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恍恍惚惚地醒来, 才吸了口气,冰冷咸涩的海水就灌入喉咙。
一种奇异的甜腥味呛进口鼻,视野里是闪烁着光点的蓝绿色液体,以及一些模糊晃动的黑影。
她本能地踩水上浮。
“天呐!”
旁边响起惊呼声, “小姐, 你怎么了?!”
人影倏地凑近, 有谁抓住了她, 直接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苏澄仍然有点头晕,重重咳了两声, 吐了口水出来,“谢谢——”
“不用客气, ”旁边的人关切地问道, 还掏出手绢帮她擦了擦脸,“你还好吗?”
苏澄接过手绢胡乱抹了一把, 眼前的世界骤然清晰。
水。
清澈的、闪烁着阳光的水。
她坐在被晒得温暖的石质路面上,前方是一条宽阔宁静的河道,数十只月牙形的小船来来往往, 漆色各异, 从明丽的孔雀蓝到娇艳的玫瑰红,船身精致修长,有的挂了明亮的薄纱,有的镶嵌着圆润的珠贝, 还有的搭着插满鲜花的棚顶, 年轻的情侣手挽手坐在船头,商贩将货物挂在船身两侧大声吆喝。
水下是五彩斑斓的鱼群、摇曳的海草和茂盛的蕨类植物,底部白色的泥沙里,仿佛还有鲜艳的珊瑚礁。
阳光化作千万片晃眼的碎金, 在粼粼波光里雀跃明灭,又淌过周围的桥梁和楼房。
她转过头,看到一架又一架连绵不绝的拱桥。
它们连接着水中星罗棋布的街区,桥梁由洁白的珊瑚石料打造,侧面和栏杆上,都镶着海蓝和黄金色的花砖嵌条,雕刻了流动的旋涡凸纹。
周围的楼房也多是浅色,米色,奶油色,象牙色等等带点色调的白,反射着朝阳和水光更显耀眼。
薄螺钿片格栅的窗户,边框也刻着波浪和海藻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
苏澄从没有见过这种景色,不由看得双眼发直。
空气潮湿无比,四周弥漫着水汽和花香,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
朝阳在桥与楼与水之间跳跃折射,映出晃动的光斑,美丽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整个城市都是水晶里的投影。
“……我还好,”苏澄用了几秒钟打量环境,“谢谢你的手绢,呃,我给你钱吧。”
她说着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面还装了点零碎的钱币。
苏澄揉了揉手里丝绸的绢帕,不由下意识掏了银币。
“不用了,”旁边的人笑着说道,“你没事就行,不过,你是不小心掉进水里,还是……有什么糟糕的经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遮阳的帽子,递给了后面的佣人。
苏澄禁不住倒吸冷气。
她这才看清这位好心人的样子。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金发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肤色雪白,穿了一件轻薄宽大的外衣,露着部分精瘦的肩膀和胸膛。
那料子看似是奶白色,但在日光照耀下,紧密的丝线间又荡漾起一层朦胧的水蓝。
那种漂亮而梦幻的光泽,随着衣褶的揉动而起伏,可见面料价值不菲。
他穿着同样浅色的亚麻长裤和坡跟凉鞋,卷起的裤腿下露出伶仃的足踝,几枚镌刻着浪涌纹路的金镯挂在脚腕上。
少年的手腕上也缠绕着几条金链,那些链条纤细,却毫无磨损,成色也极好,有的挂着某种魔兽的牙齿,还有的缀着泪滴状的橄榄石。
那宝石的绿色纯粹至极,宛如浅海里明亮的碧水,将那雪色的肌骨衬得越发光洁无瑕。
他的十指纤细,指甲像是圆润的贝壳,涂抹着浅淡鲜亮的半透银绿色,双手肌肤光滑细腻,看不出半点劳作的磨损。
至于他的脸——
他的发丝是浓烈绚烂的灿金,五官精致而娇艳,染着花汁的唇瓣嫣红饱满,整个人都像是含苞欲放的玫瑰。
少年的耳畔还钉了两颗黑珍珠,泛着神秘的金棕色光芒。
苏澄总觉得这张脸非常眼熟。
只是这轮廓似乎更加稚嫩,气质也截然不同。
金发少年歪了歪头,那双墨绿的眼眸,被晨曦映出了浓郁的翠色,长长的睫毛宛如海鸟的羽翼,正微微下垂着。
他似乎感觉出面前的女士正处于某种惊艳里。
而这种认知显然让他感到开心。
苏澄:“……”
对方一展露笑容,她更觉得眼熟,然后就想起这张脸是谁了。
或许十来岁的男孩和成年男人有些区别,但也没有差很多,尤其是这位成神后也显年轻。
但是没了那种神祇力量的加持,看起来也不完全一样了。
苏澄:“我没事,谢谢,事实上,我之前误触了一个魔法阵——”
她仔细整理了一下记忆,最后的画面停留在某个房间,失控的魔法阵和爆发的白光。
之前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自己正在学校里观摩某个特殊的传送阵,结果它忽然出现了问题,就像之前那个不稳定水晶一样。
金发少年微微挑眉,“看得出来。你身上的元素精灵很活跃,我是说,不太正常的那种。”
苏澄眨眨眼,“唔,不用担心,我并不是想要自杀,这位……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是杰拉尔德·魏斯,”金发少年随口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陌生的名字和姓氏。
苏澄点点头,不确定这人和妒神是什么关系,但那家伙好像不会无聊到变成人类来骗自己。
真要做这种事也不至于用如此相仿的脸吧?
苏澄自我介绍了一下,“……顺便,我好像昏迷了一段时间,今天是几号了?”
杰拉尔德显然很了解魔法师,闻言丝毫不奇怪,“五月七号。”
苏澄:“???”
五月?
怎么时间还往后倒退了?
她心里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忍了忍还是没直接问出口,而且面前的少年还颇为好奇地看着。
“对了,”杰拉尔德歪了歪头,“恕我冒昧,你来自什么地方?是帝国人吗?”
苏澄迟疑了一下,“是的?”
“哦,你的口音和之前我见过的那批商人很像!”
他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于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你之前住在哪个城市?我是说,从你裙子的布料来看,这场魔法阵的事故让你远离了故乡,另外,如果你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安瑟公国的亚索自由城邦,也被称为浮礁之地。”
苏澄:“……”
安瑟公国位于整个北大陆最南边,亚索是最大的几座繁华城池之一,也位于公国的南部。
这里甚至是前往南大陆的热门偷渡点之一。
所以理论上说,这地方会有许多教廷的武装力量,但她在附近的街道河道上,都没怎么看到圣职者的身影。
苏澄又仰头环顾四周。
看不到圣职者还能理解,连神殿的轮廓都毫无踪影,就有点诡异了——通常来说在这种城市,神殿都会是最高的建筑。
杰拉尔德默默地看着她四处打量,也只以为她是好奇这个地方,于是没有开口打断。
苏澄憋着满腹疑问回过头,“我是不是耽误了您的时间?”
“并没有,我只是来吃饭的。”
金发少年指了指旁边一扇狭窄的木门,那看起来像是船板改造的,上面挂着一块用鳞片、珊瑚石和碎水晶拼凑的招牌。
门内飘出某种奇异香料与烤鱼的混合气息。
门板上雕了一只鹦鹉螺的图案,还挂了两串风铃,由一枚枚精巧的透明玻璃瓶组成,里面装着闪光的磷虾和彩色的水母。
苏澄注意到这些袖珍的小生物应该都是魔兽。
杰拉尔德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想了想没有拒绝,就和他一同走进了店里。
里面只有六张小桌,周边环绕窗户一圈的石台,都被雕琢成贝壳形状。
地面也铺满了打磨光滑的巨大贝类外壳,边缘缝隙里嵌着细碎的蓝色砗磲碎片,像是散落的宝石。
苏澄忍不住微微惊叹,“这里真漂亮。”
金发少年扬起下巴,“你很有眼光,有些愚蠢的帝国人还觉得这太小气,或者觉得这太有鱼人风格了。”
鱼人和兽人一样,身上都残留着属于动物的特征,只是他们的栖息地都在水中或者海边。
苏澄整理了一下裙摆,“那是他们没眼光,说起这个,我之前不在沿海城市居住,其实还从没见过鱼人。”
这地方真的很热,她身上的水迹都被晒得几乎干了。
“嗯?”
杰拉尔德有些意外,“真的?你到底触碰了什么魔阵?这周围的城市里都有鱼人,看起来你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
他们在角落坐下,正对着外面蔚蓝的河道和来往的船只。
“确实,”苏澄苦恼地说道,“这件事有点复杂,而且我的脑袋有点晕,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唔,可能是一些传送后遗症,吃点东西或许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预约,侍者上菜非常快,很快就端来一个巨大的六角星状的盘子。
“这是的白影蛸的指管。”
金发少年优雅地拿起叉子,“你可以尝尝,我猜你可能没吃过,别误会,因为这不是什么很名贵的东西,这盘也才十个银币,帝国有钱人的宴会上可不会出现这个。”
认真的说,大多普通人的日薪,也只有一两银币,这道菜确实不便宜。
但那些权贵的宴席上,动不动就是几百几千金币的菜肴,相较而言它好像就上不得台面了。
苏澄非常理解对方的意思。
“这种魔兽的数量不少,而且繁衍得很快,但也只聚集在亚索周边的海域上……”
每个尖角格子里,都盛放着被炸过的触足。
这些圆滚滚的肉类被炸成金黄色,酥脆焦香,沾满了特质的金色辣椒酱和椒盐粉末,咬一口紧致而弹牙。
苏澄直竖大拇指,“也可能是因为它们游不出这片区域,就被你们都捞起来吃了吧。”
杰拉尔德被她逗乐了,招手让侍者继续上菜,然后一手托腮看着她,“你看起来饿了。”
“抱歉,如果需要的话,我再给你点一份,”苏澄点点头,“我会付钱的。”
“不不不,”他不在意地挥挥手,“最近天太热了,我的胃口不太好,每道菜只吃两勺也就够了。”
“……你们这地方不是一年四季都很热吗?”
“唔,那也有点区别的,同一件衣服,你穿了感觉微热,和感觉很热,那也是不同的吧?”
“……也有道理。”
侍者很快端来了一个巨大的铁盘。
烤好的鱼放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她用小锤子敲开焦脆的鱼鳞外壳,露出下面雪白滚烫、嫩滑如豆腐的肉脂。
旁边还配上一小碟用橄榄油、柠檬汁、辣椒和蒜酱混合而成的蘸料。
那鱼肉鲜嫩无比,汁水丰沛,配上酸辣的蘸酱更是爽口。
苏澄猛猛炫了半条鱼,才发现另外半边鱼肉几乎没动。
杰拉尔德所说的毫不夸张,他只用勺子挖了两个洞出来,就没再继续吃,而是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苏澄站起身,“我去柜台看看有什么喝的——”
杰拉尔德应了一声,就要招呼自己的佣人陪她一起,好给她付账。
苏澄连忙表示不需要,让那两位赶紧坐回去。
她窜到了柜台前,让老板推荐有什么风味饮料,老板早看出她是外地人,一时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苏澄趁机打量四周,终于在柜台角落发现了一个小日历。
她定睛一看。
寒月历206年五月七号。
苏澄:“…………”
寒月历。
“苏澄”这个角色,出生在白月历699年,也就是距今的一千五百年后。
自己居然回到了一千多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将一杯橙红相间插着青柠片的特调果汁递给她。
苏澄接过来然后付钱,步子发飘地走了回去,浑浑噩噩地坐下,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怎么了?”
杰拉尔德似乎感觉到她心情变化,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是这个太难喝了吗?”
苏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饮料,“不——”
话音未落,金发少年忽然倾身凑近,那花瓣似的红唇几乎要触到杯子边缘。
然后停住了。
他轻轻嗅闻了几下,漂亮挺翘的鼻尖微微一动,“唔,菊莓果的味道也正常,应该没有用坏掉的。”
杰拉尔德歪了歪头,像是一只困惑的金毛,“所以你怎么了?”
哪怕没有神性光环的加持,他也实在是太漂亮了。
苏澄有点抵抗不住,“唔,我只是在想,我可能弄坏了另一位魔法师的东西,等我回去应该还挺麻烦的,我的家人对我非常苛刻,哎,算了,不说了,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看你有点眼熟?”
在说起家人的时候,她特意观察了对方的表情。
杰拉尔德露出了一种复杂纠结、夹杂着埋怨憎恨的眼神。
苏澄故作不好意思地道:“我可能见过和你相似的画像,但又不像你这么年轻——”
金发少年愣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那或许是我的兄长,有个吟游诗人为他写了一首歌,还画了他的魔法画像,听说都卖到帝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