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高渺入云,绿荫环绕的山体,顶端却是白雪皑皑。
仿佛少年白了头。
沈珏认真望着它,用了漫长时间,从记忆里拾捡出有关这座山峰的片段——他背着老朽的许明世在山路奔驰,老头儿一把硌人的骨头紧贴在他的背上,嘴里歇不下的抱怨“你跑稳当些,一把老骨头要被颠散了”。
喋喋不休的老骨头只是无话找话,他跑的向来稳当,停在山脚时,老头儿翻身利索地就下了地,一点也没有疲累模样,拔腿就要往山上走。
走了两步老头儿又停下来,嗓门洪亮地让他不要跟上来,在下面好好等着。老头儿一边吩咐着一边不知想到什么好事,露出狡黠的笑,笑得满脸褶子层层叠叠,像他身边那株百年老树的树皮——之后他方才知道,老头儿爬上山顶砸了他得道成仙的祖师爷藏起的美酒。
他仗着一张老脸耍赖撒泼威胁恐吓一股劲儿地对着自己的祖师爷用完了,换来给伊墨洗筋伐髓重炼人形的丹药。
下山后的老头儿办完了事,安静地躺进了棺材,让还活着的人,跪在一旁替他梳头净面,洗去一身狼藉,换上了体面衣裳,干净又安详地入了土,从此世间就无有这个人了。
今又遇到这座山。
沈珏便觉得或许一切都有定数——从前上山又下山的许明世迎向了忌日,今天他亦要上去了,迎着自己的结局。
无人告诉他什么,他踩踏在青青绿草上,却有一种微妙预感——似乎几百年半人半妖一生,今日终有一场交代。
那些好的或坏的,对的抑或错的,是是与非非糅杂出的五百多年的人生,这就要到尽头了。
他想到这些,无悲无喜,连怅然都无,仿佛胸腔里安放的不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更像一颗风雨不动的顽石。
他脚下无声,一步接着一步,坚定地踱了上去。
青草在他脚下弯了腰,野花碎在泥里,爬虫们忙碌一生尚未走完,鞋底落下时像浩然的灾难,本就短促的生命瞬间被撕裂无状,他摧折过的一如他被摧折的一生——于无所预料处,戛然而止。
从山脚走到山腰,领路的松鼠姑娘在前方蹦蹦跳跳,活泼的声音萦绕着他,阳光斑驳地照耀着他,青草绿树和鸟语花香熏染着他,连山风都温柔婉约地从他额角拂过,带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又轻轻放回他幽深的眉眼上,仿佛有人舍不得他往前走,又做不出更多举动,只好用鲜馥芬芳牵着他,用青山绿水拉着他,用这世上一切丰盛美好羁绊他。
他却脚步不停,笔直往前,轻巧一步便越过了那鲜活蓬勃的世间,将自己跨进了苍冷寒凉的山顶——一片茫茫地白,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积雪飒飒。
积雪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空渺余音回荡,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走到尽头却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
厚雪堆积的平地上,面对面坐着两道身影。
一人自是老仙,听伊墨说他除了爱管闲事之外,另一爱好便是酿酒。只酿,自己却不贪饮。自从发现这座山天然适合存他的仙酿,便常来此存酒。
沈珏看到他并不意外,没料到还有旁人,这人只有一道背影,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想来能与老仙手谈的人,也不会是普通身份,不是仙就是神罢。
棋局边另有一矮桌,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着热酒,煮着茶。
沈珏走过去,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起身迎来——
“一路劳苦,解解渴。”
小童语气温和,似熟稔多年。
沈珏看他面善,恍惚忆起从前,那时他高堂尚在,未曾孤苦伶仃,居住在罗浮山上,山中有一株老松成了精,化作青葱少年,镇日黏着他,唤他“小沈哥哥”。
每每听见这个称呼,阿爹都要别有意味地笑一笑,似乎少年唤的不是正经称呼,更像是要唤“情哥哥”。
后来,凡事都有后来,后来他疏远了少年,同他说了些绝情话,掩上门,落了闩。
一扇门掩了几百年光阴,再次相见,沈珏接过他奉上的茶。
一饮一奉,松树精说了什么话沈珏没有仔细听,无外谢他从前的成全之恩,往后就再无瓜葛了——听不听也无甚干系。
收好茶盏的小松树精告退,身影倏忽不见。
雪地里只有两个对弈的人,和远远站着的沈珏。
老仙儿是沈珏认识的唯一的神仙,依旧是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模样,另一人只留了个背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然而沈珏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忍不住一次次停留在那道背影上。
“帝君,故人来访,好歹也给个寒暄罢。”
老仙一挥袖,收了棋局,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且自斟自饮道:
“做神仙的,众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小妖精,也要讲究礼数周全。”
沈珏愣愣站着,尽管早有预感,成真时却叫人恍惚以为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听到耳畔有人声在同他说话,却一句也不曾听清,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沸腾的热血在皮肉里,在血脉里,奋力奔腾,一股脑地往他心脏里跑。
跑的那么快,那么急,让他一颗心被剧烈冲击,像是死去又活来。
他梦游一样接过老仙递来的热酒,酒水尚未入喉中他仿佛就已醉倒,听老仙告诉他伊墨用五百年道行为他换了些什么。
他迷糊地想着:何必呢。
他只想了一下,就没有再往下想去,因为那个背影站起了身,在他的视线里又缓缓地转过身来。
这山顶白茫茫一片,没有花草和树木,也没有虫鸣鸟啁。
一片毫无颜色的惨白里,静静站着一个他寻觅五百多年的人。
沈珏凝望着他,风刀霜剑里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暖阳春日下,连寒风都捎着花香,脚下冻土软化,仿佛有青草萌芽,昆虫钻了出来。
明明冰天雪地,他看着他,却像是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任雪花落在眼睫,雪水化进了眼眶,晕染了他眼里的赵景铄,他的王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光芒万丈。
那么好看。
赵景铄一直都好看。
阴郁肃杀时好看,眉眼阴沉时好看。
如今他是真正的清贵华美,好看到气势慑人。
沈珏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看他眉眼唇鼻可亲可爱,看他一双秾艳风流桃花目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他终于找到他。沈珏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到大脑都在晕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我找到你了。”沈珏想说,却只能快活地弯起唇角望着他,怕自己一张嘴就笑成了傻瓜。
他找到了他的赵景铄。
赵景铄却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
无悲无喜地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珏的唇角也一点一点平下去,“你是神仙啊——”
他的声音略带叹息,垂下了视线。
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这些年走过的路,这些年他的山河天下,这些年他的子孙后代……要说的话太多,却都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后也只好无疾而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听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
“是,我是南衡帝君。”废话。
“你知道我在找你?”废话。
“知道。”废话。
“我找了你很久。”废话。
“知道。”废话。
“你是神,怎么会不知道。何必浪费我的光阴,早来说一句,我也不会纠缠。”废话。
——统统都是废话。
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谬又难堪,又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
沈珏又抬起眼来,仔细望着赵景铄,看他眼角和眉梢,看他不同于人间帝王的清贵。
许是他太好看了,沈珏想,定是他太好看了。
怀着两分自己都无法自处的羞愧,他一边想着何苦呢,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可真是太难看了。
沈珏几乎都能想象自己的神情,多么可怜,仿佛路边摇尾祈求的野狗,为了一丁点饭食和暖意,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
他冷酷地唾弃着自己,却看到赵景铄回暖的神情,只是些微的眉色松动,就让他按捺不住,一股脑忘了自己的唾弃,整个人贴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他还是大将军,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他们只是一人一妖,彼此陪伴争吵,又毫无罅隙。
他想说:是神仙也没关系;
想说: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再不分开;
想说:我想你了。
所有誓言和决心都没来得及说得出口,便戛然而止。
他被远远推开,后退一步便是悬崖。
积雪在他脚后落入万丈深渊,簌簌扑落的声音像是地狱发出的回响。
沈珏努力稳了稳神,让自己面色如常地对上赵景铄的眼。
他再一次端详他,端详这张他寻寻觅觅了五百多年的容颜,然而他的王早已死去,棺木外面套着棺椁,被他亲手抬入皇陵,送进了永夜之地。
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去皇陵里看过他,也不知道他的赵景铄一个人在那么大的陵墓里冷不冷,寂寞不寂寞。
又想:算了。
何必呢。
他对着南衡帝君,嘴唇动了动,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余下一句:“既然如此,往后就再无瓜葛了。”
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好像就在刚刚,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也断了瓜葛。
然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
甚好。
沈珏回到罗浮山,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
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亲手栽种的野梅已老枝盘虬,疏影横斜在坟前。
沈珏在合葬的那座坟边给自己挑了个位置——老妖蛇毛病多,躺在阿爹身边他是要生气的,于是沈珏给自己挖了坑,贴在老蛇边上,这样他就不会生气,只会哼个鼻音,就允许他放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甚好。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将胸腔里那颗妖丹,连同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并挖了出来。
妖丹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心脏是生命的存续,而他不需要了。
甚好。
人间甚好,浮云甚好,坟茔甚好。
白云苍狗甚好。
一切都好。
沈珏回想这一生,他拥有最好的阿爷和阿奶,阿爹和父亲,许明世叔叔和清屏姐姐,被沈家老宅里许多亲人关爱过,还有幸遇到他的赵景铄。
他走过许多路,听过许多小曲,吃过许多美食,看过许多风景,亦结交过几个友人。
他得到许多,辜负许多,付出甚少。
于是——甚好。
他闭上眼,挥手让层层黄土将自己掩埋结实,黑暗中捏碎了妖丹和自己的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
沈珏睁开眼,看到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他眨了眨眼皮,又想起他的赵景铄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和他争吵,也不会同他拥抱,只会在黑暗荒冷的皇陵里,长长久久地沉睡下去。
沈珏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南衡说: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我不跟你玩了。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