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 ”苏澄赶紧开口,“我也没有看清他的脸!我犹豫着没说,也是因为那段经历有点尴尬。”
“……嗯?”金发男人神情稍霁,“是吗?”
“是啊, 我就看了看他, 嗯, 他的身体, 他就非常生气,开始威胁我。”
苏澄摊开手, “而且他的脸都在光里,本来也看不清楚, 我只记得他的雕像, 但是那个雕像和真人肯定还是有区别的,如果用他的雕像和您来比较, 当然还是您更美。”
金发男人又笑了,“他威胁你?”
这家伙的情绪变得也太快了。
苏澄默默腹诽着,“是啊, 再盯着他看就眼睛不保之类的, 但是先不提别的,就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神祇出现,不管那个神祇是什么样貌,也都会盯着看的, 对吧?”
金发男人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确实,你是因为这个觉得尴尬?”
“那倒不是,”苏澄头痛地说道,“我不是教廷的信徒, 我全家都不是,所以我对那边的神祇了解不多,我不知道那匹马,咳,独角兽,和他其实是一个东西,然后我俩见面的时候,那地方正好有个独角兽雕像,当然您可能知道,也不算是巧合,而是色神殿下故意挑的地点,反正我觉得那个雕像很好看,我就说你别威胁我了,我宁愿摸那个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榻上的金发男人大笑起来,似乎这件事非常有趣,“我不关心路克萨拉那个蠢货做了什么,但你真是这么说的?”
苏澄点头如捣蒜,“原话我忘了,反正意思是这样的。”
“啊,”他笑得更开心了,“那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不过无需尴尬,这很正常,狮虎的步伐总比巡游的贵族更优雅,蝴蝶的鳞翅总比最美的丝绸更鲜艳——”
苏澄不由露出赞同之色。
“这是存在的本真,”他懒洋洋地说道,“人类对美的评价,会被很多因素影响,文化,群体规范,自我意识,还有那些愚蠢的身份焦虑,或是因为抗拒某种符号标签,去否定与之相关的一切审美价值,哈,多么可笑——”
金发男人稍微拖长了腔调,“至于动物,或者魔兽,或者与人类差别太多的生物,就能摆脱这些束缚,你会更好地去关注存在本身,它们的形态就是生存的真理,是法则在血肉里的显现,这些呈现在你眼中时没有任何遮蔽,你就能体会到原始的和谐,未经雕琢的真实,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也觉得那匹马更像样。”
苏澄:“……”
苏澄压下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
她其实很同意对方说的话,还觉得他非常擅长总结。
目前来看,这家伙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讲道理,仿佛也能进行正常交流。
但是——
她还没忘记他刚刚忽然变脸的样子。
倘若他是神祇的话,这么一副外表,以及如此喜欢与他人比较容貌,那就只可能是嫉妒之神了。
苏澄想到这个就觉得头大。
她之前还在湖边洗手,忽然就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对方有意为之。
不。
动动脑子。
苏澄仔细回忆被拽入宫殿的那一刻,然后试着调动感官去捕捉周边的一切。
她确实能“看”到神祇那美如画卷的身姿,也能“听”到他那天籁诗篇般悦耳的嗓音,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甜花果熏香。
但色秽之神给她的感觉,从各种细腻的触感,再到那些激涌的快意,也一样逼真鲜活,却还是假的。
不过——
无论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只要对方是嫉妒之神,自己就必须小心。
此人喜怒无常,反复不定,前一秒笑脸相对,后一刻就能痛下杀手。
她不能被表象所迷惑,真的放松下来,否则若是说错什么话,说不定就原地魂飞魄散了。
“……他还是这么虚伪,装模作样。”
金发男人轻轻地冷笑一声,“纵然是山野里的禽兽,泥沼里的虫豸,都有繁衍交尾的本能,人类不过是聪明些的动物罢了——”
苏澄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金发男人淡淡地说道,“连一丝凡人的欲念都无法容忍,也配居于神座?”
苏澄:“……”
她倒是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开嘲讽。
“怎么,”金发男人瞥了她一眼,“你不认同吗?”
“其实,”苏澄犹豫着开口,“我是在想我自己,如果我穿着我喜欢的衣服在街上走,我估计还挺乐意被人看的,但如果我在泥里摔了一跤,灰头土脸的,别人盯着我,我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我心里估计也不太高兴。”
金发男人盯着她瞧了几秒,忽然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对!”
他似乎再次被取悦了,表情尤为满意,“只有腐肉才怕蝇虫,他不敢面对的,正是他恐惧的。”
苏澄眨眨眼,“嗯……虽然我不了解他,但是看看您,您就不介意被人注视,您一定知道您的美貌绝世无双,任何人都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而您对这件事非常坦然。”
显然还乐得如此。
她默默想着。
金发男人轻轻一哂,似乎很满意这番说辞,“我又不是那种心中藏污纳垢之辈,明明自己也曾是人类,却还要摆出那副样子。”
他说着目露厌恶,也不想再在这个话题多言,“更何况倘若你是他最讨厌的那种人,早就成为路克萨拉的眷者了。”
苏澄不由打起精神,想趁机弄明白色秽之神选人的规则。
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几分,但那也未必是全部。
她倒不怎么害怕嫉妒之神会选自己当眷者,因为她在这方面恐怕没有什么“资质”。
苏澄:“……您说的是为了追求肉体享乐而什么都不顾的人吗?”
“那只是一方面,”金发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无论是肉身的交媾,还是珍馐的品味,但凡是感官享乐,就不该成为你存在的锚点,否则只是将杯中的倒影视为真正的月亮。诚然有些嗜酒者在酩酊中窥见诗行,在醺醉里谱写诗歌,但多数人只会溺毙于欲望的深渊里。”
苏澄:“?”
这是什么存在主义视角下的欲望悖论吗。
苏澄疑惑地看着他。
金发男人向她眨了眨眼,仿佛在给予某种暗示。
迟了一刻,她意识到对方是在回答神的权柄和眷者遴选,或许碍于某种规则,他不能直白地回答。
亦或是他就喜欢说这种谜语。
苏澄仔细琢磨他的话,似乎隐隐明白了一些。
她禁不住又想起,据说色秽之神是七神里最弱的一个,而且原著里的“她”和其他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好。
当然这七个人都不是善茬,所以彼此之间的相处,本来也都算不上和谐友善。
苏澄欲言又止。
她觉得面前的神祇浑身雷点,指不定自己哪句话说错,就要惹他不高兴。
苏澄:“……你同僚里是不是就有位很喜欢吃的?我好奇她是喜欢享受美食的滋味,还是单纯喜欢吃呢?是比较挑剔、一旦遇到符合胃口就沉迷的食客,还是来者不拒的那种?”
金发男人微微扬眉,“我也好奇你为什么用阴性代词?‘她’?”
苏澄:“……”
都是原著害我。
苏澄:“我不知道那位殿下生前的性别,乱说的。”
金发男人满不在乎地嗤笑,“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都不是人了,我们的本体已经是……某种概念,人身也好,别的形态也罢,显像不过是力量的化形,没有多少意义。”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话语,“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苏澄实在不想面对这种话题,“我看过一点吟游诗人写的东西,但我觉得不太真实。”
“哦?”金发男人轻飘飘扫了她一眼,“不相信有人能恶毒如斯,做出那些事?”
苏澄赶紧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一方面我知道很多类似作品都会基于流言传说的影响,我一直觉得那些东西很容易以讹传讹,另一方面嘛,见到您本人,我说实话,我想不出哪个人能比您还美貌,更别说美到让您觉得不舒服——”
这话听起来可能非常谄媚,她也确实有恭维对方保命的意思。
但也是真心的。
因为他这张无可挑剔、令人惊艳至极的脸,让她根本无法相信,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被他嫉妒长相!
金发男人静静地瞧了她几秒钟,忽然弯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耳畔的坠子都在簌簌抖动,链条晃动着相撞,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你就没有想过——”
半晌他停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转着指间的戒指,绕过手背的银链沙沙作响,在清晰起伏的筋骨间震动。
“我或许不是天生长这样的?”
金发男人饶有兴趣地说道,“而且绝大多数的人类无法抗拒神性侵染,无论是被神祇的权柄之力影响理智,还是被在认知层面施加强制的吸引力,如果我不是神,你看到这样的我,感觉也会和现在不同的。”
苏澄:“……那我确实没想过,我满脑子都是您真美,也没空去想别的。”
“是吗,”他轻轻一哂,“你应该满脑子都是如何不得罪我,如何活下来吧?”
苏澄:“…………不存在的,我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孩,我知道您肯定不会和我这种无知幼稚的人类计较。”
“是吗,”金发男人微微挑眉,“我可从不来以宽宏大量出名,事实上,比起我的同僚,人们都觉得我是最小气的那一个。”
苏澄疯狂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否则我就应该死在上个月了。”
他反倒是一愣,“为什么?”
苏澄:“?”
苏澄顿时放松了几分,“我还以为……是因为高勒伯爵死了,您不高兴,才把我弄过来的。”
金发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是什么东西?”
苏澄眨眨眼,“某个和自称是您的信徒组织合作的贵族,我和她的儿子有些龃龉,然后矛盾升级,她死了,当然,关于这个结局,我也掺和了一手。”
金发男人微微蹙眉,似乎很不耐烦听这些琐事,看起来也不感兴趣。
“我的信徒?”他冷笑一声,“那些人都很蠢,我已经很多年没和他们交流过了。”
苏澄不由有些好奇,“我听说他们好像还能通过某些途径……得到您的力量?这都不需要您的认可吗?”
“那可不一定,一些复现神格本质的行为和仪式,确实能让人直接获取祝福,不需要神祇的意志。”
虽然倘若神祇不满意的话,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但他这种状态,显然是懒得去管了。
苏澄哑然片刻,“既然不是因为这个,请问您是为了什么,嗯,给我这个能面见您的机会呢?”
“我只是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传闻。”
金发男人一臂支在卧榻的扶手上,手掌托在脸侧,慵懒地瞧着她,“我的某位同僚因为你被揍了。”
苏澄:“?”
他在说色秽之神吗?
当时是被纯洁之神赶回去了吧?
或许在自己无法感知的维度里,他们俩已经交手了?
那俩人的武力值有明显差距,单挑的话,色秽之神一定会输,所以算是被揍了?
不过——
从面前这位的反应来看,他应该就是看个热闹,绝不会想要为同事出头,大概只有幸灾乐祸吧。
苏澄:“虽然但是,也不是因为我吧,我的意思是,揍他的人不是想为我出气,那人还挺烦我呢。”
金发男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忽然向她招了招手。
那一瞬间,殿堂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整个世界的速度仿佛也被放慢了。
像是坠入一场缓缓流动的梦境。
苏澄本能地走近过去,直至膝盖触碰到翡翠卧榻的边缘,骤然蔓延开的凉意和微弱的疼痛唤醒了她。
“殿下?”
那双幽绿的眸子像两簇不灭的磷火,映照出她茫然的面孔。
他们近在咫尺。
苏澄只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半跪在床榻上,一手支在对方耳侧。
金发男人仰头看着她,那令人神魂荡漾的美貌,因为骤然拉近的距离,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他的发丝在深绿玉石间蜿蜒,宛如无数在曦光里游弋的蛇,散开的睡袍间露出大片的肌肤。
“我身为人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长相。”
他轻声说道。
苏澄点头如捣蒜,“我也这么觉得。”
“嗯?你也这么觉得?”
“我在那个诗歌里看过,那个作者说,侍奉黑暗的大司仪使阁下,金发是王冠,眼睛是孔雀石……”
苏澄磕磕巴巴地重复着诗句,“你们封神之前,都是永夜秘教的高层,所以这说的就是你在秘教里那段时间吧?”
他意味不明的看着她,“你不是不信诗歌吗?这会儿又信了?而且我想那首诗的原话不是这样吧?”
苏澄干笑一声,“诗歌,为了押韵,不都是往里填塞各种乱七八糟的修辞吗,我们摘掉那些修饰性的从句,留下主谓宾就行了。”
金发男人沉默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后,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苏澄猝不及防向后跌倒。
然后她坐在了湖畔,双手按进了湿滑的草丛里,水面上的涟漪圈圈漾开,绞碎了寂静的月色。
湖对岸的龙鹰们喝饱了水,正在给彼此梳理羽毛,偶尔还会互相啄一口。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其余的人影在夜晚看不分明。
“……说起来。”
萨沙抱着手臂站在树边,看着对岸如梦初醒的少女,扭头望向佣兵团的团长。
“你之前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是说米瑟洛斯。”
“嗯?”凯也将视线收回来,“和那家伙打了一架。”
“……幻境里那个?”萨沙有点意外,“那不就是个考验剑术的分身么?随便打两招不就过了?”
“那和本体有链接的。”黑发男人随口地说道,“我有点好奇他的本事。”
“感觉怎么样?”
“对于他那个年龄的人类来说也还行吧。”
……
与此同时。
在某个遥远而古老的位面里——
悬浮于永恒夜色里的破碎群山间,宛如浮岛般高悬虚空的殿堂里,空气里流淌着某种沉重压抑的气息。
暗色的碎屑宛如灰烬般盘旋,落在闪烁着黯淡光焰的黑曜石殿堂里。
正中央的熔炉上蜿蜒着年轮般的纹路,核心里涌动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定,热浪每一次涨落都卷起空间涟漪。
在熔炉正上方的开口处,本该是烟道的部位,连接着虚空敞开的裂口,偶尔会有深色能量流喷薄而出。
有人站在雄伟空旷的殿堂里,凝视着轻微震动的高炉,修长高挑的身形被焰光勾勒。
流闪的火光滑过漆黑如夜的鬈发,很快也被那纯粹的黑暗所吞噬。
“……冕下。”
另一个人出现在入口处,优雅地迈入大殿。
男人霜雪般的银发垂落在身后,开口时嗓音低沉优美,发音又带着某种韵律。
“祂已然苏醒。”
“我感觉到了,”殿堂里的人微微偏过头,“他毁掉了你的投影,为什么?你激怒了他?”
“……我只是告诉他,他的同伴在剑术上颇有天赋。”
“嗯?”
“然后他说,她更喜欢大剑。”银发男人淡淡地说道,“我很快感应到了他的力量。”
“你受伤了。”里面的人平静地说道,“……等他彻底恢复,就不止是这样了。”
银发男人没再等到更多的指示,于是悄然退出了殿堂。
外面的台阶上,有个人靠在廊柱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哦,大导师阁下,自从你被那家伙诅咒之后,我还是头一回在您身上感应到如此糟糕的状态。”
那人微笑着说道,那极致俊美艳丽的面庞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瞳孔外围裂开的金丝缓缓旋转。
银发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会为自己感到耻辱,路克萨拉。切西亚给你留下的伤至今尚未消散,千年过去,你还是那么不堪一击。”
“您当然不是我,毕竟您是高贵的领主大人,为了守护领地奋战到最后一刻。”
那人扬起嘴角,“而我只是个从一开始就被评价为天赋低劣、不值得您浪费时间的蠢货。”
“你现在所做的每件事,每次无可救药的失败,每次狼狈不堪的逃脱——”
银发男人冷笑道:“都在证明我的评价是对的。”
“随你怎么说,”那人耸了耸肩,“你青睐的好学生还挺喜欢我呢。”
“她只是被你卑劣的手段蒙蔽了。”
“哦是吗,有些人甚至不敢留下姓名,只扮演一个消逝在历史中的可怜虫,是的,我说的就是你——”
“你!”
两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滚出这个位面。”
殿堂里传来一道冷淡忧郁的声音。
没有任何迟疑,外面的两道人影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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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有角色出场章节回顾,忘记了前情的可以看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