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气晴好。

拉车的红马甩着尾巴嚼着麦糖,慢悠悠地往前走。

车厢里的棉帘换成了单薄布帘,青帘半卷,葱生翘着腿倚在铺盖上,嘴里嚼着糖,手上卷着书晃悠悠地看,身侧是同样翘着腿的苏栗。

两年过去,两人都窜了一截个头,从前的小车厢几经改造加阔,一路增添了不少物件,依然能容他们玩闹。

“今天是你生辰呢。”苏栗翻了一页书,“晚上进城给你过生辰?”

葱生看着书,眼皮都没动地回答:“没忘,不去。”

“过生辰好歹热闹一下呀。”

葱生把书叩在脸上,幽幽叹了口气:“我一想到将来还要过几十次上百次的生辰,就觉得怪烦人。”

苏栗从来也没想过这种事,让葱生一说,才恍惚想起来自家师门里,最短寿的师叔师伯也活了两百多岁。

想到他这一辈子,要过几百个生辰,突然觉得一点惊喜都没了。

原本打算欢欢喜喜蹭顿生辰宴的苏栗蔫头耷脑,静了片刻探出头问沈珏:“沈祖宗,你比我师父年纪还大呢,活这么久是不是过生辰挺烦?”

沈珏坐在车架上闭眼假寐,闻言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答:“不烦,过着过着就忘了。”

忘都忘了自然就也无从烦起。

说着转过身,用马鞭在苏栗脑门敲了敲:“问我没用,我是个妖,妖类一睡几十载,哪里还要过生辰。”

行叭。苏栗捂着额头退回车厢,把自己瘫成一条风干的咸鱼,有气无力地下了决定:“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吃份长寿面,葱生才满七岁呢。”

“好。”葱生无所谓地点点头,扯高嗓子喊:“祖宗,你找个有流水的地方停下,我和狸奴捡柴,你就在外面给我做顿面呀。”

沈珏应了一声,马车晃晃悠悠,走到日头偏西,他们在一处野地里停了下来。

溪水潺潺,草地上密密匝匝开着的各色小花正在缓缓收起花苞,不远处正是一片山丘,长了些高低交错的树木,还有一片繁茂的矮灌木。

沈珏勒住马缰跳下车架,苏栗翻出柴刀挂在腰间,率先奔向山丘的野林。

葱生则爬上爬下,从车厢里搬运锅碗。

在路上已经走了近两年,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沈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份闲情,让他们俩在自己身边呆这么久。

约莫是年纪大了,就喜欢这些活泼生动的小玩意儿,养在身旁也不费力,吵吵闹闹的在耳畔围着他打转,有他自己不具备的鲜活气。

三人各行其是,只有被解了车架的红马拖着缰绳,无所事事地摆着吃草的姿态,从葱生左边绕到右边,四只白蹄子时不时踢一下,提醒自己的存在。

“今天的糖已经给过你了。”葱生摸摸它的鼻子,认真道:“再吃就过了。”

说完也跟着去拾柴。

红马原地停了片刻,抬腿悄咪咪跟在他身后,泥土松软,马蹄无声,趁他蹲下身不注意时,冷不丁一脑袋将他顶趴在地。

地上的青草恰巧戳进鼻孔,戳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喷嚏,葱生瞬间涕泪横流,捂着脸觉得这马兴许是不想活了。

正好狸奴对马肉滋味好奇,不如赶在生辰这天,顺手替他达成心愿。

不知自己离盘中餐又进了一步的红马毫无收敛地靠过去,低头专注地用大牙啃着葱生的荷包,试图把荷包弄开,吃到里面的小甜嘴。

荷包主人一个翻身爬起,恨恨地解下鼓囊囊的布袋,在红马湿漉漉大眼睛的注视里,喊着祖宗,把荷包腾空扔了过去。

满满一荷包的麦芽糖,泛着清甜,遥遥扑进沈珏手心,只留下空气里的余香。

红马:“……咴儿咴儿!”

它被活活气出了驴叫。

一边叫着四蹄乱蹬,踏出无计草根,留下数个小坑。

抱着柴火走来的苏栗幸灾乐祸地冲红马道:“该!”

红马:“咴儿咴儿!咴咴聿!”

苏栗把干柴放下,扭头得意地冲它道:“嘿,你随便骂,反正我听不懂。”

自从这匹找上门拉车当苦力的红马替代了原本买来的两匹驽马,时不时就要闹上一场,沈珏心静如水,认真地坐在溪边岩石上徒手和泥。

清凌凌的溪水潺潺流过,被沈珏施法引出一股浇在泥上,一块块黑色泥土被打散又重新粘合,变成狼妖手下一块土坯,土坯被架在掏好的坑里,一块接着一块,垒成了一座小窑。

苏栗掏出一张符纸,问葱生:“你来?”

葱生拿着符纸,一手捏决,用一炷香的时间念完一段长长的聱牙诘曲的天书,方才调动体内那没有头发丝粗的法力,把火符扔上了土窑。

橘红火焰噌地跳起,水雾弥漫中,土坯被烧成了干燥的泥砖。

拿出水囊咕嘟一通,解了渴的葱生叹道:“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字一句逼着他学会的苏栗:“……”

沈珏面朝溪水,背对着他们默默抖动双肩。

苏栗:“每次施法前念一遍就行了,你别问。”

“不行,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这么长的一段每次念完我都口渴。”

“等回头进了师门就不用念了,你别问啦。”

“不,我今天非得弄明白。”

葱生站在他跟前,双手老学究式背着,挺着肚子一脸倔强。

他将将才到苏栗胸口,脑袋上和沈珏一样束了高高马尾,用一截缎带扎着,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苏栗揉了揉心口,觉得良心有点痛。

作祟的良心让他试图委婉的告知真相:“你还没拜过祖师爷正经入门,所以你用我祖师爷的法门,需要说些好话,把祖师爷夸一夸。不然他就不给你用。”

葱生还没把这一串因果捋明白,就听坐在石头上的祖宗一声笑,他扭过头,红红的夕阳下,老祖宗笑的双肩直抖。

“祖宗!”葱生嚎起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沈珏只好转过脸,冲他点点头,一想到小娃娃每次认认真真念完一串精彩的马屁还不自知,顿时笑的更狠了。

葱生瞪着眼鼓着脸,把自己气成一只河豚。

苏栗再次摸摸心口,想到这么可爱的掌门小师弟,每天给一脸老褶子的祖师爷拍马屁拍的口干舌燥……良心痛。

“反正你也听不懂,就当和尚念经算了。”苏栗安慰着:“我每年给祖师爷作祭的时候,也当王八念经,念完就完事。”

葱生:“小王八。”

苏栗:“…喂,过了啊。”

红马打了个响鼻,龇出一嘴大白牙。

垒起的火灶煮完一锅面,吃饱喝足的两个小子躺在草地上,看着月亮慢慢爬上来。

红马卧在苏栗身边,人一粒,马一粒,月亮底下悄悄啃完了一荷包麦芽糖。

“祖宗,”葱生问:“为什么我们都听不懂那一段马屁?”

沈珏说:“那是古时雅言,腔调同如今不一样。”

“古时是什么时候?”

“最少也有五六千年以前。”

“那你怎么听得懂?”

“总有些流传下来。”

“你懂得真多。”

沈珏提醒道:“今天不写家书?”

家书从半月两封变成一月一封,有时两个月才会写一次。

刚离家时的忐忑不安仿佛成了很久之前的事,看到新奇风物也学会了默默记在心里,不再急急地用笔墨分享给家人。

葱生想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忘了阿爹和阿娘的模样。

想到这里,心口仿佛被攥了一下,闷闷的有些疼。

他爬起身,从车厢抱下一张矮几,摆出笔墨纸砚。

沈珏取出三颗圆圆的夜明珠,用妖力让它们浮在沈杞上空照明。

他的字如今已经写得很好了,白纸上密匝的小楷整齐端方,盘腿坐在草地上,脊背也挺的笔直,仿佛端坐书台。

像每一个沈家人,在突变里长成从容不迫的模样。

葱生八岁零三个月时,马车终于停在了海岸。

肥了一圈的红马嚼着鲜嫩的甜果,半截白色的马腿被海浪推上来的泡沫打的透湿。

大海无边无际,蓝的像是天空掉在了里面。

海风是咸腥味的,苏栗一边给红马喂果子,一边舔了舔唇,仿佛舔到了海里的鲜鱼,红烧一尾,清蒸一尾,片成片再煮一尾,美得很。

他想的甚美,被沈珏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扇醒了美梦,巴掌的主人说:“接你们的人来了。”

海岸线那头出现了一个小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便越来越大,似乎是眨眼间,一艘小船便驰到眼前,小船没有艄公,船头只身立着一位身着素色道袍的青年,面白无须,挽着发髻,横插一根阴阳鱼图案的发簪,脚边卧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黄胖猫,正半眯着圆眼打量三人一马。

苏栗顿时叫唤起来:“娘嗳!你还没死呢!”

他激动之下踩着海水扑腾扑腾跑过去,伸着胳膊就去抱猫,然后被一爪子扇了个脸开花。

苏栗:“你又打我!”

黄猫:“喵!”

苏栗:“三年不见了你见了就打我?!”

黄猫不伸爪子了,直起身腿一蹬,肥胖的身子直接扑在“不孝子”脸上,用体积把他放倒在海水里。

“咴咴聿。”快跑几步的红马赶上前,抬起前腿来了个凌空飞踢。

黄猫两腿蹬在苏栗胸口,不顾捂着胸口喘不上气的“儿子”,腾起来扇了红马两巴掌,一猫一马在沙滩上打了个不可开交。

沈珏:“……”

葱生:“……”

站在一旁的老祖宗和他的小孙辈牵着手对视一眼,莫名觉得这个师门要凉。

猫马大战打了一炷香。

苏栗抓住猫尾:“娘哎不能打不能打,那是我朋友。”

葱生拽着马缰:“红妹不气不气,那是狸奴他娘。”

黄猫贴着耳弓着身,红马踢踏着前蹄。

船头的青年冲沈珏拱拱手:“就怕这种有点灵性又不是很灵的动物。”

沈珏同意:“半蠢不蠢着实难教。”

黄猫:“喵呜!”

红马:“咴聿!”

沈珏一道眼风横过去,红马倒退几步,掉头小跑到车厢前,长长的马脸明白写着“我不是我没有不关我事”——黄猫从未见过这么软蛋的马,白瞎了高大威武的神骏模样,原来竟是个怂蛋,顿时瞪大圆眼一脸震惊。

它不信邪,且本性桀骜,又仗着自己有靠山,还有两分小聪明,冲着沈珏龇牙,咆哮道:“喵嗷嗷!”

哪怕听不懂猫语也不妨碍听者都明白这不是一句好话。

只是刚刚喊完,就听“啪”的一声鞭响,仿若抽爆了咸腥海浪,震天一炸,唬的黄猫一个激灵,尾巴都炸了毛。

甩出一鞭的小小少年挡在沈珏跟前,鞭梢握在手里,直直指着它:“再骂我祖宗一句试试。”

葱生说:“活、剥、了、你。”

他说的轻极了,一字一顿,白胖的脸上眼睛笑成一对弯月,又可爱又漂亮。

就是嘴里含着刀,眼里淬了毒。

八岁的小人,挡在沈珏身前矮矮一截,却对着黄猫站成了一把凶器。

护短,沈氏家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