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沈杞用指尖血开启虚土传送阵,三人一剑的身影消失在这片焦黄土地。

传送的眩晕感转瞬即逝。

他们落脚在一座荒山,山间林木披麻戴孝,白惨惨一片让石头精心都痛起来。

人间正是冬天。

石头精不喜欢冬天,不喜欢雪,想要的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各式精巧又香喷喷糕点,还有传言中使人飘飘欲仙的果酒、花酒、烈酒。

他不知自己来人间第一站,大雪纷飞的时节仅是老天赠予的开胃小菜,之后还有天机观掌门沈杞,未至虚土前,以卜算的本事算出此行结局,提前精心给他备上的一份小“惊喜”。

他此时被白玉山抱在怀里,在“惊喜”前懵然无知地张望。

白衣缟素的山间有平地一方,他们落脚在此,前方立着简陋小院,多年无人打理,蜗舍荆扉破败的不成样子。

小院不远处种着一株虬枝老梅,鲜红的花朵正在花期,开的格外热烈,仿佛寒冬里的一捧焰火。

有山风途径此处,梅枝摇晃起来,洒下点点殷红,仿佛一声久远的招呼。

特特将传送阵建在此处的沈杞忽而微笑,眼见小娃娃对漫天大雪不满地撅起嘴,他不慌不忙自袖里掏出香烛一把,用指尖火引燃,指指院门正对着的一座高隆山包,语气难得柔软,简直都可以称之温柔了。

他温柔地对胖崽说:

“来来,给你的两位父亲,还有你自己,烧个香拜一拜。”

说完还觉不足,又补上一句:

“活的时间长了,自己给自己上坟的奇景都能见到,长寿真不错。”

石头精明确接收到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险恶用心,登时横他一眼——这种不肖子孙就应该被煮熟吃掉,何苦留着祸害祖宗。

寒风灌口,他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一手勾着白玉山的颈脖,自己也伸着脖子看过去,沈杞所指之处,那埋了一家三口的坟包被白雪深深覆盖,并不明显,除非仔细打量,否则根本认不出那是坟茔。

倒是黑色墓碑在雪堆里颜色鲜明,亦积了一身厚雪,似醒目标志,提醒山中飞鸟走兽和走到此处的游人,此方土下埋了曾经活生生挺立于世的人,而今他们已安静躺下,请避开勿扰。

石头精望着坟茔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许是冬天太冷,而白雪枯林太萧瑟,他没有拒绝沈杞的提议。

他虽成精多年,却一直在白玉山的庇护下安适成长,知生而不知死。生命里第一次见到亡者沉眠之所,也会本能地心生肃穆,不想失了礼数。

可怜他一个石头成精的小妖,来人间头一遭,心心念念的酒肉还不曾沾唇,先请自己上辈子的两位鬼父亲吃一顿香火。

真荒唐。

石头精一腔腹诽憋在心里,面孔严肃板着,捧着沈杞递来的香烛,蹬着腿儿下了地,走到坟前竖立的墓碑处。

他贴上去一看——这上面写的甚。

“我居然是个不识字的石头精。”他默默地想:“太丢妖精的脸面了。”

传承记忆里的文字,是不知多少万年前使用的,都是些能让他心领神会的鬼画符。如今的文字早已改变,墓碑上的文字他确实一个不认得。

字可以不认得,气势不能丢,石头精振作精神,扭头对沈杞嗤笑:“凭你也想看我笑话?”

不就是给自己上辈子的两个爹上坟么,谁怕他也不怕。

事实证明无论人还是妖,话都不要说得太满。

他这头给自己鼓足勇气,扫开碑上积雪,将香烛插入不知摆了多久的铜炉里,膝盖正在犹豫跪还是不跪——跪下去总有两分不合时宜,不跪似乎也有两分不合时宜。

正在搜肠刮肚地纠结,身周陡然起了风。

石头精“嗷”地一声跳起来,眼睛一闭,拔腿冲到山兄身畔,将自己囫囵缩在袍摆后,挡的严严实实。

不知打哪来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闹着玩似的顺着雪地上的小足印,追在他屁股后面,一路吹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石头精打着颤地悲愤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尽管身边无论山兄还是沈杞,俱是因为上辈子的他的存在,才会围在此生的他的身边,然而他毕竟已经没有上辈子了,这是无可更改的现状,若世人都像他们一样分不清前生和今世,天上地下怕是都要乱了套。

而他也正是因此才会犹豫跪不跪,难道不是很有理由犹豫这一下子么,凭什么这样吓唬他。

他悲愤地都要跳起来骂人了,恰此一缕寒凉气息拂过耳尖,石头精顿时熄了怒火,“啊啊”尖叫,仪态扫地地一把抱住山兄双腿,将脑袋深深扎进青袍,像只顾头不顾腚的傻鸵鸟。

沈杞冷静地看笑话,看的通体舒泰,又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只是个凡人,记忆局限太多,所谓的从前都是模糊的光阴,幼年的事都忘得没几件,可总有些刻骨铭心的影像会留存在脑海,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着他是被自己全心信赖的老祖宗一把推进人生地不熟的山门。

他的童年终结在那个海腥滔天的小岛上,终结在没有回过头的背影里,背影毫不留情地将他抛下。

即使他后来长大成人,活了几百年的岁数,看过也经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懂了人生便是一场漫长告别的道理——太多的道理让他懂得原谅和理解。

道理他都懂,奈何化不开一口意难平。

沈杞望着那只埋在青袍里的傻鸵鸟,想笑又笑不出来,突然觉得自己放下了。

他从小到大的梦魇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和这个三岁的小娃娃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是当年那个远去的黑衣背影,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可笑他却因此连梦都不敢做,平白愤懑了几百年,总以为是自己太没用,才会被抛下。

“别躲了,他们现在是鬼差,受上官管束,哪能想来就来见你。”

沈杞说着点了点长剑,示意他去安慰下惊恐的小崽子。

石头精瓮声瓮气:“真的吗?你不要哄我。”

“真的。”苏栗飞过去用剑鞘抵了抵他的肩头,认真道:“我和师兄有次抓了只厉鬼,当时不好超度也不好带回去,便请了地府官差拘回地府,恰好是你那位老父亲当值,他亲口跟我们说的,他们都忙得很。”

终于舍得将脑袋拔出来的石头精缓缓睁开眼,左右上下都看看,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鬼怪出现,大喘着气舒缓下来。

平静下来的石头精又伸头看看那座坟墓,纠结地问长剑:“他们那么忙,我给他们香火,他们能用上吗?”

苏栗肯定道:“能。”

重新趾高气扬的石头精跑到沈杞跟前伸手:“把你身上的香火都交出来,我就不同你计较刚刚的事了,不然我让山兄打你。”

沈杞本能地看向一旁站着始终不吱声的白玉山,白玉山也望着他,微微点头。

全部香烛元宝掏出来垒成了一座小山。

石头精认认真真给合葬的坟烧纸钱,火融了雪,烧出了一片泥泞荒地。

他蹲着身还没有墓碑高,小声叨咕:

“他们都说我是你们儿子,虽然我不记得你们了,但是你们记得我就行。等我长大了就不怕鬼了,你们那时候再抽出空来找我聊天呀……”

“……见了面你们也不要打我,我现在是个可乖可乖的幼崽崽……”

“……我会给你们烧许多许多香火,你们缺啥我烧啥,我可孝顺可乖了……”

他絮絮叨叨用半个时辰夸赞自己有多乖多懂事,以及现在还小不适合见鬼,还有什么“既然当了差就好好忙公务,将来升个官做个鬼神以后好给我撑腰”……等等等等,越说越来劲儿,拍着爪子叉腰站起身,觉得自己的靠山又强大几分,人间地底都可以肆无忌惮撒欢了。

轮到自己的坟他也没放过,同样拍拍墓碑,站在坟前背着手腆起肚皮,大人似地长叹一口气:

“你的香火就不用了吧?烧来烧去还不是我自己使?我现在还用不上哩。你安生在里面躺着,这辈子我会好好的,毕竟我连媳妇都有啦。”

说完他还觉得不够尽兴,自忖发挥的不够精彩,沉思片刻又继续补充:

“虽然你是我的上辈子,但是我得说说你,你也太差劲了,你看看你身边两个爹,死了都能埋一块儿互相作伴。你呢,你这么大个人了,死了还要跟他们俩埋一块儿,身边连个陪葬的都没有。”

不远处两人一剑听得啼笑皆非,觉得再听下去耳朵都要坏了。

白玉山率先迈开步子朝下山的路行去,长剑招呼一声追着沈杞随后,石头精拍着衣袖站起身,回头望了望他们背影,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墓碑。

墓碑比合葬的坟茔前那座小得多,篆刻的字也只有寥寥几个,不知是谁人给他立的,也许是上辈子的山兄,也许是自作多情的以孙辈自居的沈杞,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

石头精久久凝视墓碑,面色缓缓沉下来,是从未给人见过的冷酷面孔。

连嗓音都冰冷,慢吞吞,一字一句道:

“你可真没用呀。”

他说完又似笑非笑地拍拍碑石,转身掸掸袍摆,将脚步迈出雀跃姿态,一蹦一跳地追上前人,童音在山林里清脆缭绕:

“山兄,你们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