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苏栗从强烈的心悸中醒来,心惊肉跳地抓起自己的衣裳胡乱套了两下,光着脚蹦下地,拉开房门冲进了院子里。

迎面撞上同样冲出来的昙薮,两人对视一眼,在这雾霭重重将亮未亮的凌晨时分,谁也顾不上说一句话,转身往沈珏的屋子冲了过去。

冲过青石铺就的小道,两人一眼便望到那屋子上方冲天而起青黑妖气,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冷颤,汗毛直立。

苏栗冲上前拍门,自然拍不开,只好扯着嗓子喊:“沈公子!沈公子你开门!”

昙薮把他拨到一旁,抬脚一蹬,木门嘭地一声洞开——

浓黑的气息迎面泼来,暴戾和愤怒,不甘与后悔,憎恶又自弃,纠葛成让人窒息的意难平。

苏栗无知无觉地红了眼眶,泪水失了控的肆意横流,绝望的情绪瞬间笼罩了他。

昙薮脸色也难看极了,这剧烈的心绪具象成墨,翻滚着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仿佛巨石砸在胸口,他登时吐出一口血,腕上挂着的十八颗佛珠悉数亮起,一时金光大涨,将他们笼罩着保护起来。

两人回过神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心有余悸,他们一僧一道都是自幼修行,各有各的佛骨慧根,仅仅是开门这么一瞬间,就险些被魔气侵染,也不知屋里人会是个什么模样。

昙薮念起经文,迈步跨入门槛,苏栗也默念凝神法咒紧随其后。

昙薮绕过屏风,只见先前在席上还嚣张强硬的妖精仰面倒在地上,地上撒着水渍,衣袍湿了一片,就这么狼藉地倒在水里,人事不省。

冲天的黑气裹挟着妖气一起,从他体内散出来。

苏栗见状欲张口说话,咒语一停就吐了血,悲郁的绝望窜上心头,让他差点又着了道。

昙薮好些,也是一怔:“入魔?”

苏栗摇摇头,捂着胸口不知是不肯相信还是自欺欺人地哼了一声:“这不可能,沈公子怎么会入魔。”

常人说走火入魔,指的往往不过是一种心态。真正的魔则是另一回事,需得贪嗔痴俱全,还要泼天的恨与怨,最后以一场血流漂杵的杀戮浇灌,才能成为魔这个物种。

这玩意跟妖隔着十万八千里,哪里是那么好入了?

苏栗不信沈珏会入魔,沈公子是什么人?那是他们天机观挂在墙壁上,他从小拜到大的人。

他又气又急,又手足无措,被昏迷中的沈珏激烈情绪左右着,只能一腔热血撒在昙薮身上,恨恨地道:“秃驴尽会胡诌,满嘴胡吣!再诳我就打杀了你!”

昙薮嘴皮动了动,似乎也被影响着动了几分火气,冷冷地道:“这样都不是入魔,莫非是见了鬼?”

或许真见了鬼。

昙薮抬手抹了一下眼皮,再次睁开时眼中金光闪烁,眸中显出金色莲花缓缓旋转。

佛目洞开,虚妄尽破,他这一下便看的清清楚楚。

看的太清楚,他便觉得自己真真撞了鬼。

只见仰躺的沈珏身上黑气漫天,入魔的黑气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气,显然手中沾过人命。

然血气又不重,少少的几缕可有可无,淡泊成这样的血气并不常见,通常事出有因。那是他陪季玖征战沙场时犯下的杀孽,也有后来陪在赵景铄身边索过的性命。

他手中性命并不少,若是旁人无故杀人早已血气冲天,而他手握行令虎符,又有出师之名,这些夺命之仇汇聚在一起,落在他身上也不过这么可怜的几缕。

更多的罪孽,都有旁人替他担了。

黑气夹杂着血气,另又有妖气四溢,他原就是妖精,一身妖气往日收敛的几乎看不出来,现今失了控,自然控制不住地散了出来。

在这乱糟糟的魔气和妖气和血气里,昙薮看见他身上一层厚重白光,这白光昙薮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过,是亲人的庇佑之光。

长辈庇佑小辈,逝者庇佑生者,是活着或逝去的疼爱他的人愿力形成的光圈,佑他一生安泰无忧。

他大约是个极懂事的小辈,又十分得宠,因而身上愿力环绕极厚,洁白的光芒是长辈们对他的无数挂心与放不下,是那些疼爱他的人,曾为他祈的福,为他抄的经,为他在诸天神佛前许下的愿。

那些将尽未尽的话,都默然无语地用祈愿和挂念,尽数呵护在他身上。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便是这些真挚虔诚的愿力,也足够他安泰无忧,顺遂一生。

除此之外,还有功德金光,厚厚金光闪耀着几乎能刺瞎人眼,那金光里有他主动行的善,有长辈们以他的名义行的善,一层层累积在一起,便是庙里得道高僧,所能见的顶天也只到这个程度。

更见了鬼的是,他身上还有一道帝王紫气,那道紫气窄窄一条,只有小指粗细,却厚实无匹,凝实的仿佛能够具现,牢牢贴在这妖精的心口,仿佛已知变故,不断地扭动着,要钻到他心里去唤醒他。

昙薮收回术法,忍不住双手合十冲着这躺着人事不知的妖精行了大礼,长叹一声:“贫僧今夜长见识了。”

苏栗莫名地望着他。

昙薮撩开下摆往地上盘膝一坐:“我念心经,你念静心咒。”顿了顿:“无事,这位施主一身好福气,只怕死了都能还阳,又怎会入魔。”

沈珏确实不曾入魔。

他只是昏昏沉沉,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阿爷唤他——小宝啊。

他似乎变成了小小一团的小人儿,阿爷把他背在背上,走在开满野花的草地,带着他去放纸鸢。是管家爷爷亲手扎的蝴蝶纸鸢,有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还拖着长长的彩绸,阿爷背着他,在草地上奔跑,高高举着纸鸢跑了一阵,而后撒开了手。

纸鸢顺着东风扶摇而上,愈来愈高。

然后阿爷转过头来,冲着背上小小的人儿,粗喘着笑:“小宝啊,将来要飞的高高的,远离人世,就不会吃太多苦。”

他刚想说,不要,飞太高就找不到你们了,话还没来得及说,阿爷便不见了。

回过神看到自己站在阿奶的佛堂前。

佛堂台阶的左边有一只瓦缸,台阶右边也有一只瓦缸。

左边的瓦缸上画的是鲤鱼戏荷,右边的瓦缸画的许是松鹤延年,不确定。不确定是因为,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哪个人,将右边的瓦缸豁了个大口,堪堪裂了一半,瓦缸上只剩残缺不全的纹饰,依稀能辨认的出鹤羽青松的模样。

那裂口是半圆的,从缸口一直豁到底,仿佛爆了肚子的瓜,自然蓄不住水,也担不起防火之责。却不知为什么,坏了的水缸,一直留在这,残缺不全的摆着。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是沈家哪个人,往破缸里填了些草木灰,又拌了些泥土,用竹片抹成了梯田模样,在上面养起苔藓,做成了绿色的野景。后来多年里,陆陆续续的,依然是沈家的不知什么人,在苔藓上用竹篾做了亭台,建了楼阁,点缀了小桥和园林。

这缸原本为了蓄水防火而置,而今却起了高楼广厦,亭台楼阁。每年开春,管家爷爷便领着巧匠前来,在一旁看着他用紫檀小笔,蘸着桐油,仔细地将楼台广厦里里外外涂抹一遍,以防腐坏,这破缸便冠冕堂皇地成了一道摆设。

剩下左边那只瓦缸,经年累月地蓄着水,受着风吹日晒,斑驳地老朽了,身上的鲤鱼戏荷的图案,都已经模糊地看不清。

他看着这口老朽又蓄满水的缸,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起来。难受的蹲在台阶旁,望着那口缸喊道:“阿奶。”

佛堂的门开了,阿奶在门后静静望着他,他便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阿奶的腿。

阿奶牵着他走进屋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未抄完的经文。

他问:“阿奶,你替谁抄经。”

阿奶说:“这一卷替小宝啊。”

他说:“那我也给阿奶抄经。”

阿奶说好,然后说,要专心。

沈珏想起来,他抄了许多经文,但是都没有阿奶抄的多。

后来几十年,阿奶不知道抄了多少经文,厚厚的一摞摞抱着上供,又焚毁。

而他自阿爹去世后,再不曾为阿奶抄过经,连佛堂也没有再去过。他把那个护过他,为他放下菩萨心肠,使起霹雳手段打卖了许多丫头小厮的奶奶,彻底遗忘在梅林木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阿奶在幽微烛火里孤仃仃的抄写着不知为谁祈愿的经文,直到她再也抄不动的时候,躺在木屋破旧的小床上默默死去。

又看到阿爹。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刚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杂种?”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杂种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

又看到赵景铄。

五十岁的赵景铄孤身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自斟自饮,看底下官员为他五十的寿数举杯欢庆,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次笑脸。他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被太监扶着回了宫,于是他也跟着离了席。

酒酣人醉本是春风一度的好光景,他却在帷帐里推开了他。

赵景铄推开他,酒意尽消,神情平静地说:朕今年五十了。

五十了,鬓角白染,眼角纹路深邃,曾挥剑拉弓的臂膀也在看不见的时候,一点点皮松肉弛,曾经光洁的肌肤爬上了黄褐的老人斑。

赵景铄盯着他,叹着气地说:

往后不做这事了。

原来是觉得自己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就老了,似乎是一个念头就让他老去,精气神都散了的躺在那里,身形仿佛都干瘪下去。

于是他答应道:好,往后不做了。

那夜他们平静地并肩躺着,穿着整齐的里衣,各自将手收在胸前,隔着一点距离,只有铺在枕上的长发叠在一块儿,依偎纠缠。

然后他睡了过去,又恍惚曾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看见赵景铄侧过了脸,正安静地凝望着他,神情是专注又恬静的哀而不伤。

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凝望他睡颜的帝王,在老去的夜里,内心是怎样为他祈过愿,愿他年年顺遂,福寿安康。以江山做誓,只求他能神魔不扰,夜夜安睡美梦,醒时无忧无愁。

老去的赵景烁望着他的睡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福,直至鸡鸣报晓。

沈珏睁开眼,魔气尽散,他躺在柔软床铺上,耳边是喋喋不休的经文,道门的静心咒和佛门的心经混在一处,令人啼笑皆非。

他侧过头,看着昙薮和苏栗盘膝坐在他床前的地上,也不知这样给他念了多久的经,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半哑的声音。

“和尚。”他自己嗓音也干涩地问:“你俗家是不是姓赵。”

昙薮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真是那位和我曾曾曾……祖相好的沈大将军。”

沈珏也笑了一声:“原来赵景铄是你的曾祖,皇亲国戚不好好当,怎么就跑出来当和尚了?”

昙薮摇摇头,脸上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他道:

“红尘俗事罢了,施主心结可是解了?”

沈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没给出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