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路走到一片红色花海前,看见鲜艳欲滴的花丛中站着两个人,他认出了他们,脚下欢腾起来,连忙跑了过去。

他跑得又快又急,黑白无常拽着勾魂索,从未遇过走黄泉还这般急切的鬼,一时不察,勾魂索被挣脱了掌心,两相对视一眼,这可真是勾的鬼多了,什么样的活宝都能见到。

他们无奈追上去,想着若这不是黄泉路,必要喂他一顿哭丧棒,然而脱缰的小鬼却停下步伐,站在花海中。

沈珏定定望着眼前两人,将一步之遥,望成浩然天堑,迟迟不敢迈过去——

他一年又一年回到罗浮山,一年又一年倚着墓碑,想象着双人棺椁里的两具尸骨腐朽到何种地步,摩挲他头顶的指掌是否已皮肉剥落,倚靠过的胸膛是否再也撑不住他的重量,他曾亲亲热热挨蹭过的脸颊是否已化作白骨……他想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

闭上眼,想他们蚀落同尘,而自己生生无尽;睁开眼,不知何时方休。

百年又百年。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他们。

此时便是面对着面,一股近乡情怯也油然而生,沈珏不敢眨眼,怕自己又是一场虚幻泡影,梦里他乡。

直到一身青袍的沈清轩上前一步,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我看你白活这么些年,愈大愈傻。”

他的手指阴冷,掌心无温,带着死亡的气息,触在同样阴冷的面颊上,却仿佛拥有雷霆万钧的重量,让凝固成石的沈珏终于眨了眨眼皮。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慢慢扬起唇角,眼角弯起笑出了细纹,不自觉地掰起手指:

“今天是何日?竟叫我还能见到你们。”

沈清轩微微眯起眼,眼尾细长,斜乜着儿子——一双勾魂锁链刺穿他的锁骨,倒挂铁勾扣在他肩头,更有胸口创伤让他瞥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他们站在黄泉路口,阴风阵阵,风中传来野鬼哭嚎,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都是对人间的眷念——别的鬼为死亡而泣,他却无知无觉,只掰着手指,问这种荒诞问题。

“戊子年。”

沈清轩挽起唇角,听不出喜怒地道:“你忌日挑的不错,恰是秋分。”

“欸。”沈珏干笑两声,放下手讪讪地凑过去,抻着脖子蹭在他脸上:“爹——”

拉长了尾调的声音似小儿撒娇卖痴,是明知自己做了错事,却意图糊弄过去的混不吝。

冰凉脸颊蹭在自己脸上,带着亡魂独有的阴冷。沈清轩垂下眼,这么凉。他一动不动地想,从此往后,他将和他们一样,品不出世间五味,触不得和风细雨,再不能拥有阳光下的丰盛繁美。而他从许明世手里将胎毛湿濡的小狼崽接过来的时候,他那么小小一团,尚未睁眼看过人间,在他怀里吚吚呜呜,从幼崽变成胖乎乎的小娃娃,在摇床里一天天长大,学会了翻身,学会了说话,又连滚带爬,将自己稚嫩的身体立在人世间,奔跑在阳光下。

他打骂过他,亦亲爱过他,唤他乳名“小宝”,抱他读书,握着手教他写字,看他一天天长成少年挺拔;当自己早早撒手人寰,将他和伊墨丢下,让他俩风霜雨雪里找了许多许多年,一次又一次地找过来,唤他“阿爹”,亲亲热热地蹭上脸。

如今他又找来,又蹭上,只是昔日暖热脸颊亦冰凉沁骨,遍体鳞伤地成了一抹孤魂。

沈清轩紧紧地抿唇,用力太猛以致唇角都扭曲起来,想问他疼不疼,冷不冷,苦不苦?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若是一切安好,又怎会来到阴曹地府。

小宝还在蹭来蹭去,拖长了尾音喊着爹。沈清轩做鬼多年,早已习惯了不用呼吸,而今却深吸了口气,想着这不省心的玩意儿,黄泉路上重逢,劈头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是什么日子”,现下还试图撒娇蒙混过关——简直讨打。

他收敛神情,长长叹了口气,一掌推开他的额头。

沈珏被推的脑袋往后一仰,心中惴惴,刚皱了眉,尚未来得及噘嘴,卖惨情态作了一半,一旁老父亲抬起长腿踹了过来——老父亲从前是一条体面的蛇妖,动手姿势也要不落下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自己的尾巴当鞭子使,遇上对头,一尾巴拍飞了事。如今打儿子,他也秉着一贯作风,能动腿就不上手。

沈珏本能要跳起来躲,又顿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让老父亲一脚接着一脚,踹了个舒坦。

他站着不动,身子被踹的一晃一晃,一边晃一边笑,梨涡浅浅地道:“我刚死,就挨上了揍。”

他问:“你们都不心疼的么?”

——简直是火上浇油。

沈清轩都被气笑了,丢下老子打儿子的戏码,走了两步,同等候的黑白无常问好。

“二位辛苦,”他说:“请再稍待片刻。”

他们在地府多年,已然有了两分面子情,黑白无常也乐得看戏,道:“无碍,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我们又能等多久。”

沈清轩笑一笑,斜眼看他们父子二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同黑白无常客气道:“多谢了。”

黑无常问他:“既然人等到了,你们投胎时辰定了?”

沈清轩点头道:“过一阵就走,这些年多谢二位关照。”

他们这边寒暄,那边老子还在教训儿子。

老鬼踹着儿子冷笑道:“你可真有出息。”

被打小鬼亮着梨涡,晃晃悠悠地道:“哎,我真是丢了您的脸。”

伊墨想,你还知道丢脸?怒其不争地沉声问:“仅仅是丢脸?”

沈珏说:“哦,还丢命,真是对不住您教养之恩。”

他做人时懂事又乖巧,尤其沈清轩死后,陪在老父亲身边许多年,偶然按捺不住顶个嘴事后都万分歉疚,没料做了鬼却混不吝起来,一副混账儿子的作态,又凉凉补了一句:“兴许是您没教好。”

倒打一耙把他老父亲气了个倒仰,又踹他两脚:“孽子。”

“孽子”沈珏忆起他还活着的最后几年,明明老了又不肯服老,整日里作天作地,把他折腾的团团转的情景,舒了口气,可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出了这口恶气,因而快活地回嘴:“你教的。”

伊墨忍不住,咬牙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才,儿子刚死。”

——可不是死了么。

他魂体虚浮,笑意盈满梨涡,快活地看着自己老父亲有朝一日被自己顶嘴顶的接不上话来。

接不上话的老父亲愣了愣神,顷刻又踹他一腿:“你自己眼神不好,怨谁呢。”

沈珏笑着顶回去:“我眼光还不错,那是个神仙呢。”

“神仙”两字话音未落他不自觉地收了笑,总是这样,一想到那人就再快活不起来,一口气哽在喉头,让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成了嗓子眼里一道横梁,噎得他无可奈何,想着做鬼都逃不过这口闷气,实在荒唐。

他又凝望着老鬼的脸。老鬼死前已白发苍苍,像每一个高寿老人,眼角有了深深皱褶,面皮上起了斑斑点点。

记忆里的老人做了鬼,却都回到了年轻模样,黑发长袍,眉眼犀利,长发也是一贯懒得束起地披散在身,明明刚刚还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又轻易被他气到自毁仪态。

沈珏抬起手来,轻轻拽了拽老鬼散落的长发。

伊墨略顿,收回腿,目光沉沉地将他细看,看他面色青白,魂魄虚浮在空中,肩头两根锃亮铁钩穿过他的魂体,像每一个被刚刚勾来地府的鬼,露出死时形态,是他领在身边几百年的孩子。

阴森光线里,他的孩子胸口破着一个窟窿却不自知,就这么敞着五指深深掏出的洞,手里攥着他一把长发,像稚儿拽着他的袍袖,嘴里重复着:

“那是个神仙。”

不等他接话,沈珏自觉松开掌中发丝,又笑起来:

“我把自己埋在你边上,我死以后变回狼,往后会有很多毛往你骨头里钻,你气不气?”

伊墨想说不气,死都死了,还怕你那一换季就乱飞的毛么,却盯着他胸口的血洞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多年前,那时沈清轩还是柳延,又痴又傻地被他养在山间,山风拂面的午后,他对痴傻的柳延说过:“我倒也不担心他,你当年教的好,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似乎是应验了,又似乎全部被否决了。

沈珏的确不会像他那样,裹缠不清地追了一生又一生,他选择掏心自毁,用死亡的姿态决然放手。

伊墨沉默着,分不清这样是不是更好。他只是一条独善其身的蛇妖,生平最大爱恨贪嗔都落在沈清轩身上,为他追寻三生,纠缠三世,放弃了即将成仙的前途。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当一个好父亲,更不知如何处理孩子的归宿,现如今也只能望着做了鬼的儿子胸口,透过黑漆漆的窟窿,感到彻骨的寒凉和无能为力。

他想着,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能的事了:你护在掌心,搁在心尖上的宝物,被他人践踏成瓦砾,你却无法阻止一切发生,因你知,一切都只是必须的过程,概因你是长辈,总要死在他的前头,守不住他的一生。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空荡荡的胸腔,不去想那个喊着“我还是个宝宝呢”的幼儿,不让自己回忆起那个坐在厨房熬了一锅“月子粥”戏谑沈珏的自己……他活了长久岁月,也曾有千年法力在身,见过许多人情冷暖,却头一遭体味到身为长辈,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难堪。

约是他脸色太难看,沈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胸口破洞,猛地抬手掩上,喊他:“父亲。”

——父亲。

很多年前的除夕,沈家酒肉飘香的老宅里,一个幼童稚子傻乎乎地听他一番信口胡沁之后,噗通跪下给他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奉上凉茶一盏,成了他无奈认下的儿子。

他们没有血脉维系,毫无骨肉亲缘。

却在光阴流水里,并肩前行,做了很多年父子。

许多许多年后,在黑沉沉的地府,阴风阵阵的黄泉路上,这个早年的幼童稚子,长成后陪伴侍奉了自己多年,如今乍成新鬼的儿子,捂着胸口破洞,慌张地望着他,口中说得却是:

“父亲,没事,我不疼。”

沈清轩走上前,挡在他父子二人中间,身形并不高大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沈珏胸口的伤,也挡住了身后伊墨脸色。

他绷直了身体,冲黑白无常笑了笑:“见笑,耽搁二位这么久,先带他去销籍罢。”

黑白无常刚要开口,忽地四周阴气陡然剧烈震荡,一把长剑金光闪闪,以劈山裂海之势,凌空而下——

一剑破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