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天寒地冻并不是赶路的好时节,一行人走到罗浮山脚下,停在万物凋敝的荒野里。

“我们飞过去罢。”沈杞提议,目光复杂地看着白玉山,“冬天没什么可看。”

似乎回到人间让他也沾染了几分人情味,沈杞想起白玉山的前身,正是这一片荒野以及更多土地的主人。

似乎再好的年景,人间的冬天都要多死一些人,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或者又饿又病冻死的。沈杞在人间游走多年,所见太多,多到他很长时间里,都以为自己长出了铁石心肠。

这副铁石心肠让他修行之路坦荡到今天,却在眼下不怎么想让白玉山看见路边冻死的人尸。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许是因为无论野史如何编排赵景铄的私德,正史上又如何清晰写明他当年篡位忤逆弑亲之举,后人们都不得不承认,他在位的那些年里,做了许多明君才会做且做成的事。

他是一个让修史的翰林们从青春年少争吵到白发耄耋也没吵出定论的帝王,也是让赵家人都不知该如何评价的亲人——史官们无法下笔美化,也不愿昧良心,只好一五一十写出来,让后人们去争论。

曾经有位乡野大儒在席间与友人谈论起这位帝王,借着酒意盖脸,脱口一句:“此子可当帝,不足为人。”

这句话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变成口口相传的定论:他做皇帝优秀,就是不配当个人。

皇室对流言没有驳斥,似乎是默认。

“不配当人”的赵景铄现在果真不是个人了,沈杞想着就有点儿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惆怅,觉得自己有时就是想太多,从前的明君殡天多年,如今的白玉山可能自己都不在乎这些事,也不会在乎这片曾经属于他的万里山河冻死人。

白玉山没有表现出在乎与否,垂眸看了眼满满期待的石头精,点头道:“你们先走,我在后面。”

长剑适时将自己变得又宽又长,让沈杞坐上身,还有跟着凑热闹要坐剑飞行的石头精,他载着两人腾空而起,被沈杞一巴掌拍上隐匿符,以免吓到不老实在家猫冬的旁人。

长剑高高在上地一路掠过茫茫荒野,白玉山随在剑侧,浮在半空中仿佛一步千里,无论长剑如何加速,始终不紧不慢地跟上。

他们身下不断倒退着收割后空芜的麦田,冰封的小溪,粼粼的江河,错落的村庄,蜿蜒的山脉,一座又一座或大或小的城池。

沈杞看不出白玉山脸上神情,似乎石头精以外的任何人事物,都无法让他变色,仿佛这天地万物,在他眼底都只是一片灰烬,不值得他细思量。

日落月升又落,晨曦时刻,他们停在皇城上方。

这是石头精一路所见过最大的城池,方方正正廓延百里,城墙高大巍峨,道路宽阔整洁,屋宅井然有序,清晨的寒风里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他看不出好坏,也分不清南北,站在沈杞身前,抬臂指向城池中央金色琉璃闪烁所在:“那就是皇宫吗?”

白玉山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目光移向那座熟悉宫城——

大朝会的正殿还是老样子;书房外墙似乎翻新过;御花园扩建了一圈;议事房更旧了;观景楼怎么还起了一座塔?

沈杞放出一只纸鹤,纸鹤扑腾着翅膀,直直地飞向那座高耸的石塔。

“国师塔。”沈杞解释道:“我有弟子三人,小徒弟是国师。”

白玉山想赵家人真是愈发有出息了,连国师这种神神道道的玩意儿都能任命,看样子气数将尽,确实该亡了。

“你居然还有徒弟?”石头精惊异:“你能教出什么徒弟?”

“话不能这么说。”苏栗替自己师弟辩解:“他是我们天机观掌门呢,当然要收徒,不然将来他死了,谁当掌门?”

沈杞觉得他有万种理由把自己活成一只刺猬,见谁刺谁,实属应当。

白玉山原本还想说什么,他们俩一插言,便抿紧了嘴。

飞鹤入塔,塔门洞开,一名少年道人披着鹤氅手持拂尘迎出来,指尖捻着翩然而来的纸鹤。

他搭着拂尘躬身对着青天白日行弟子礼:“师父。”面朝他们悬浮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隐匿的俩人一剑。

“居然真能收徒。”石头精嘀咕着:

“走,下去吃御席。”

沈杞收回隐匿符文,带着石头精落地。

少年道士笔直地站在塔前,高高发髻一丝不苟地束起,眉清而目秀,彷如林间翠竹。若不是臂上一杆拂尘昭明身份,看起来更像世家子。

少年又对着长剑行礼:“见过师伯。”

苏栗是个旁人待他如何,他便待人如何的性子,师侄有礼,他便直起剑身冲他点了点,寒暄道:“师侄许久不见,这些年可好?”

“挺好。”少年打量着剑身忽而一笑,“师伯现在很好看。”

苏栗高兴摇晃剑身:“你这么多年没变老,也还是很好看。”

师伯自从变成了剑就说不来几句顺耳的话,少年已然习以为常,微笑着接受了夸奖。

两人一剑寒暄,站在沈杞脚边的石头精不发一言,安静地仰头凝望着少年,目光停在他脸上,又移到他拈着拂尘的手,那支白净手背上画着繁杂纹路,绿色纹路弯弯曲曲隐入袖中,似乎格外地长。

“你的手是假的吗?”

石头精突然开口,打断了叽叽喳喳的苏栗,在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毫不怯场,指了指他暴露在外的手背:“看起来像是假的,你是个残废?”

少年是个天残,生下来便少了半只胳膊,被弃在田间,让路过的沈杞捡了当弟子养。

他这位炼剑打铁都会的师尊算得上是位全才,为他做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假肢,使少年从小到大都未曾因自己残疾烦扰,哪知道还有一天被个小妖精一眼勘破,指出他是个残废。

少年气闷说:“我是残,不是废。”

石头精朝他伸手,掌心朝天,似乎听不出他语气里的不悦,自顾自地道:“取下来给我玩玩。”

沉默的气氛里,苏栗开口道:“沉恪,给他。”

“你叫沉恪?”石头精将掌心举得更高:“沉恪你好,我叫珏,你可以唤我阿珏,把你的手取下来给我看看。”

他对面色不好的少年笑出两弯月牙,童言童语中却掺着两分威胁,“爽快些,别让我讲第三遍。”

也不知是打哪个野山里钻出来的一只毫无礼教的小妖精,沉恪刚想训斥,他的师尊却语带叹息地道:“给他。他来头太大,背后还有人,你师父我惹不起。”

沉恪愣了愣,怀疑地看他师父一眼,想不明白他师父带着师伯出门找铸剑的玄石,满打满算也才不过三十年,怎么三十年未见,就锐气尽失,一个看起来道行浅薄的小妖精,还“背后有人”,有什么人,小妖精后面杵着老妖王么?妖王这种东西,那属于传说里的事了。

沉恪似信非信,还在犹疑间,只觉胳膊一凉,半截小臂自袖中自发脱落,似浮风轻托,将它送到小妖精手里,他惊惶抬眼去看,虽看不出丝毫痕迹,却分明感到空气波动,似乎还有一个人一直隐匿在此。

“谁?”

石头精抱着怀里栩栩如生的半截小臂,仔细打量黯淡下来的绿色纹路,头也不抬地解惑:“当然是我的后台,你师父都惹不起的人呀。”

他看完就将手臂递回去,举着道:“拿去,我看完了。”

沉恪:“……”

石头精:“你生来体残,经脉不全,修行很难吧?”

他歪了歪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量沉恪全身上下,似乎连他脏腑骨肉都看透,拍手道:“你这个人好奇怪,残就残了,老就老了,好不容易修来一点本事,却拿来加持一身破皮囊,维持这个样子你还能活几年?”

说完还忍不住捏紧鼻子,小声嘀咕:“做人真不好,总是闻到臭东西。”

白玉山提着他的后颈将小崽子拎起来,伸手轻拍在他屁股上让石头精闭了嘴,显露身形抱着石头精率先迈步跨入塔内。

突兀出现的男人看起来就不像人,一身莫测气势让沉恪本能退让道路,等两人进了塔,方才回身看向他师父。

“小孩子家家,”苏栗正经道:“他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的师伯。”沉恪扯出个笑脸来:“他说的都对,童言虽无忌却是事实。”

他说着低下头,拿着半截假肢塞进袖口,宽大袖幅盖住了内里景象,仿佛盖住了最后一点体面。

手背上绿纹重新闪烁,不再黯淡。

沉恪将拂尘换到假手握住,说道:“进去罢。”

“你去传唤酒席来,”苏栗道:“我们说好要请人吃大席,要多多硬菜。”

沉恪点头应下。

沈杞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带着长剑入了塔。

塔内白玉山正在桌案前教导石头精,让他不要过分直接,在人间很讨人嫌,他说的循循善诱,堪称委婉:“人类不喜欢听真话。”

“他不喜欢听我就不能讲么?”石头精振振有词:“我又不是他老子,又不是他儿子,凭什么惯着他。”

“你一定要说什么‘难言之隐’,”他拍着桌子不开心地赶在白玉山说话前打断道:“那又怎么样,我还有难言之隐呢,怎么长这么慢。谁还没点烦恼,他有难处,就能装着少年模样骗人了吗?你看他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生来残疾还有他师父给他做那么好的手,明明样样不缺了跑到宫里来当国师,屁本事都没有还敢让人起高塔供养,占了富贵还要权势,现在连真话都不想听,美得他!”

白玉山一句话能换来百句话,小崽子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燃,炸的连他都乱了思绪,居然觉得有道理。

“他骗人又不是骗你,你怎么这么生气。”察觉被带歪的白玉山忍不住好笑,捏了捏他的脸腮:“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就是生气!”石头精扒开他的手:“他怎么能当国师!骗子!”

他的传承记忆里自然也有关于国师的记载,虽然只是甚少几笔,也讲清楚国师要卜凶吉定山河镇妖邪,是很重要的任职,能当上国师的人无一不是真才实学,甚至为天下安定而舍身。

他想当然地以为沉恪也该是这样的角色,却不知人间王朝后来的国师无一不是张嘴胡诌的骗子,存在只是为了满足帝王长生求道的贪欲,折腾出许多乱糟糟的事,后来基本不再设此职位,直到如今。

“没本事也能当国师。”

沈杞拉了张椅子坐下,“他自己是被我捡回来的,长大便有了捡东西的癖好,从前游历时捡了个伤重的太子,后来就成了国师,也不算骗子。”

石头精龇牙,看沈杞仿佛看一个傻子,他觉得这人是真傻,真把他看做一个三岁的、好糊弄的小孩,一个开了灵智至今也有七十多年的石头精,能是随便说说就能信的小孩?显然不能。

他龇牙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告诉我,你那快死的小徒弟,有没有在那位太子,现今的君王面前,露出自己腐朽本相,还有那只残废的手?”

沈杞讷讷,似是语塞,石头精“哈”地轻笑:“可见这套说辞你自己都不信,你是拿谁当蠢货,三言两语便想糊弄过去?还是你自己私心作祟,包庇敢犯欺君之罪的小徒弟?”

他拍拍山兄的腿,问:“这是欺君吧?要砍头的那种?”

白玉山心想,你这么在意做什么呢。

似乎那个“沈公子”又活过来,在朝堂上为一个胆敢欺上瞒下的犯官该怎么死而舌战群儒。

“沈公子”是个和气的将军,讲起话来数典论古不像个武夫,同僚们最早看他,都以为他是被赵景铄强来的受害者,朝堂之上总是怜悯宽和地待他,直到他们第一次为了斩九族还是三族吵起了架,儒官们小朝会上被骂的心跳加速险些躺下,才收起宽怜正经看他。

可是那个被众多同僚唤做“沈公子”的大将军已经死了,第一次死在赵景铄身后,交出虎符一把火诈死遁走。

第二次死在罗浮山,不再是诈死,也无处可遁。

白玉山沉沉“嗯”一声,回答:“是欺君,国师之位高重,误天下国事,当诛他九族。”

沈杞捂着额头,呻吟着道:

“九族就免了,吃完御席,我让他请辞。”

石头精轻“呵”一声,怪腔怪调:

“当徒弟的做错事,做师父的不想着怎么弥补,只让人跑了了事——怪不得徒弟会干出这种事来,原来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骂骂得沈杞面红耳赤,然而这件事他确实想的不够周到,因而对着三寸丁也底气不足,喏喏辩解:“他原本就活的不容易,我先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要他欢喜就好。”

他出自怜徒的一份师者之心,论起是非,其实并无大错。若只是普通富贵,确实也没什么天大的事,然而他修者做的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人间秩序不可偏颇,权柄重器不是玩具,也不是小徒弟随意拿来玩耍的东西,沉恪兴许一开始也不在乎“国师”之名,然而巧匠为他铸高塔,百姓为他扛石料,他一言定人生,使人死,被供的那么高,果真能守住本心么?

古有郑庄公捧杀其弟,还有乘者喜言驰驱至马死,桩桩典故无一不告诉后人,得意而忘形,终失其心。

“我想想怎么办。”沈杞牙疼地捂着脸,听闻脚步声靠近,端坐起身快速道:“你的御席来了。”

石头精瞥他一眼,爬在白玉山膝头,终于等来了自己心念已久的美食。

只有悄悄蹲在沈杞身边的长剑,拿自己剑锋戳了戳掌门师弟,悄悄声地马后炮:“当年我说什么来着,你不听师兄的话,现今被祖宗训了吧,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