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白玉山却不知为何,仿佛隔着百年流水光阴,看到那副等在陵墓里的骨。
又看到高远苍穹之上,对着镜花水月凝神的神祗。
红尘万万丈,虚空之上,黄土之下,仿佛都在等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原来你在这里。
赵景铄在墓穴里辗转多年,酝酿无数次在门扉洞开的刹那,他的小妖精会怎样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又会怎样同自己说话。
——我来寻你了。
——我找到你了。
终归都会是这样的话罢,赵景铄想象着。
也想象着自己彼时该如何回应他。
而今这句话一如赵景铄的想象具现在此刻,在百年又百年,已经数不清几个百年过后,响起陈朽墓室中。
——原来你在这里。
说这话的人童音稚嫩,嗓音清澈。
没有百年寻觅旅途里,长久缄默的沉和哑,无惊又无喜,不波不澜。
亦没有想象中达成所愿的如释重负,心生欢喜。
而烛火静默,台阶下的粉末静静摊在地上,颜色比白色略灰,又比灰色略白。
粉末的主人,也未予出辗转酝酿的回应:
——你来了。
白玉山一时恍惚,竟分不清自己是陵墓里那把枯骨,亦或是镜花水月前等他们相聚的神袛。
又或者他谁也不是。
他张了张口,涌上舌尖的那句“你来了”在唇齿间转了转,又被他生生咽下去,抿紧了唇。
原本就隐着的身形也莫名往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退了些许,默默望着在台阶上坐着发呆的小孩儿。
伊珏盯着地上的灰。
他一眼认出这灰不灰白不白的粉末是人类的骨灰,却不明白为何会是两份。
两堆骨灰相隔一臂的距离,似曾经有两个人面对着面说过些话,又陆续化作灰烬,被封闭的墓室长久地保存下来。
其中一份属于启厉帝,颜色略浊。
另一份则更白,像他曾经见过的,雪山尖尖上最清的一捧雪。
他不知道谁会将骨灰留在启厉帝的陵里,反正不会是沈珏。
又莫名想到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疑心是否有谁深情厚谊地来此为启历帝殉葬,又想这骨灰如此不凡,难不成启厉帝还招惹过别的什么妖魔鬼怪对他不离不弃。
想的愈发离奇,伊珏抓了抓耳朵,意识到自己对前生往事了解的实在太少。实则他了解的并不少。起码上辈子那个自己的一生,从生至死的来龙去脉他都了解。
唯一不大清楚的,便是他死后的事。
伊珏忽而对自己起了三分自怜——小小年纪,不仅要了解上辈子的一生,还要弄明白自己死后,曾相识过的那些人的来龙去脉。
活生生一副要将石头精逼出七窍玲珑心的架势,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甚是可怜。
然而他还活着,还能坐在这里。台阶下,鞋尖前,两具不知是何渊源的骨已成了灰。
这样一想,他便颇有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宽慰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长平看来,伊珏更像是盯着两滩灰烬神游天外,又突然抬手抓了抓耳朵,扭头看过来:“我送你回去?”
长平愣了愣,转瞬便颔首道:“好,那我先出去。”
她利落转身,足尖轻盈地在油脂形成的小道上点踏,很快便走到门前,跨过高高门槛,站在两扇门前等他。
伊珏跟在她身后,走的比她慢,一直到门槛前,在长平抿嘴偷笑里皱着眉快速地将自己短腿翻了过去。
长平忍不住笑意,笑着又觉得自己失礼,便蹲下身给他掸开袍摆处沾染的尘土,又替他正好腰上的琅佩和荷包,灯火通明的墓室在两人身后洞开,映着头顶已不够明亮的明珠,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火未熄,门扉未掩,长平一句没有多提,伸手对他道:“走罢。”
伊珏牵起她的手,吩咐道:“闭眼。”
山风呼啸而过,绿林黄土从她悄悄挣开一丝的眼角倏忽掠去,扑面而来的风中卷扬的细小沙土让她眼角刺痛,不得不重新闭紧。
长平再次睁开眼已然站在自己的宫室里,风沙俱净,空气里缭绕着鲜花和脂粉的淡香,手中空无一物,身边亦空无一人。
伊珏独身回到墓室。
墓室寂静,烛火无声地燃着。
他站在敞开门前,许久方才重新抬起短腿,从高的过分的门槛上翻身入内。
墓室高大深旷,他一人行走其中,当年造墓的人,大约从未想过多年后会有这样矮小孩子会深入其间,因而门槛烛台,阶梯墙壁,一切都显得大而远,身在其中的小小身影,仿佛巨兽脚下爬过的蚁。
伊珏不徐不疾地走着,间或仰头看一看墙壁上风蚀的壁画,望一望精美古旧的烛台。一直走到那两滩粉末前,才缓缓慢下脚步,最后挽着袍摆蹲下身来。
他低头看着它们的模样,像所有蹲在树下观察虫蚁的稚儿,专注细致,像是透过眼前的物,望见了远处的景。
蹲了许久,伊珏从胸口取出小巧衡器,试探地将它托在掌心,朝其中那份更白的骨灰递了过去。
他开口,将疑问叙述成定句:“山兄,这个是你呀。”
白玉山站在不远处,看他去而复还,看他明明是个妖精,翻门槛时却像个凡间傻孩子,看他脑袋大身子圆的蹲着,烛光拉扯出的阴影扑在地上,像个团成的四喜丸子。
看上去一根手指能戳两个滚儿的小孩,却一点也不好诓骗。
“是我,也不是我。”白玉山显出身形,依然站在原地未曾靠近,回答的两可。
伊珏听懂了,他大约是习惯了白玉山的含糊其辞,语意不清,也习惯了主动从他的话语里揣摩未尽之音。
很多时候,习惯并不因为喜欢,而是纵容这一点无关紧要的癖好。
当他不想纵容时,便收回了这点微末善意。
伊珏未抬头,语气却凉了两分:“既是都来了这里,你还有什么不可说?”
白玉山并未想隐瞒过他什么。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话语道不尽的是与非,便是道尽了也于事无补。
且往事纠葛多年,知道的越多,小孩儿只会越不快乐——即使他也看不出伊珏究竟有几分快乐来。
既然伊珏颇有微怒,白玉山便收拾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迈步走上前去,弯下身,凉凉指尖触碰在伊珏额头上,画面便出现在伊珏的脑海中。
伊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死去的帝王。
执念深重的启厉帝,强留了归位上神的爱与哀,两魄生出灵性,撑起了赵景铄的皮囊,日日夜夜在陵墓里飘荡。
那是启智的灵,即便只是一具死尸的皮囊,也不该被公正的衡器湮灭。
归位的神只能陪他一起守候,在高高的九十九重天外等着人间墓地里的生灵执念被满足。只有被满足的执念才会自发消散,他的爱与哀方能回归。
可是他们谁也没等到那一天。
不成器的小妖精被推了一把,选择自尽而亡。
欠下一条命的神祗也选择以命抵命。
便有了如今的白玉山,和如今的石头精。
伊珏心道:原来如此。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拨开额头上的指尖,重新看向两堆灰烬。
灰烬白的白,灰的灰,两具不同身份的骨灰,同出一源的心意。
他并不能理解这种心意,从前看起居录时,就不懂这份情谊从何而起,又如何深重。
他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偏执。
仿佛入了魔障。
然而他也不再是沈珏,懂不懂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山兄。”伊珏唤了声,指着地上两团灰:“找个盒子来。”
白玉山便找了个木盒。
绿芒在指尖一闪一烁,两滩灰烬便从地上缓缓漂浮而起,在伊珏的掌心中凝一体,形成一个小小的粉团。
伊珏将它挪进木盒里。
木盖掩下,伊珏将盒子抱在胸前,朝白玉山招了招手:“来,我们给他一个好去处。”
伊珏抱着木盒走在前方,白玉山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跃过门槛,伊珏转身朝门内挥袖,一刹间烛火俱熄灭,墓室再次黑暗无边。
“这里往后不用来了,”伊珏叩了叩怀中木盒,指尖和木料间发出闷闷的轻响,仿佛一道遥遥对白:“封了罢。”
门轨轻轻的响,两扇铜门在轨道里不偏不移的游过,重新闭紧。
罗浮山一如从前,只有草木更密了些。
老梅树的枝桠在山风里轻轻地摇,像友人重逢的问候。
伊珏走向自己从前的坟,墓碑是后人沈杞立的,除了生猝年和名字,什么都未曾写。
大约连祭文也是没有的。
伊珏在石碑前掏了个坑,将木盒搁进去。
撒上土,拍实,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搓着手上的泥土,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才好,便拍拍冰冷墓碑道:“你找了五百年没开心过,我将他送到你坟前陪着,开不开心?”
又说:“我本想将他埋在你的坟里,也算是合葬,不过我猜你不情愿。”
沉吟片刻,他笑笑:“所以,就这样罢。”
白玉山看着那一小块碑前新土,心情有些复杂,还有些不甚明了。
他问伊珏:“为何会不情愿?”
又想也是,若是沈珏什么都情愿,便不会以死了结过往。
他又问:“你现在是他,你情愿吗?”
“可我不是他。”伊珏说:“无论人还是妖或是神,死亡就该是最后的终结,本该如此。倘若连死亡都不算终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尽头?”
“所以沈珏死了,赵景铄死了,南衡死了。这些纠葛,便该彻底结束了。”
伊珏站起身掸了掸袍摆沾染上的土,又想了想道:“无论是人还是妖,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譬如憾恨,譬如错过,当生命走到尽头,留下诸多憾恨和过错,才是生命。生命本身,就该有完满和不完满组成的。”
所以有沈珏陪伴三十多年的赵景铄,和陪伴赵景铄三十多年的沈珏,他们走过了完满和不完满的一生。
便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伊珏回到白玉山身侧,抬手牵住他的袖口漫步下山。
他没有再回头,那些土堆里掩埋的前生的至亲与至爱,和他自己,都成为不可念记的从前。
作为伊珏这一生,尽管以他所不喜的前生往事作为缘起,也许会有诸多不完满,也会遭遇诸多憾恨,但也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