两颗水滴状的绿松石。
眉毛色泽略深于头发,像是被金粉特意描绘出的两道弯月,长长地延至鬓角。
那浓密的金色睫羽战栗着,掩映着那双在阴影里呈现墨绿色的眼睛。
虹膜上盛开着晦暗的纹,宛若盛夏森林里最浓密的树冠,在雷雨来临前蓄满潮湿的浓绿。
翻涌着一种锋利的、令人不安的恶意。
他的鼻梁高而窄,鼻尖却带着一点任性的翘,嘴唇饱满艳红,下唇中央有道细小的凹陷,仿佛谁用指甲掐出的印记。
苏澄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止不住地盯着他观瞧。
而且,她这看似失礼的举动,不但没有惹怒对方,似乎还让他感到愉悦。
金发男人微微扬起唇角,“好看吗?”
苏澄下意识点头。
虽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个问题绝对是肯定的。
“唔——”
男人支着下巴看她。
他的手指修长,十指都涂着一种透亮的苹果绿,像是春日新抽的嫩芽被凝在冰层里,甲片上堆叠的碎钻闪亮如星子。
金发男人微微挑起眉,“比起路克萨拉呢?”
苏澄吸了口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好看。”
色秽之神固然非常艳丽,但那种美貌给人的感觉,更多是在唤起淫欲和肉体的冲动。
单论长相的精致漂亮,好像还真是这位胜出。
论起身量体格,金发男人还要略瘦一些,眉目间又有一种精雕细琢的姣美。
仿佛某种名贵的鸟雀,天生就该在金笼里栖息。
“比起……呢?”
金发男人的双唇微动,吐出了一个音节复杂晦涩的名字。
苏澄无法将那个名字重复出来,却在听到的那一刻就能明白,这说的是欢欣之神。
苏澄:“我没看到祂的脸啊!而且谁在祂面前还有闲心看祂长什么样子,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
金发男人被她逗笑了,发出一阵清越悦耳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说的也对,是我忘记了——”
他目光流转,那双浓艳的碧眸盯住了她,“若是比起切西亚呢?”
苏澄一愣。
他在说纯洁之神?
就在她这短暂的愣神期间,金发男人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眼神立刻变得阴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