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因这次是三个人,沈珏便定了一大一小两间舱房,他本能的照顾弱小,把苏栗和自己安排在一间。昙薮住了另一间。

舱房紧挨着,中间隔着一道薄薄木板,其实也挡不住什么。

苏栗晕水,缩在床上躲开窗户外涛涛黄浪,缩了片刻,就趴着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双手朝后,侧脸顶着枕头,双腿蜷起来跪成一团,撅着腚地打起了小呼噜。

沈珏望着他的睡姿,莫名觉得眼熟,好似在哪处见过。

脑子里跑马灯般转了一圈,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睡姿,最后冷不丁想起了自己——他记事的早,在襁褓里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实在太小,也才三个多月大一点,刚刚学会爬行,被沈清轩抱到木床上,用一根拨浪鼓逗着,从床头爬到床尾。他爬了好几圈,终于抓到阿爹手里那根拨浪鼓,一把抓住就不肯撒手,啃了几口,冷不丁脑袋一歪就睡着了,憨态可掬的模样还被沈清轩画了下来。

有那么一阵子,爬着爬着就趴着睡过去成了他的常态,往往睡不了太久,大多都是打了个盹,很快就醒过来继续爬行,仿佛撅着腚睡一觉只是补充一些精力。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再看苏栗的睡姿,无端地以为他也只是打个盹,很快就会醒过来,而苏栗睡了一宿。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白天了。

苏栗洗漱完抱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着他,像一只乞食的小猫,圆溜溜的大眼睛让人不忍心拒绝。

沈珏示意他去隔壁喊昙薮,苏栗坐着没动,提起嗓子嚎了一声:“大师,过来用饭。”喊完才跑到门口,拉开房门。

昙薮那边传来衣袍摩擦的细微悉索声,紧跟着是开门关门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的昙薮白玉一样的脸上,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行了礼方才坐下。

两荤两素的菜肴并两碗米饭,热气腾腾地摆在一僧一道面前,替他们备好碗箸的沈珏自己走到舱外,望着江面起伏的波澜,听身后各个舱房里传来的交谈声,很快就走了神。

他听力好,又不沾人间烟火,旁人吃饭的时候,他大多数都自觉地走开。

屋里苏栗饭都堵不住嘴地在问:“和尚你怎么了?眼圈那么重。”

昙薮没有吭声,隐约能听见碗勺轻撞的声音。

苏栗继续道:“别是被我昨天说你还俗的事吓得一宿没睡吧?”

昙薮低低应了声:“嗯。”

苏栗就不说话了,纵然他才十二岁,自小山门长大,也知道权势富贵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终于安静地吃完一顿饭,沈珏走回去,依旧是两个小银锭和空碗碟一起消失。

二十个铜板的一顿饭食,他花了二两银子,即便昙薮也觉得这人豪奢过分,然而吃人嘴短,加上他想起历史上自己那位祖宗消失的内库,默默地一声不吭。

重新坐下,沈珏提起眼皮,看向昙薮问:“不愿意还俗?”

昙薮自然不愿意还俗。

沈珏就不再提,只是脸上无端冷了三分。

船舶顺江行走三日,到达雍州时是个斜阳西下的傍晚,沈珏领着路,带他们在雍州城里,从青石大路走到青石小巷,穿过一个又一个坊市,最后停在一家门墙破落的小院前。

沈珏抬手叩了叩门栓。

此时的天色彻底暗下来,院中依然一片黑沉沉,无人点灯。

三人在昏蒙中站了许久,木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门后伛偻老妪嘶哑的声音问:“谁呀?”

沈珏:“我们仨是路人,借碗水喝。”

门开了,老妇颤巍巍的声音带着百折不回的善意,提醒道:“老身看不清,你们自己进来打水呀。”

沈珏跨过门槛走进去,苏栗和昙薮跟在后面,两人面色复杂,约莫在想象中受尽磋磨的妇人即使没有一身戾气,也不该是这样毫无防人之心。

妇人在月色下的身形小小的一团,被苦难和岁月压垮的脊梁已经彻底弯曲下去,蹒跚着走在前方,替他们领路。

一边走着一边道:“我领你们去灶房,水缸里是隔壁陈家替我打的水,昨天刚打满……你们用过饭了吗?没用过,自己生火弄点吃食。”顿了顿:“老了就是没用,来客人了,也只能让你们自己动手。”

苏栗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老妇人满脸褶子都拢在一起,白雾阻障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将视线准准的望向他的方向,慢吞吞的嗓音带着笑意地说:“世上哪那么多坏人哩。”

苏栗一口气就这么被哽在咽喉里,吐不出咽不下地,硬生生被噎的眼圈泛红。

昙薮走上前,在灶房里摸索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烛火。

黑黢黢的院子,渐渐灯火通明起来。

院门被拍响,外面传来男声在喊:“范婶在家吗?是不是来客了?我看你家院子亮灯了。”

昙薮扶着妇人走出去,在门口同好心的邻居寒暄,这是善心人怕来了恶客,欺负一个孤仃仃的老人家。

沈珏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处那一缕魂。

魂魄不肯轮回,通常就消散在天地间。

可不肯轮回的孤魂,往往都是执念未消,执念越强,消散的越慢。

胖乎乎的范掌柜也不外如此,他不肯轮回,又无归处,只好在每一个夜里守在院子前,望着他的老妻,一日日憔悴佝偻,一天天哭瞎双眼,一夜青丝白雪回不了头。

再多悔恨也挽不回的人鬼殊途。

于是一天天看着她,连一句安慰都给不了她。

甚至连靠近一点都不敢,怕自己一身鬼气冲撞了她,只能在院前站着,守着,等着一个消散天地的结果。

沈珏走过去,低声问他:“还认得否?”

范掌柜木木地抬起眼,盯着他望了一会,整个鬼都哆嗦了起来:“是你啊,那年那个狗妖。”

“狼妖。”沈珏说,“我带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送你去轮回。”

范掌柜想也不想地摇头。

沈珏只好继续劝。

重新掩好门,被搀扶着往回走的范王氏却停下脚步,侧过头,耳朵朝着他们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了。

昙薮念了声阿弥陀佛,下一刻被老人妇人紧紧攥住了胳膊,那枯瘦的,粗糙的,布满褶子的手将他腕骨紧紧勒住,妇人的声音哆嗦着,带着隐忍的泣音,低低地问:“大师,他是在同我家三郎说话吗?”

昙薮叹息着道:“是啊。”

妇人松开手,伸向前方,一步一步摸了过去。

昙薮再次搀扶起她的手肘,把她送到那个守了许久的野鬼面前,尔后他们三个,一妖一道一僧,眼睁睁望着那只苍老疲惫的手,虚虚地穿过魂体,落在空中一点。

范掌柜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上去,阴凉的气息绕在指尖,范王氏笑了起来,几乎是笃定地喊了一声:“三郎。”

野鬼泣道:“在呢。”

妇人恍惚地道:“你没走。”

“没,守着你呢。”

妇人微微歪头,仿佛听见了他的回应一般,哭着道:“你死了才想着守着我,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守了呢?”

情绪过于激动的老人终于坚持不住,喊完这一句便一头往前栽去,沈珏似乎早已料到,伸手接了个正着。

苏栗望着晕倒在沈珏怀里的老妇人,忍不住小声道:

“她就这几日了。”

说着抬眼望了望沈珏,沈公子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料到这是一场送葬的行程。

三人在小院里住了下来,昙薮劈柴烧水修整房舍,苏栗在外奔波,备置白事物件,沈珏出去了几趟,通知老妪的家人,和范掌柜的两个兄长。

远方的亲属都在赶来的路上,躺在床上的老妪浑浑噩噩地睡了两日,终于醒了过来,尔后白障重重的眼睛望着床脚的方向,仿佛看见了那缕夫君的魂。

“为什么?”妇人问他。

范掌柜哭不出泪,只能抽噎着答:“我只是一时气不过,不知道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一遍遍重复:“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沈珏站在床边面无表情,低头望向妇人的眼里却是年岁赋予的温慈,就像当年他重伤刚醒时,看到那个烛火旁缝针走线的妇人,哼着无名小曲,目光如出一辙的脉脉温情。

沈珏抓起她的手,搁在昙薮的手心里,语气轻软地道:“不要问你夫君,你该问的是他。”

昙薮一手松松地握着老妪的掌心,莫名地望向他,并不懂话中意思。

这半人半妖蹲下身,一袭黑衣,屈膝蹲在床畔,高高束起的发尾长长的垂在脸侧,挡住了他半张脸。

他又轻又慢地一句句讲给这对人鬼夫妇听:“当年合州雪灾,开春又是雹灾,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们望着妻儿父母活生生饿死在眼前,也问过为什么。”

“一些人死了,另一些人落草为寇,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当地县衙勾结本地富户抬高粮价,因为上官克扣了赈灾粮。

为什么他们能这样做。

因为上官的上官不查。”

沈珏终于抬起脸,扫了眼床脚苦着脸的范掌柜,目光停在昙薮被布帛遮蔽的眼上,他冲这对夫妇说着话,却定定地望着昙薮:

“一层一层地往上推,最后推到天家身上,是帝王无能,识人不清。

帝王为什么无能,因为他身边那些生来富贵的亲王,都宁愿供奉泥塑的菩萨遁入空门,也不肯做他该做的事。

就像握着你手的这位一样。”

昙薮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最终紧紧抿成一道直线。

范王氏转过头,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是浑浊的眼泪。

妇人问和尚:“是这样吗?”

和尚哀恸地望着她。

妇人目光移开看向床脚的白影:

“听见了?不是咱们的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仿佛后半生的苦难悲凄都随着这口气消弭在空气里——那些煎熬的日与夜,她无数次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拦住孩子和老父母这一趟无法回头的旅程,恨自己那样为什么开开心心的送他们启程,而不是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拦下来。

恨自己没有盯紧她的三郎,明知他的性子容易转不过弯,还让他一个人独处,没有时时刻刻盯着他,开解他,让他挂了房梁……她将所有的不幸都揽在自己身上,连自尽都不敢,怕下去无颜见父母。

于是自虐般活着,熬过一天又一天,而今终于有人告诉她: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是天地为炉,而万物为铜;

是恶吏当道,是为富不仁,是尸位素餐;

是皇亲国戚无能,是天子无能;

所以才有她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无处可诉的一句‘为什么’;

“三郎啊。”她轻轻地道:“不是咱们的错。”

她说:“是他们无能啊。”

这个受尽后半生苦楚的女人,说完最后一句话,闭上眼,结束了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