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一路狂奔回去, 在广场上转了半圈,远远看到镇长和查尔斯。
母子俩正在镇务厅门廊里说话,她特意弄出点动静表示自己无意偷听,然后靠近过去。
银发青年率先侧头看过来, 瞧出少女面上的焦急, “……怎么了?”
苏澄环顾四周, “我听到了一些对话。”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 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主观情绪和猜测。
她知道铁笼镇会被所谓的盗匪付之一炬, 镇长一家也都因此惨死,然而面前的维恩们并不清楚。
而且他们是否相信自己的话, 都是有待商榷的。
谁知道她是不是教廷或者秘教派来的, 想故意用某些信息做出误导,迫使他们做出某种决断?
“奥莉娜是这么说的?”镇长微微蹙眉, “关于血树晶的事,我们曾经开会商讨过许多次,大家授权她去谈判, 是让她作为代表, 去争取一个最有利的交易,能尽可能保障人们生计的契约,而不是——”
依莎闭了闭眼,“铁笼镇没有资格成为两头饿狼争抢的猎物, 她可能会毁掉这里。”
苏澄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镇长应该还是相信自己的。
“……更何况涉及血树晶, 这个东西本身就非常敏感。”
查尔斯低声说道,“母亲,或许我们可以再和——”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依莎打断了长子的话, “你先回去,我会召集那些族长和商会的人一起讨论。”
她说完转向苏澄,认真鞠了一躬,“阁下,再次感谢你。”
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苏澄看向查尔斯,“为什么她觉得你不该管?你不是你们城镇里最能打的人吗?”
“……那是两回事,”查尔斯倒是没有任何不甘,“按照规矩,每个家族只能有一个代表参与议事,母亲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
苏澄想了想,“把你的弟弟妹妹送去金珀城上学怎么样?那边的学校比不上帝都那边,但至少离这边不远,而且——”
“你觉得会出事?”查尔斯立刻反问道,“所以你想让他们搬走?”
苏澄耸了耸肩。
他沉默了几秒钟,“别人呢?”
苏澄抱起手臂,“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我觉得你是,否则你没必要担心他们。”
“好吧,那就当我是,但这也是有限度的,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死掉,我不会每个都在乎。”
苏澄平静地说,“我就是这种人,你镇上的人,你们可以去警告他们,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但是你的弟弟妹妹,我可以出钱帮他们进那些学校,我还可以去和那些学校的老师谈一谈,以我的魔法水平足以做他们的推荐人,而你,只要你从这个城镇里离开,你能轻松赚到大笔的钱,或者攫取你想象不到的权力,到时候你想怎么回报我都可以,不回报也可以,反正你教了我很多。”
银发青年微微蹙眉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只能保持着沉默。
半晌。
“……母亲或许不会同意送走孩子。”
查尔斯低声道,“因为这会让城镇的人感到恐慌。”
苏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我会这么做,因为比起那些人,我也更在乎我的亲人。”
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母亲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总不能杀了我吧?所以就按照你说的办,我们先回去,我让他们收拾东西。”
查尔斯在广场找到了疯玩的弟弟妹妹们,给他们买了各种零食,把孩子们哄回家了。
苏澄并不参与他们兄妹之间的谈话,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思索着那所谓古神之血的说法。
她向镇长提到这部分,但镇长对此没有丝毫回应。
无论是因为有紧要的问题,还是要刻意避开——
这事肯定相当复杂。
古神。
虚空的伪神。
这两个称呼描述的是同一种存在。
而且这些东西是禁忌,教廷和秘教的人都不允许相关的知识传播。
从这两个词来看,更像是经历了某种变迁,所以曾经的古神,被冠上了伪神的称号。
苏澄靠在沙发上闭目思索,却突然听到奇怪的细微响动。
她睁眼的那一刻,地毯上的影子也同时扭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揉出折皱,茶几投落的阴影鼓起了尖角。
黑影里倏然窜出一个矮瘦的躯体,手中的短刃闪烁着幽蓝的毒光,凌空扑了过来。
苏澄:“……”
她想都不想直接瞬移,同时丢了个切割。
那人大概以为她睡着了,见她睁眼已经错愕,只是仍然维持了原定的攻势。
紧接着,两道无形的裂痕横空划过房间,将刺客的双臂齐刷刷斩断。
饶是受到这种伤势,刺客都没发出惨叫,而是立刻扑向地面。
——这是影魔法的使用者。
一旦让他再次接触到地上的影子,很可能就会借此逃脱。
下一秒,一道银白色流光激射而来,穿透刺客的脊椎,将人死死钉在了地上。
斗气凝聚的锁链瞬间展开,像是网一样罩住扎入刺客的躯体,让他体内的魔力运转凝滞。
苏澄扭头看向门口的银发青年,“……我还想放他离开,追踪一下正主呢。”
这人九成是杀手公会派来的,和她估计也无冤无仇,只是受了委托。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边已经放了个风之知觉,几道烟青色风流顺着窗缝跃出,迅速奔向四面八方。
维恩家族的宅子在高地上,四边都是丘陵草坡,近距离里并没有其他人的房屋,只是偶尔有出镇的路人经过。
现在这个时间点不该有很多人。
但如果有谁给刺客引路,或是急不可耐想要刺客的回报,或许会在附近等待。
这只是一个猜测。
苏澄也没有报很多希望,反正他们还可以审问一下刺客。
但她很快听到了动静。
她听到有人焦灼地来回踱步的声音——
苏澄消失在原地。
这附近的环境她都很熟悉,直接传送到了数百米外的一座仓库后面,那里果然躲藏着一个矮胖的褐发男人。
那人看着四十来岁,衣装颇为富贵,身上穿着绸缎,双手戴了好几枚宝石戒指。
“你!”
他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顿时脸色煞白,“你你你!”
“嗯,是我,我没死,”苏澄抱起手臂,“是不是很失望?”
砰!
查尔斯出现在她身边,将被斩掉双臂的刺客丢在地上,沉着面色看向褐发男人,“为什么?”
“查尔斯!”那人像是见了救星般呼喊道,“你母亲在会议上说了……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这镇上有几个人能偷听教廷和秘教的使者谈话而不被发现的?除了你们母子,也数不出几个能做到的!”
他说着就看向了面前的外乡人,“也只有她了!她知道的太多了,关于血树晶,关于古神之血,那是异端了!这是会让我们被屠镇灭口的秘密!万一她说出去,那些激进的圣职者会怎么样?”
苏澄忍不住皱眉,“这还用我说出去?和你们做生意的两个使者都知道吧?”
“这不一样!”那人反驳道,“教廷和秘教内部也有诸多派系,他们对这些事的态度不同……而你,你本来就是个修炼异端邪术的法师!谁知道你是不是易容的通缉犯!是不是哪个伪神的信徒?!”
苏澄冷笑一声,扭头看向查尔斯,“显然你认识他,你母亲也认识他,现在我要杀了他,看在你教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声。”
查尔斯没有说话。
褐发男人愣了一下,脸上先是震惊,接着愤怒起来,“查尔斯!你难道不明白吗!她知道的太多了……”
银发青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褐发男人大声咒骂起来,“你这个黑心肝的家伙,查尔斯·维恩,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帮过你母亲多少事——”
查尔斯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不!”那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问题,“不不不、我的孩子年纪还小——”
然后他被风刃切断了脖子。
苏澄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银发青年冷峻的侧颜,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掏出一把金币,丢进了对方口袋里,“这钱足够你在金珀城买个小房子。”
查尔斯握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我不觉得他是唯一一个有那种想法的人,”苏澄冷静地说道,“所以我要走了。”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扣在少女腕上的修长手指微微用力,“但是——”
“你有没有想过,查尔斯,”苏澄仰头看他,“你一直待在这里,你没见过多少人,所以你可能会觉得我是特殊的,或许我不是你真正欣赏的那种人。”
他那双灰蓝的眸子里露出一种忧伤的情绪,“……那你呢?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就像某种小镇特色风味的酒,你有机会就尝一口,直至你觉得够了,你就会离开,以后最多是偶尔想起我。”
苏澄笑了一声,“你确实非常有特色,但和你想的那种还不太一样,但我最喜欢的酒永远不会对我这么说话。”
“因为他知道你总会想着他,”银发青年扶额叹息,“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你在做什么。”
苏澄嘴边的笑意渐渐褪去,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失落表情,“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停顿了一下,“……另外,那也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查尔斯无语地看着她,似乎在纳闷她怎能如此平静的给出厚颜无耻的回答。
苏澄摊开手,“这么说能让你更舒服地面对我们的离别吗?或许你觉得我更混蛋所以你就不那么伤心了?”
他叹了口气,将那些金币还给她,又递给她一个苹果。
苏澄:“这是什么当地习俗吗?”
查尔斯微微摇头,“这是我在后山种的……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年一直很酸,但今年你来了,它忽然甜了。”
苏澄哑然片刻,低头看了看那熟透的苹果,那是近乎糜艳的红色,表皮裹着霜似的果蜡。
她都能闻到果肉散发出的香甜气息,混着阳光晒透的暖意。
苏澄:“我还以为既然有古神赐福,你们这里种什么活什么。”
查尔斯:“是这样,所以那些果树都活着,我不擅长这个,如果换个地方大概就都死了。”
苏澄忍俊不禁,“你知道——”
“走吧,”查尔斯说道,“如果秘教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在,派来的就不是盗匪团了,教会里的顶尖高手都很难对付。”
说着就消失在了原地。
苏澄:“好吧。”
她很难评价未来的纯洁之神到底是什么人。
——曾经在嫉妒之神面前的那些调侃,部分是真心话,部分也是为了讨好而说的。
但无论如何,目前的维恩先生,或许还会一边觉得她没那么善良美好,一边又忍不住为了她着想。
苏澄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况,只想着先回金珀城看看。
那地方毕竟算是她的半个老家,相较而言也算熟悉,方便融入环境,或许可以打听更多的消息。
她曾经骑着魔兽飞跃山谷,现在无非是反方向回程,因为能用空间魔法传送,某种意义上速度还更快了。
春日的山原里溢出新绿,田野里闪耀着新麦的金芒,溪水切开了翠绿的平原,银亮的光带从山间蜿蜒而下。
离开铁笼镇后,山势渐渐平缓,她传送累了会停下来暂时歇息,望着在蔚蓝天幕下晃动的远山轮廓出神。
在某个山脚的城镇外围,汩汩流淌的清澈河水环绕而过,河边有几匹毛色雪白的飞马。
他们半敛着洁白丰满的宽大羽翼,翎毛边缘泛着珍珠似的光泽,蹄子踏过河畔的鹅卵石,捡起朵朵水花。
迟了一刻,苏澄看到马群旁边的人。
两个穿着黑色甲胄的骑士侍从,正在擦拭马鞍上的金饰。
另外还有几个人站得稍远,他们的黑甲上有着更繁复华丽的浮雕,显然身份还要更高。
在这些人的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
那人的银色发辫垂在身后,像是冬夜里凝冻的星光,半阙俊美的侧颜在日光里沉静如画卷。
他穿了一席华美的战袍,披风从肩头垂落,金银雕饰从胸铠蜿蜒到护胫,越发衬得身姿英武而优雅。
几秒钟后,银发男人侧头看了过来。
隔着百多米的距离,他的视线越过奔腾的河水和葱茏的灌木,望向山坡上的黑发少女。
苏澄对上那双似蓝非绿的瑰丽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