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梧州沈宅的时候,沈珏恰巧转身向沈宅走去,走了几步,莫名地扭过头,望向遥远天际。
太阳不曾出来,天空是蒙昧的阴霾,云朵大片大片地叠在一起,只有薄弱的地方,能看见一缕明亮的光。
他不知道刚刚划过心头那一缕恍惚亲近是什么,修行之人,对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总有一丝渺茫所感。
只是他从来不涉占卜之道,过分玄奥的东西让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疏远,就像伊墨从前说过的因果和宿命。
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因不可掌控,无法抗力,就显得荒诞。
刚走到中庭,便看到苏栗背着包袱,一边捏着鼻梁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来。
沈珏皱起了眉,犹疑地打量着他,看着少年迈着梦游似的步伐,一头撞上自己胸口。
苏栗:“什么……”抬头看到他的下颌:“沈公子怎么进来了?”
沈珏说:“发生什么事了?”
苏栗自己也说不清,只好如实道:“没事,就是觉得……不知道哪里怪怪的。”
沈珏想了想:“你推卜过八字了?”
苏栗眼神里是满满地茫然,顷刻才醒过神来,道:“还没。”又说:“沈公子把你的八字也给我,我一起算算。”
沈珏刚刚报出口,便看到苏栗脸上凝重的神情,又夹了几分困惑,盯着虚空一点出了神。
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的苏栗,被昙薮用指尖推了推肩头,猛地后退一步喊出了声:“你们这命格到底谁牵扯了谁,一个不能算,两个都不能算,都像你们这样我还不如去当厨子。”
沈珏听了不觉意外,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释然。倒是斜眼望着苏栗,没料到这小子居然有个当厨子的理想。沈珏觉得,论起厨艺,自己可以给他当师父。
昙薮开口,半是宽慰半是好奇地道:“要不,算算贫僧如何?”
苏栗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怀疑自己是中了邪,尽遇上不能算的人,那要他天机观有何意义,他这“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留着做什么,还不如趁早改行当厨子。
厨子是他的人生第二理想,具体缘由已不可考,约莫是不记事时许的愿。他自小就格外喜欢蹲在厨房里,看炉里橘红色火焰腾腾,铁锅冒起热气,热油微漾的时候,菜蔬肉类刺啦滑进去,泛出喷香的热气,从中获得的满足感不亚于随手摘一把草梗一抛,便能算出晚上吃什么的快乐。
苏栗不走心地蹲下身,心中默念着昙薮的八字,随手薅了一把野草,抬手撒上天,又看着草茎施施然落下地。
昙薮莫名地体味到自己的八字怕是不怎么重要,被轻视的十分彻底。
苏栗伸手在草茎里拨拉两下,心底就有了答案,为了不显得太散漫,故意拖延了片刻,才慢吞吞地道:“半路出家的和尚,成不了气候,还是回你的富贵温柔乡罢。”
昙薮:“……还俗?”
“越早越好。”苏栗拍拍手起了身,抬脚把那些用过的杂草踢散了,勾起嘴角道:“早一点,指不定还能……”
“阿弥陀佛!”他话没说完,被昙薮一声佛号打断了,蒙着布巾的和尚难得地一脸纠结,嘴角都垂了下去,蔫蔫地掉头冲沈珏道:“刚刚不是说要去雍州?”
沈珏望了眼苏栗,真心怀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算的准不准,然而这话问出来便失了礼,他也就不说了。
准不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重要,找人的路上,他从来都指望不上旁人,当年指望不上伊墨,而今指望不上苏栗。
那个老蛇妖,总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瞒的很好,却不知道,陪在他身侧渡过漫长寻觅时光的半人半妖,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他的眼神和微不可见的面容变化里揣测真相。
从第一次在伊墨面前问出口,他就知道伊墨隐瞒了重要的事,但是他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罢。
他从来不强迫自己的亲人。
只是从知道指望不上伊墨开始,也绝了指望旁人的念头。
兴许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无甚指望,无甚依靠地走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珏带头走在前往,带着这一和尚一道士赶往雍州。
奇异的搭配带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沈珏仿若未觉,苏栗年少,却有两分出尘的心性,不怕被人打量,昙薮……昙薮眼前蒙着布,凡人看不透玄机,他泰然自若地装了个瞎子,将什么好奇窥视都挡在外面。
走的仍旧是水路,苏栗这次没有被拎着上船,自己软着腿攥着昙薮的袖袍,硬撑着挨了上去。
坐在船舱小小居室里,沈珏方才说出去雍州的原由,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约莫三十年前——
兴许没有三十年,具体时日沈珏没算过,那次他在路上遇到一只蛮不讲理的野猪精,对方偏要说他抢了自己的山林,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野猪一身蛮力,还有两颗又尖又长的大獠牙,皮糙肉厚实在不是好打的对手,他准备走,却被拦住不让。
也不知这豕货错吃了什么药,上来就要打,一句道理也不听。
偏偏两人道行都差不多,斗起法来没完没了,最后协议用肉身拼一场。
便在那鬼都不知道什么荒郊野岭的小破林子里,各自化了原形,用与身俱来的尖牙利爪互相撕咬恶斗一场。
最后拼了个两败俱伤,野猪被他撕破喉管,他自己也被獠牙捅穿了肚子。
那是一个冬天,他带着满身伤和被穿透的肚子,背着行囊继续上了路。
一袭黑衣完美遮盖了他身上血迹,在茫茫然的北风呼啸里,不知怎么走到了雍州城。
这种伤势对妖精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妖丹还在,伤口自然会慢慢合拢,结出硬紫的痂,尔后瘢痕脱落,一片完整的,偏白的皮肉就新生了。
只是那天他失血有点多,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躺在床上。
油灯在温暖的屋子里一晃不晃地安静燃着,挽着妇人髻的女子背对着他,正哼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谣,一针一线在粗布上游走,走出整整齐齐的针脚,是在做一件粗布蓝袍。
他刚动了动,妇人就抬头望了过来,烛光里的侧脸泛着昏黄的光晕,看着他说:“可算醒了。”
尔后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当家的,倒碗米汤过来,搁点儿蜜。”
屋外响起男子的应答,很快门帘被揭起来,一个胖乎乎的汉子捧着粗瓷陶碗走了进来,热气腾腾的米汤里一大勺晶莹的蜜糖在里面浓郁的化不开。
沈珏坐起身,才发现身上已经被敷了许多乱糟糟的草药,绑的七零八落的布条和他的伤口一样乱七八糟。
肚皮上也被绑了白色布条,布条紧紧勒在他的腰身,药草不知是什么熬成的,黏糊糊的贴在伤口上,又痛又痒的让人坐不住。若不是看这对夫妇不是恶人,沈珏会以为自己昏过去以后,伤口又遭了一次十大酷刑。
白胖胖的汉子见状颇有两分不好意思地笑:“我原本想请大夫来给您看看,我婆娘说您这一会儿畜生一会儿人的,怕是大夫都经不住吓。只好自家去药堂开了两幅伤药回来熬着给您上了。”
妇人白了她不会说话的汉子一眼,转过头来也笑笑:“我刚把您拎回灶房的时候,您还不是这个模样,烧了个水的功夫,您就成了人……我也没法子,真不敢请大夫。”
沈珏疼的昏头涨脑,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用了漫长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心想这不会说话的两口子可算是绝配。
可惜肚子上又疼又痒让他开不了口,怕一张口就是呻吟,于是也没有问出声,问妇人一句:您把我提回灶房烧热水的功夫,是不是还切好了葱白备好了香料。
只好装着没听懂,含糊地点点头,昏沉沉地接过米汤一口灌了下去,连着那糊塌塌化不开的蜜一起,囫囵吞进了胃。
热乎乎的汤水滑过食道,落在胃里翻搅着,不知多少年没碰过人间暖食的肚腹瞬间轰鸣起来,像是在敲锣打鼓欢庆食物降临。
沈珏顶着一脑门子疼出来的冷汗,在这陌生的两口子简陋小屋里,被自己轰响的肠鸣欢唱逼的硬生生尴尬起来,连疼痒都没那么不可忍耐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破了洞的肚子在唱歌。
夫妇俩一言难尽地望向他绑着布条的肚腹,大约是不明白这破了洞的肚子怎么还顾得上喊饿。
沈珏也一言难尽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不明白这一碗兑了蜜的米汤,怎么就能让自己的肚皮造起了反。
还是妇人利落地放下手中针线,往竹箩里一推,“我再给您备点粥汤来。”说着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剩下一个白胖胖的男人,尴尬的仿佛肚子轰鸣的是他自己,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沈珏微笑起来:“我姓沈,你们见过了,我是个妖精。”
胖子:“哎哎,知道知道,内人说了,是个狗妖。”
沈珏:“……狼,狼妖。”
胖子:“噢噢狼妖,嗨,我说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凶的狗。”
说着停了一下,小心地望着沈珏,欲言又止。
沈珏看懂了,于是善良地解惑道:“不吃人。”
胖子长舒一口气,神情松快起来,还莫名其妙地笑的挺开心,沈珏觉得他那一身五花肉都在颤颤地跳舞。
他就站在床边,滔滔不绝地给自家娘子捡回来的狼妖介绍自己,姓范,三十有五,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染坊,有兄长两位,他最小,排老三。父母双全,秋天的时候去了临府大哥家里住,过一阵子就回来过年。娘子姓王,是隔壁裁缝铺的大姑娘,他们青梅竹马成了家,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在一家粮行里做工,已经成亲了;二儿子在家里帮工,现下陪着老父母一起去了临府,方便路上照顾老人;最小的一个也有七岁了,岳丈说他聪明,送去学堂读书,就住在那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沈珏就安安静静地听着,看这个简简单单的白胖子,生活简单,不算十分富足,也足够吃用,还供得起读书的小儿子。于是便心满意足地养的白白胖胖,对个莫名的妖精都坦诚相待。
他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个小小的居室,应当是小儿子的房间,青色的幔帐上绣着竹叶飒飒,帐子有些年头了,上面打了几个颜色相近的补丁。
墙壁上挂着裱好的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学海无涯”,写的跟螃蟹爬过一样,一看就是抓笔没有两年。还被堂而皇之的挂在墙上,以供这对父母瞻仰。
“学海无涯”下方一个小小的立柜,上面摆着几本简陋的书,书本中间,摆着一双草编的蛐蛐和蜻蜓。
书桌和椅子就摆在立柜边上,桌子上现在只有一个竹筐,里面是妇人缝制未完的衣裳。
布帘被揭起来,妇人端着一碗米粥走了进来,粥里打了嫩黄的蛋花,她递过去道:“烫,慢点喝,你肚子上有伤,可不敢多食。油盐也别用了,给你调了蜜。”
尔后回过头白了她男人一眼:“去打点热水来,光说些什么废话。”
他们再没有多问他的事,似乎只是家里来了个寻常客人,狼妖狗妖与他们似乎更不相干,反正又不吃人,他们也不能把他下锅炖。
只管一日三餐地供应着,当个寻常伤患。偶尔范掌柜空闲时,会钻到屋子里找沈珏说说话,问一些古早的轶事。
沈珏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加之受了伤,便在这寻常人家住了半个月,听他们每天在铺子里同客人讨价还价,或者在院子里齐心合力调制染料,都是些最琐碎平凡不过的事。
他离开时没有告别,只留下了一袋碎银并七片金叶子,还有一个钱袋里装了七块玉饰,不是什么好玉料,也不是很差,寻寻常常的玉料同这寻常的一家七口人一样,戴出去也不打眼,都是从前柳延开玉器店时留下的旧物。
后来,有一年开春时节他再来雍州,路过他们家门口。
店铺已经换了人,他专意打听过一回,才知道几年前这家人的三个儿子,送两位祖父母去合州探望二儿子的路上遇到劫匪,老老少少五条性命,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一路打听着,找到妇人的居处,在简陋的院墙外却看到了白胖胖的范掌柜的一缕魂。
胖男人一生寻常,顺顺当当活了几十年,骤然遭遇灭顶之灾,一口气没想通,一根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梁上。
直到变成了孤魂,才望着一夜白头的妻子后悔莫及。
那个万物萌芽的初春傍晚,他站在院墙外,听屋里白发老妪烧着纸,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就这么走了。我要是也走了,谁给你们烧纸钱,在底下穿不好,吃不好,可怎么好?”
“我也不知道还能给你们烧上几年,往后该怎么办呢……”
“三郎啊,你就这么走了,将来谁给咱们爹娘,咱们儿子上香呢。”
“三郎,你这个负心郎……”
他看着那个白胖胖的孤魂,蹲在墙根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然而野鬼,连眼泪都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