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传统:有事开宴,大事开大宴,小事开小宴。
老祖宗回来了?三天流水宴开起来。
就连沈家的仆从,或有办不好的差事,却没有一个不会伺候宴席。
至于说,去开祠堂,和更老的祖宗们说说话之类的琐事,完全可以推倒后头去办——反正那些木头牌位们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
于是祠堂里的一层层的木牌们就被冷落了三天,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摆在这座新砌的沈家园子里,没有楠木小楼,没有桂花飘香,有的只是一桌桌四散的宴席和醉的稀里糊涂的沈家人,是冲着“老祖宗”捻起兰花指,唱一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沈家人——他们没有请戏班子,自己浓墨重彩地扮上了。
沈珏坐在上席,一手掩着脸,前头抚琴的琴音尚未奏完,不知谁拉着一把胡琴插了进来,一个起调就把台上女装打扮的戏腔带跑了,跑出了几千里开外,听着是暂时是回不来。
台上的人居然还毫无所觉地唱着,追着那把放荡不羁的胡琴,很有些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味道。
沈珏简直都闹不清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受这些罪。
又看着台上甩开的水袖,和台下跟着水袖陶醉转圈的那几个沈家人,忍不住想:要是我爹还在,就你们,就你们这些玩意儿……
他在荒腔走板的唱腔里恨恨地想,要是沈清轩当族长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胡琴,不说台上的那个跟跑调的傻子,起码先把下面那个用胡琴捣乱人捆起来,丢到墙角去晾晾神。
沈清轩从来不喜诗词,说是文人骚客的满腹牢骚,再华美也无甚可读。他喜欢摆弄画卷,还喜欢把玩琴箫,偶尔摆开棋盘手谈,也会听小曲儿消遣时光——约是当了许多年的哑巴,对声音便格外着迷,因而格外挑剔。
他形容伊墨,说他有一把“沉沉的好嗓音”。
后来他成了柳延,伊墨也成了凡人,两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了嘴。他被伊墨气极了,反倒被气笑:“我当年大约是昏了头,竟然觉得你嗓子好听。”
于是吵个不停的伊墨停了下来,轻轻眯起眼,眼尾眯出细小纹路:“夫君,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将嗓音压到极低,低到仿佛胸腔里溢出的轰鸣,又从肺腑里带着九曲十八弯绕出嗓子,空气都被他的声音折磨出了波浪般的酥麻。
余怒未消的柳延傻傻杵在他面前,眼睛还瞪着,耳根已然红的要滴出血来。
……
沈珏不自觉地回过身,想要在背后看到那两人的身影,身后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很快收回视线,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而后撞上了昙薮的视线。
和尚大约是受不了这份闹腾,从开席到现在一直也未见过。直到这一刻,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身霜白僧衣,在重重林木的月光里,仿佛一缕孤魂。
沈珏见过无数鬼魂,那些含冤而死的,心愿未了的,或者纯粹就是不想走的,各种奇怪模样都有。毕竟走的路多了,什么稀奇事都能遇到。
这吵死妖精的沈家园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像“鬼”的影子,沈珏抓起手边的酒盅,不客气地直接砸了过去。
和尚侧过脸,青瓷小盅擦着他的脸落了地,里面的酒水却实实在在洒了他一脸。
可能和尚们都是好脾气,抑或昙薮先天没脾气,他一点也没要生气的意思,平静地拭了拭酒液,袖袍摆动着,绕过林木回廊,走到沈珏身边坐下。
沈珏偏过头,离他不远不近地道:“不论你想说什么,先拿条布,把你眼睛蒙上。”
昙薮:“为何?”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眼睛一模一样。”沈珏望着乱哄哄的前方,一字一字地道:“我看到你,就想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昙薮也目视前方,平静地问:“仇人?”
沈珏摇摇头。
“那或许我与他有缘。”昙薮说:“前生是他也未必,还要挖么?”
沈珏冷笑一声,心道你要是他,你若是他……早就认出来了,还用挖你的眼么?
他想说,我们妖精看人,从来看的不是一副皮囊。从头到尾,认识的,亲近的,不过是那一缕魂。
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哪怕走过黄泉碧落,哪怕营营苟且,哪怕变成朝生暮死的蜉蝣,看到那缕魂,自然就认得出来。
所以他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没有喊出那个名字。
因为他不是。
昙薮说:“只要你有合适的理由。”
后半句他没有说,只是转过脸,安静地望着沈珏。
一直不肯给他一个正脸的人终于转过头来了,五官仿佛都凝了霜,眼神里是抑不住的恼怒,死死盯着那双桃花眼,咬牙切齿地道:
“你再不遮眼,我便立刻挖了它。”
话音未落沈珏便知道自己失了控。
他从来也不是刻薄无理的人,便是当妖,几百年里也是个谦谦有礼的妖。沈清轩说,正因为你是妖,所以才更要修身养性,这世间人活着都艰难,况且是个妖。
他自从树上掉下来那回后,就很听阿爹的话,和所有富贵人家的孩童一样,小小年纪背那些诘屈聱牙的书长大,练出一手银钩铁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后又学了武艺,耍的起十八般兵器——他生怕自己不像个人,便囫囵吞枣地学了许多东西,只为将自己打扮的不像个妖精。
伊墨也从来不阻止他学这些,但不希望他为了当个人类去学这些,他说:妖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学了也无事,但妖终归是妖。
那时候他不懂伊墨的意思,几乎用了漫长的时间,孜孜不倦地把自己打理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类。
之后,他遇上赵景铄。
和赵景铄独处的时候,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妖精。
因为他是妖精,所以可以带着他四处撒野;可以用妖精的本事带他看一看这属于他的山河万里;赵景铄因他是妖精,从不会因为权或利而防备他;
也因为他是妖精,可以轻易降服皇帝陛下。
或许他一辈子的无理、跋扈、刻薄,都用在这人身上了。
恣意的笑或闹,纵情的相拥或争吵,有时甚至会打起来。
赵景铄总是打不过他,又拿他没办法,只能自己生闷气。
等气消了,又招他来,继续受气。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他看到那双眼睛,便有礼不起来。
明知道这只是个无辜和尚,翻涌的情绪却管也管不住,仿佛那双眼睛成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他心里那间名叫“嚣张跋扈”的屋子。
“你可以当没听见。”沈珏盯着他,决定让这间屋子敞开,放里面住着的怪兽出去。
他说:“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
他说:“遮起来,或者,挖了它。”
略顿,他贴过去,离他耳朵极近的位置,“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昙薮一动未动,只有眼皮显而易见地跳了跳,顷尔低下头,撕下一截袖摆。
布帛撕裂的声音并不大,绷紧的空气里,却有些惊心动魄。
他低着头,将那截长布用双手捧着稳稳地盖在眼皮上,打了个结。
而后放下手,望向沈珏:“可以了?”
沈珏没有作声,他听见自己心里的野兽安静下来,重新回到屋里,屋门落了锁。
于是他连神情都恢复了往日淡泊模样,甚至伸手在昙薮的眼前,点了点那截布条,温和地道:“这样会好些。”
随着他的动作,昙薮眼皮上的布条闪过微光,布帛后面的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能清楚看见景物。
昙薮点点头:“就这样罢。”又说:“多谢。”
沈珏也单手结扣,冲他行了礼:“麻烦大师了。”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昙薮忍不住抚了下额角的布帛,妖精里约莫也是有病的不轻的那种。
更鼓三响,沈家人已然醉的没了形状,瘫在地上的,倒在草丛里的,钻进桌底的……沈珏叹了口气,起身离席,走进内院。
沈家人自然给他准备了最大的院子,他没有推拒,反正没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院子很大,有荷塘和凉亭,荷塘边垂柳的枝条像少女妩媚的长发垂落在水面,引的夜里睡不着的调皮鱼儿冷不丁跳上来,把它当食物衔一口。
昙薮也跟着进了院,他被安置在侧厢房,许是因为他是光头的“大师”罢,沈家人对这些东西很尊敬,游方道士与和尚在沈家总能得到很好的安置。
苏栗自然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过小孩子贪睡,此时早就睡的人事不省。
沈珏进了自己的厢房,倒了铜壶里的凉水洗了把脸,烛火摇曳着,昏黄光线里水盆平静下来,他望着里面倒映的面孔。
他看了一会,手指动了动,盆里清澈水液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出来,悬浮在空中,逐渐朝四面铺开,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幕。
薄薄水幕里倒映出一个人影,一袭黑袍收腰束腕,挽着发髻。
沈珏看了看水镜里自己的模样,而后转过了身。
再转回来时,身形矮了半寸,肩膀窄了些许,身上是一套朱红的便服,不曾束腰,便显得慵懒。
他微微歪了下头,水镜里的人也跟着歪了下头,还差了点闲散味道,于是沈珏抬手解开发髻,长发披散下来黑羽般铺在背后肩侧,愈发衬的红衣明媚。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桃花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赵景铄。”他终于把这个名字念出来,水幕里的人也动了动嘴唇,眼里捎上了疑惑:“我……我是不是待你不太好?”
水镜里的人自然不会说话。
他想起那一次,他看着赵景铄伏案批阅奏章,伏案时间长了,肩颈动弹一下便疼的呼出声。他在场嗤笑一声:“你费尽力气抢来个皇位,有没有想过这么累。”
赵景铄揉着脖子,说:“你不懂。”
他觉得自己懂,不过是权利的争夺而已,那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实在是人类无聊透顶给自己找的麻烦。
他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完了,赵景铄仍旧道:“你不懂。”
“嗯?”
“你是个妖精。”赵景铄说:“你不懂这些。”
他这样一说,沈珏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了,这些家国天下的事或许真的只有帝王才懂。而他能活很久,赵景铄为这个天下做的事,在他眼里不过转瞬即逝。
他去问伊墨,伊墨说他这是心虚,为皇位得来不正的心虚着,愈是心虚愈是要战战兢兢地把事情做好,想要搏个圣明君主的好名声,以抹平他干的事,借此证明给旁人看,虽然这个位置是抢来的,但只有他能做得这么好。
他觉得伊墨说的有理,便将伊墨的原话转述给赵景铄,把这人气的脸色发青,是愤怒的发青,并非被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他经常将这人气的脸色发青,也不以为意,反而当着赵景铄的面,变幻成他的模样,说:
“不然明天我这样替你上朝,没人能看的出来,你看这天下离了你,照样好的很。”
赵景铄瞪着他,气的眼圈泛红,像是要吃人。
顷刻间他猛然站起,一把扫开桌上奏章,气势汹汹地朝他逼过去,伸手便撕开他一身繁复龙袍。
再然后,赵景铄就没有再动,微凉的手指触了触他的锁骨,低声问:“朕这里原来有两颗痣?”
“有。”沈珏回答他:“不信你自己看。”
于是赵景铄自己也扒开衣裳,拿了面镜子,果然在锁骨上找到那两粒浅褐色的小痣。
甩开镜子,赵景铄问:“还有哪里?”
沈珏转了个身,将里衣都扯了个精光,指着腰窝的地方说:“这里也有一粒,还有这里也有两粒。”他指着自己的脊背:“看见了吗?我要变成你,没人能看得出不同。”
赵景铄的声音低低的,在他背后道:“看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喜怒不定的帝王又突然生了气,恶狠狠地道:“给朕变回来!”
他变回了自己模样,被赶出了房。
从吃人到找痣再到被赶出门,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想不通是为了甚。
想不明白就不想,他转身离开时,敏锐的听觉却听见室内传来的笑声,是捂在被窝里才能笑出的声音,又闷又沉。
笑了片刻,声音突而停下,转成长长,长长的一道叹息。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满脑子都是对这人善变的不满,索性半个月都没有再去找他。
沈珏站在水镜前,看着里面自己变化出来的赵景铄的模样。
他莫名地想起这件往事。
在这个沈家荒腔走板闹了一宿的深夜,迟了两百多年的时光,才倏然明白那时的赵景铄为何会笑出声——
原来知道自己记下了他身上每一处微小特征,赵景铄会那么开心。
他深深地望着水镜里的那个人,专注地描摹他的眼角眉梢,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份开心,需要他欢喜又隐秘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才能悄悄地笑出声来。
又想象着,是怎样一份千回百转的心思,才能让他笑声未收,便转成长长地一声叹息。
而后,镜中的桃花眼泛起了红,湿润润的水光在眼底翻滚,丰满的嘴唇动了动,连那粒小小的唇珠都哆嗦起来。
镜子里的人嘴唇开阖着,沈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惊恐地颤抖——
“赵景铄,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个迟了两百多年的问题,问出口的瞬间他陡然脱了力,法术都无法维持地坐在地上,被冰冷的凉水泼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