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骑士们注意到这一幕, 相继看了过来,有人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但他们的首领没有发话,所以没有任何人轻举妄动。
苏澄犹豫了一下,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她绕过饮水的魔兽们, 那些温驯的飞马并未对陌生人表示出敌意, 反倒是浑身黑甲的骑士们一个个都颇为紧张。
但仍然没有人说话。
银发碧眼的男人注视着她, 矜持地点头致意, 唇角的弧度疏离却也不失礼貌,“……空间法师?”
苏澄站在他面前。
那双轮廓深邃而色泽浓艳的眼眸, 像是一片灿烂的热带海域,湖蓝与翠绿交融燃烧。
浅处是大洋里的透亮青蓝, 瞳孔边缘泛着初春新叶的鲜绿, 虹膜的纹路在阳光里如金箔般闪耀。
也像是被凿开的翡翠原石。
他那纤长浓密的银白色睫羽,宛如初雪落在危险的漩涡上, 投下的阴影掩盖了深不可测的暗流。
“我能使用那种魔法,”苏澄轻声说道,“但我不会那样自居。”
这位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她必须要谨言慎行, 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胡诌八扯了。
银发男人微微颔首,“我是否与您在哪里见过?”
他的用词听起来相当客气,也使了敬语,偏偏还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倨傲姿态。
那大概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气质, 因而很难被表面的言辞所掩盖。
不过——
他看人的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的轻蔑和不屑。
相较于帝都的贵族乃至皇室成员们来说, 感官也都好多了。
苏澄有些惊讶,“您觉得我眼熟吗?”
“不,”银发男人平静地说道,“是您看我的眼神, 像是见到了故人。”
苏澄噎住了,“那、那是因为……我好像确实从哪里见过您,或者您的画像?您是不是什么地方的领主?”
银发男人面上露出几分了然,“你去过米瑟洛斯?”
苏澄心里松了口气,“您果然是那位领主大人?”
他点了点头,“我就是赫维茨·德·蒙塔涅三世,不过现在我只是黑暗神冕下的侍奉者,一个普通的秘教骑士,所以您无需那样称呼我。”
苏澄:“……”
看周围那群人对他的态度,也知道他不是什么普通骑士。
苏澄本来还有些担心,他看起来已经离家多年,万一他询问米瑟洛斯的情况,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瞎编。
结果赫维茨完全没提那一茬,反倒是正色询问她的来意。
苏澄表示自己仅是路过,感觉这边有人才瞧了一眼。
他倒是有些意外,“所以您并非是为了镜隐会余孽而来?”
苏澄:“?”
镜隐会?
余孽?
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在形容一个已经覆灭的、或者说即将消失的组织,仅剩下那么一小部分成员了。
考虑到镜隐会在一千年后仍然活跃,仅仅一个帝都据点就死了那么多成员,而且死的那些还未必是全部,只是当时在场的人。
那么一千多年前,它多半是没有真正被消灭的。
或许只是明面上被铲除?
从一个公开行动的教徒组织,变成了见不得光的秘密教派?
等等。
镜隐会成员崇拜的神祇是幻神和梦神,未来这两位都是黑暗神的盟友——即使现在不是,也不应该是敌人。
除非,现在的镜隐会,其崇拜对象并不是这两个神祇。
苏澄适时露出了茫然之色,“……什么?”
赫维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大概也瞧出这反应并非作伪,“你不知道他们?”
苏澄微微摇头,“我了解的很少,他们有很多办法伪装成别人,对吧?所以要出动您这样的高手,因为这些人的踪迹很难寻找?”
她觉得无论如何,这一点恐怕是不会变的。
“没错,”赫维茨微微颔首,“有人伪装成了秘教成员,杀死了一个教廷的高阶圣职者——”
苏澄不禁皱眉。
无论这是恶意的挑衅,还是故意在恶化两个教派的关系,看起来倒是都符合那群人的做事风格。
她至今不知道那个扮演艾奎拉亲王的人的最终目的。
但那人想要将亲近教廷的卡西欧佩亚亲王拉下马,到底是本着演员敬业精神延续两姐妹间的私人恩怨,还是有更多的想法,这都不好说。
苏澄:“那个人逃到这边的村镇了?”
“是这个方向,”赫维茨缓缓点头,“而且,这个镇子是她的故乡,或者说被夺取身份的人,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他并没有再多说。
他们既然有正事要做,苏澄也不好过多打扰,就在他们后面进了镇子,在酒馆里吃了味道诡异的烤肉和蘑菇汤。
她一边在内心发誓再也不会在这里吃任何东西,一边走下酒馆台阶,恰好看到银发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他旁边跟着两个黑甲骑士,还有一个穿着碎花裙子、居民装扮的青年人。
那个本地人挺着肚子,看起来至少怀孕六七个月了,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挽着装了水果的篮子。
她似乎在试图将篮子塞给赫维茨。
后者似乎惯于处理这种事,冷静而矜持地点点头,直接就顺手收下了,也并没有过多推拒。
然后他扭头瞧了瞧后面的下属。
一个骑士立刻掏出钱币,将几枚闪闪发亮的金币银币塞过去。
苏澄很快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这怎么好意思!”
那人红着脸摆摆手。
“我不能收,诸位大人把姐姐的抚恤金带回来,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否则我们家都没有钱修补房子……”
然而几位骑士很快就走了,她也没机会将钱币再推回去。
苏澄离开了城镇,在水边看那几匹飞马休憩,两个侍从守在这里,时不时对她投以警惕的注视。
没多久赫维茨也回来了,看到她在这里也不意外。
“阁下——”
银发男人抬手抚摸着一匹飞马的鬃毛,然后梳理沾着水汽的羽翼,“很高兴你在这里,省去了我找你。”
苏澄沉默片刻,“你肯定有办法找到我,我不是很想和你在这里打一架。”
“明智的选择,”赫维茨沉声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嗯,”苏澄点点头,“你不会和随便一个路过的空间法师说那么多,另外,我不想和你打架,不是因为我怕你,你未必打得过我,我只是有些问题。”
银发男人微微扬眉,“您的实力确实毋庸置疑,我能感觉到。”
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碧眸里,闪烁着某种源于自信的骄傲,“但这不代表我们之间的战斗毫无悬念。”
苏澄无奈地看着他,“……现在我们要论证这一点吗?”
“不,除非你坚持这么做,”他优雅地整理着马背上精致的鞍具,“我想请您随我前往高庭的圣殿。”
那是永夜秘教的最高殿堂,据说也是黑暗神最常现身之处,祂会那里为最虔诚的信徒们赐福。
苏澄没有说话。
“我想您有过被人喊着‘伪神信徒’而追杀的经历,或者任何类似不愉快的过往——”
赫维茨停顿了一下,“事实上,秘教里有许多古神的赐福者,倘若你表现足够出色,黑暗神冕下可能还会亲自教你如何使用那种力量。”
苏澄震惊地看着他。
她猜到对方有某种方式,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伪神”的气息,无论是那扇门,还是更早的那位舞者先生。
但是这话听起来就有点诡异了。
苏澄:“有许多个赐福者?”
赫维茨微微颔首,“我本人就是。”
苏澄:“?”
苏澄:“谁的?”
银发男人看了她一眼,“我想我并没有这样刺探你的隐私,阁下。”
苏澄:“……恕我实在好奇,事实上,我都不确定我是不是所谓的赐福者。”
赫维茨并没有露出讶色,“你见过吗?”
苏澄犹豫了一下,“你怎么定义‘见’?”
“任何一种联系和接触,在那之后你被赋予了某种力量,祂们就是这样在虚空影响着我们的世界。”
赫维茨平静地解释道,“魔法师们都更容易迷恋这种赐予,尤其是年轻人,我能理解,但是——”
“但是秘教要控制这种人,”苏澄说道,“确保这些人在监管范围内,不至于跑出去大肆宣传所谓古神的存在。”
“那是一个理由,”赫维茨没有生气,“你觉得你的实力能挑战整个教廷吗?或者他们的主人?”
苏澄懂了。
教廷对待所谓古神赐福者的态度更严酷,秘教在某种意义上还能保护这些人。
自己在外面闯荡,一旦遇到教廷的高阶圣职者,未必每次都能顺利逃脱。
要知道上次那批圣职者,根本算不上正经的高手。
苏澄:“实话实说,我真的有很多问题,所以我愿意和你走一趟,如果能见到黑暗神冕下本人,那也会是我的荣幸。”
赫维茨认真看了看她,“那未必不会发生——”
另外几个骑士都投以惊悚的目光,显然为他们的上司展现出这种态度而震惊。
“不过,”苏澄举起手,“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在秘教的职位应该挺高,对吧?你认不认识一个撒隆的人?”
骑士们的神情都变得很微妙。
赫维茨面色沉静,“怎么了?”
苏澄犹豫片刻,“……你和那位撒隆大人,谁的职位比较高?”
“我。”
“哦,”苏澄稍稍松了口气,“是这样的,你知道铁笼镇吗?”
既然这人对所谓古神的态度并不是那么极端,她觉得或许也可以和他说说。
苏澄将铁笼镇的事说了一遍。
关于奸商在两个教派里引发竞价,以及那位撒隆大人的手下蕾丽安娜被属下挑唆要让盗匪团去城镇等等。
苏澄:“说真的,像是那个商人,宰了也就宰了,但我觉得……那些人倘若真的是匪徒,未必能收得住手,铁笼镇还是很富庶的,我知道秘教的行事风格不是动辄就屠村屠城的,但这种事很容易被教廷利用,转手扣在你们头上,把他们自己塑造成对抗你们、拯救民众的英雄。”
赫维茨皱眉听着,眼神沉了沉,“你带我去一趟,给我指出那群人离去的方向。”
苏澄已经离开铁笼镇几天了,但因为是一路传送过来,所以她仍然能随时传回去。
她伸手抓住了银发男人的护腕。
后者稍微僵了一下。
大概是不习惯这样的触碰,他几乎是强忍着没有动作。
下一秒他们就身在千里之外了。
苏澄短暂地眩晕了几秒。
这种级别的传送消耗还是不小的,但对她而言很快也能恢复。
风里传来了硝烟气息,混杂着尘埃与血腥味道。
脚下的山坳土地变得焦黑龟裂,曾经的青翠绿草都消失了。
她抬起头望见坍塌的房屋。
那座熟悉的三层小楼,如今只剩下半截残墙,各种家具都掩埋在屋脊下。
她的视线顺着山坡一直向下,望见沦为废墟的城镇。
城镇正中心的广场,如今变成了直径百米的深坑,地裂如蛛网般中心向四周蔓延。
数不清的裂口向两侧延展,宛如一道横贯东西的伤疤,将星罗棋布的街区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