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脚下刚落地,便被四处寻她的小宫女发现了。
太后娘娘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即使长平丢了,她也未曾动过怒,只淡淡吩咐下去让人找寻;待一天一夜后找着了,她也面色不动,抛下一句:“送她回宫,禁足三年。”
禁足三年。
长平倒吸一口凉气,还未来得及对这漫长的禁闭时间表示不满,便被两个健壮女官塞进马车,车轮轱辘碾上官道,侍卫们列阵齐整,前后左右地站出了押运粮草的架势,一路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她离开曲水离宫。
宽大车厢里布着高床软枕,点着沉水香,许是香味过浓,熏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抠起手指,边抠边想着,行宫湖边的野鸭不知道孵出小鸭子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还有两只大白鹅也在湖边筑了巢,伊珏带她去看时,莹白的三枚鹅蛋还没有动静,不知道小鸭子和小鹅,哪个先从蛋里出来;
她一边惦念着曲水离宫里小鸭小鹅,湖里的肥鱼和白鹤,还有山上的鹿和虎,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道伊珏和山兄忙什么去了,会不会来帮帮忙;他们若是回来,三年禁闭许是能改成三个月。
又觉得求人不如求己,等回宫了好好写信,皇帝阿兄一份,太后阿娘一份,写的可怜些,讲讲自己如何思念父皇云云,再写自己并没有乱跑,只是去祭拜父皇了,想来他们一心软,三年禁足改个三天反省,还能赶得上回行宫去看刚出生的小鸭小鹅。
她自己将自己鼓励好了,便往后仰倒在软枕上,拉开小抽屉,取出蜜饯糕点吃了个腹饱,又用温水漱了口,躺回去直接睡了。
睡得正香的还有千里之外罗浮山脚下的伊珏,被白玉山抱在怀里睡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睡着,被剥光放进浴桶里还是睡着,又被捞出来搓洗干净换上寝衣,倚上软枕,盖上薄衾,他的眼皮都未动一下,呼吸轻又缓,脸上依旧是白白嫩嫩,不像普通孩儿,能睡出红扑扑的睡晕,反而白生生,看不见丝毫血色,一动不动时像个假人。
白玉山没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冰凉的指尖掐住同样冰凉的脸蛋,皮下恍似人类的血管硬生生被掐出流动的痕迹来,于是嫩白的,还有着婴儿肥的脸上出现一团并不自然的红晕。
白玉山盯着那团粉红,又在伊珏另一半脸上同等位置补上力道相等的一掐。
小孩儿一动不动地睡着,脸颊像是被涂了两块大红胭脂,愈发衬的周边皮肉白森森,红的红,白的白,还肥嘟嘟,滑稽的可以上台演个丑角。
白玉山看了又看,收手藏进袖子里,仿佛将手指藏起来,这滑稽的丑角妆就不是他做的了。
伊珏这一觉睡了三天,醒后本能地先抬手揉脸,他一块石头成的精,想来也不会有哪个瞎了眼的蚊虫叮咬它,于是揉完就放下那点脸上的隐约不适,洗漱完问:“这是哪呀?”
白玉山说:“客栈。”
客栈叫西鹤楼,不知是哪位鬼才取的名。好好一座客栈,不“悦来”,也不“丰隆”,偏要往西边驾鹤,也不知它家卖的酒食是佐以砒霜,还是客房的铺盖泡了鹤顶红。
这送人驾鹤的小楼外表也颇为不俗,土木结构搭建的精巧,瘦瘦亭亭的立在街旁,八角飞檐挂着铜铃,风吹过便摇晃晃地叮叮当当。
伊珏因铃铛声回过头,这才看见牌匾上的字,一想到自己就在这楼里睡了三天两夜,表情登时一言难尽。
他顶着一张“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山兄”的脸,扯着白玉山的袖子仰头,语气凉凉地道:“我就在你怀里打个盹,你就送我‘西鹤’了?”
白玉山不大能理解小孩儿的脑回路,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鼻音轻飘飘的,在空气里打着旋,落在伊珏耳朵里像极了一句“没错”。
伊珏不想同他说话了,气鼓鼓的收回手,腆着饿瘪的肚皮迈步就走。
他一觉睡了三天,不知白玉山把自己带到了何处,很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距离罗浮山多远,曲水行宫又在哪个方向,只知自己腹中饥饿,偏偏这座小城夕阳将近,正是各家各户晚食时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回身去吃“西鹤”的饭食,固执地往前走。
暮色四合里,低矮房屋上炊烟袅袅,亦有摆摊和挑担游走卖吃食的小贩,在烟火气息中叫卖着自家拿手的吃食。
妖精们总是有些神通的,伊珏睡了一觉,觉得他的鼻子也涨了神通——方圆二里地的各式吃食味道一股脑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仅靠着这些味儿,就能分辨出酸甜苦辣咸来。
粗粮细面、菜蔬鱼肉、煎炸烹煮、小火慢炖、大火翻炒、各式味道扑进他脑子里,瞬间蹦出百八十种不带重复的吃食,还都在他身边,仿佛触手可及。
有了人身的小妖精,一副血肉之躯,终于体会到饥肠辘辘的滋味——那是抓心挠肝的馋,恨不得自己有一张话本里妖魔鬼怪的血盆大口,张嘴一吸,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吸进嘴里,祭了肚皮里翻江倒海的五脏庙。
“我怎么能这么饿。”伊珏嘟囔着揉肚皮,伴随着肠鸣声声,饿到生气:“我怎么会这样饿!”
白玉山头一回见人饿了不想法子找吃的,反因饥饿而生气,简直新奇:“你睡了三天,腹饥才是正常,如何就生起气来?”
伊珏还记着他趁着自己睡着,送自己“西鹤”的事,闻言气的更凶了,心想你送我“西鹤”也就罢了,还拿我同那些凡人类比,我一个石头精,睡三天就腹饥——听听,像话么。
他这样一想,就更饿了,偏偏空气里还有家家户户做出的餐食香味往他鼻子里扑——咸香的菜、酸甜的肉、奶白的汤、刚出锅的米粮——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好似要把他馋死了事。
伊珏“嘤”地一声,又气又苦,拉长嗓子哀嚎:“我要饿死了呀。”
正嚎的来劲,他忽地止住音,一股鲜香被晚风倏地卷进鼻孔,这股味道格外劲道,在无数种气味混杂的空气中撞过来——剥皮祛脂的老母鸡入清水煨至肉酥骨化,滤出残渣后将河鱼洗净,用纱布裹紧,放进鸡汤中小火熬煮酥烂。汤水乳白又清亮,无油无渣,仿佛煮沸的白水,实则鲜又美,再搁少许盐,少许绿葱,两滴香油……美呀。
伊珏忍不住衔着口涎,耸着鼻子,寻味而去。
这座小城原先是块滩涂,两百年前一片浑浊汪洋,后来江水改道,淤泥地就曝了出来,逐渐有了房屋道路。
它原本就不是一座正经的城,街巷也不正经地弯弯绕绕,外客来此如一头闯进了迷宫。
伊珏来人间时日尚短,以为世上建筑都像皇城或皇陵那般方方正正四通八达,哪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拧巴的小城镇,又一次扎进死巷,眼前挡着青黑高墙,头顶是一线窄小晚霞。
他又饿又气,拉着脸也顾不得体面,将袍摆掖进腰带,搓了搓手,五指用力抠进泥墙里,脚下用力一登,壁虎似的一溜儿爬上墙头,徒留墙壁上一排五指小洞和一个个脚尖踏出的小坑。
骑在墙头的空气格外好,那股鲜明香味也昭显出了源头——羊肠小巷里一座两进小院门前停着一架木车,车上堆叠着柴火,锅炉放在车旁,炉火正旺,汤锅沸腾起浓香,美妙滋味的出处是个推着车走街串巷卖吃食的摊贩。
“居然是扁食。”伊珏蹬着两条腿,咕咚咽下口水:“底汤都这样香,那扁食得有多好吃。”
卖扁食的汉子将沸起的汤锅端到一旁,又架上一锅冒着热气的清水,水刚刚扑腾,他抓起竹篓里的扁食投进去,才收回手,一道黑影裹着风兀地冲了过来,那汉子恍惚以为眼花,再看则是一个没他腰高的小孩儿,仿佛忽地窜到眼前,嘴里喊:“先煮我的!我要两碗!”
他撩起眼皮打量小孩一眼,手底下利利索索地又抓了一把扁食投入汤锅,半笑不笑地道:“小公子当去酒楼,怎地跑街上抢人家饭食来?”
伊珏听得出好赖话,闻言扫了两分兴头,这才抬头看人——卖扁食的小贩身形清癯,不高不矮,面上看着约莫四十来岁,一身灰色粗布短打洗的泛了白却干干净净没有补丁,面皮也算白净,并没有风吹日晒出的糙黑,连抓扁食的手,都骨结劲瘦,未见劳作出的老茧——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的小贩。
伊珏挠挠头,正要说话时小院的木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子,女子极为年轻,一身素衣,看起来比长平大不了几岁,却挽起了妇人髻,发髻上寡淡地簪了根木钗,一身装扮看上去像在守丧。
这守丧的女子手里托着个竹木托盘,上面撂着两个空碗,她走出来也未说话,只倚在门前,脸上冷冰冰的,仿佛旁人欠了她几百两——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正经守丧,否则也不会出来端荤食。
伊珏没摸清着中间的门道,也不关心这些怪异的闲事,收回视线对着那口正在煮扁食的大锅垂涎三尺,好声好气地地对汉子道:“那下锅该给我煮了吧?我要两碗,不,三碗。”
汉子还没说话,倚在门前的女子凉飕飕的瞥了一眼过来:“他家扁食有什么好吃的。”
这话有些不讲理,这扁食要是不好吃,你端着碗在这等着什么呢——伊珏没吭声,脸上却写的明明白白,女子哼了一声撇开脸,似乎不愿意同小孩儿说话。
锅前的汉子拉长了脸,像是被气到,偏偏又不能走,就将脸拉成同门前的女子一样仿佛旁人欠了他几百两的神情,硬邦邦地回小孩:“找你大人带你去酒楼吃。”
伊珏垫着脚尖探头朝锅里看,白胖胖的扁食在清水里翻滚,他原本就饿的够呛,还遇到这样两个不好好讲话的人,顿时来了气:“你卖扁食我买扁食,我又没得罪你,又不是不给你银子,你冲我发什么脾气,莫非是仗着自己大就欺负我小吗?”
女子听了小孩儿呛声,没忍住微微一笑,将院门拉的更开些,往前走了一步,将要跨过门槛时,又缓缓收回了脚,她说:“你不要吃他家扁食了,没什么好吃的。”说完目光在他腰间悬挂的琅佩上停了一会,问:“你家大人在哪里?天要黑了,你快快回去,别让拍花子的拍走了。”
汉子侧身端起托盘上的瓷碗,一笊篱打出两碗扁食的分量,倾进碗里,舀上两勺鲜汤,撒了些绿油油的青菜,又舀了些许香油,香喷喷的汤里浮着一圈胖乎乎的扁食,又白又大,连捏出的褶子都齐整规矩,看起来格外可爱,他一手一个端起汤碗,摆在女子手中的木盘上,说:“接进去,”又说:“莫多事。
女子抿抿嘴,横了老汉一眼,不满道:“就您一肚子冷心肠。”说完端着木盘进了门,反脚一勾,鹅黄的绣花鞋从裙底一闪即逝,勾起的木门带起风,碰出脆响。
伊珏看懂了,“哦”一声问老汉:“你闺女呀?”又觉得不对,继续道:“不不,是你孙女。”
他又瞅了眼紧闭的院门,忍不住问:“她是在守寡呀?”
汉子虎着脸,“关你这小崽子屁事。”
小崽子腆着肚子,自觉戳了他人的伤疤,自己先理亏地笑笑。
边笑着还和气地摆摆手,满脸写着“我不和你计较”以及“我大人有大量”,不温不火地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三碗扁食,你快给我煮呀。”
汉子收起锅炉往车上搁,回道:“不煮,不卖,快滚回家找你娘要奶吃!”
伊珏觉得这就不大像话了,他饿着肚子买点吃食,一直和和气气,也不同人计较他的失礼之处,结果这快四十岁的人了,为人处世还不如他这个小妖精。
这人的一把年纪约莫是活到狗身上了,一句人话都不讲,照面还是“小公子”,两句话便成了“小崽子”,三句话连“娘”都给捎上。
幸好他没娘,不然石头精的娘必然也是个妖精,一定喊来砸他小破车。
伊珏揉了揉肚子,又忍了忍,再次问他:“你果真不卖?”
汉子放好汤锅,将小火炉一把提上了木车,瞪着他道:“滚!”
伊珏是个读过书的妖精,《礼经》也从头翻到尾,不是那种山野老林里钻出来的不懂事的妖怪,因而他也不骂回去,只客客气气地冲着汉子作了个揖,而后趁着对方愣神,两步绕到汉子身侧,一手扶住木车轱辘,抬腕就将木车连着锅炉汤水一起掀翻了。
汉子:“……”
叮叮哐哐落了一地的汤水锅炉,连着侧翻的小车,将窄小巷道堵的严严实实。
小孩儿又冲他作了个揖,直起身拍了拍手,不紧不慢地对他道:“你先骂我小崽子,还骂我娘,我小孩儿肚量大,不同你太计较,只掀了你的摊子,没将热汤掀你脸上,你可有不服?”
说完又双手叉在腰上,丢了礼节的包袱,作出欺人的样子来,找补了一句:“现在是我仗着人小力气大欺负你,你再不滚我就要打你了。”
汉子被他气了个倒仰,指了指身侧的汤水,又指着小孩儿,手指点个不停,像是要骂人,又被气的嗓子眼都堵住了,一时“你你你”个不停,硬是骂不出声。
伊珏扯开腰间挂着的荷包,掏出两片金叶子,丢在他憋得通红的脸上:“拿去,赔你本钱,剩下的赶在气死之前自己去找郎中开药吃。”
说完就要走,后颈又被扯住,他在那胳膊下面转了个圈,面对面地一巴掌朝着那汉子的手臂拍上去,汉子反应极快地迅速抽回手,躲过了带着呼啸风声的一巴掌。
伊珏的巴掌呼的快,收的也快,见他收回手,自己也收了手,很有两分高手收放自如的意思,攻势一断就将小爪子收进袖子里,袖着手仰头问他:“你还要怎地?我饿了,得去找吃的。”
汉子脸上忽青忽白,咬牙瞪着不到他腰高的小崽子,最后也不了了之,挥手道:“你走走走。”
说完跨过倾倒的木车,只将火炉扶起来搁在墙根,不再管那堆乱糟糟的物事,掉头走了。
伊珏看他背影从巷角转至不见,又看看一地狼藉破碎,也觉得怪没有意思,原本是大人欺负小孩儿,自己占着理,现在看着倒像是自己在欺负人了,好似他做了多过分的事似的,实际上并没有,就成了一桩不了了之的事。
地上闪着金光,是他砸在人家脸上的两片金叶子,汉子没有要,就掉在地上,裹着汤汤水水的泥土,还被踩了一脚,伊珏蹲下身将金叶子捡在掌心,抹干湿哒哒的泥水,重新收进荷包里,想着回头还是给人家送去,说好了赔他本金和看病的药钱,说到就要做到。
他回头和不远处看戏的白玉山挥手打了个招呼,“我们去找他,我还是有点生气!”
白玉山看完一出戏,还有些意犹未尽,慢吞吞地“哦”一声:“那就跟上去。”
有人支持,伊珏就高,很快窜出巷子,顺着油腻腻的脚印找到汉子的身影,还顺手在摊贩处买了几张刚出炉的胡饼,一边啃着一边尾随。
拉着脸的汉子垂着头,走的虎虎生风,路边常有人同他打招呼,拱手道:“徐老爷今日回的早。”
或问:“徐老爷今日怎未出摊?”
原来这汉子姓徐。
问候的人多,也没见徐老爷哪次回应,板着一张厌世的脸,谁都不搭理地往家赶,也不知就他这模样,哪里有那么多人同他招呼。
伊珏手里的胡饼啃完了,天色也快要黑透,两侧人家点起了灯烛,主街上灯火愈发明亮,徐姓汉子埋头走到正街的一座大宅前才停下脚。
伊珏探头看过去,两扇朱漆大门,屋檐飞翘,翘出一截宽敞门廊,廊道上挂着一双明亮灯笼。
徐老爷刚站在廊下,大门便敞开了,门房里奔出两个做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一个捧着茶水奉过去,另一个抻着脖子东张西望,疑惑问:“老爷,车呢?”
徐老爷横了一眼问话的小厮,眼神像是带了刀,唬的小厮缩头缩脑,方才饮了茶水,递过茶盏,掸了掸尘土直接迈进了正门。
伊珏朝着白玉山打了个手势,白玉山心领神会,捏了个隐形的术法就往他身上丢,堪称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了。
套了隐身术的伊珏大摇大摆地走向大门,又从小厮关门的缝隙里仿佛一只活猴般钻了进去。
进门便是照壁,绕过去则是庭院,庭院里种了几棵桃杏李,挂了满满枝头的果,青的青粉的粉,看着就是是精心照料的模样。又看到一条大狗,细长的腿,瘦长的身子,背部贲起往腰部下陷出一条流畅曲线,一身金黄的毛发油亮,唯有一张脸,像是出生时脸着地,落进了煤窑,染了黑煤又被甩了一把黄泥,丑的别出心裁。
那丑的别出心裁的狗满脸兴奋地甩着舌头,摇起尾巴冲向徐老爷。
徐老爷今天心情不好,狗头也不揉,狗背也不摸,抬腿抵住正欲扑上来舔脸的大狗,呼开道:“别闹。”
大狗委委屈屈地呜咽两声,半是做戏,半是委屈,伊珏看那狗半真半假地呜咽,脸上毛色是黑炭渣里揉着黄,做戏做出了“丑狗多作怪”的效果,甚是好笑,也替它不平两分。
徐老爷往正院里去了,伊珏站在狗身前,伸手摸了摸狗头。
那狗看不见人,闻不到味——石头精本来也没味,冷不丁被个软趴趴的小玩意揉了脑门,唬的一跳三尺高,疯了般“汪汪汪”吠叫起来。
伊珏做贼心虚,忙忙扑上去捂狗嘴,他力气大,两只小手一上一下,恰好将狗嘴合上,还压住了一截狗舌头,那狗张不开嘴又咬了自己舌头,疼的四腿乱蹬,摇头晃脑的哼唧,蹬的尘土飞扬,哼唧声愈来愈大,仿佛在用鼻子吹哨。
“阿丑!”
哨音响亮的当口,徐老爷跑出来,吆喝着:“你在闹什么?!”
伊珏放开狗,站在原地没动,那只叫阿丑的狗护主心切,挡在徐老爷赶来的路前吠叫不休,叫几声又舌头疼的哼唧两声,哼完又断断续续地叫,忽高忽低的嗓音揉着鼻音像极了唱大戏。
小厮们也围在一旁,看不出名堂,以为阿丑今日吃错了药,嘀咕两声便散了,徐老爷站了一会,等阿丑不叫了,训了它两句,送上一个响亮的脑瓜崩,也甩袖离去。
伊珏坑了阿丑一把,再不好去招惹它,远远绕开大黄狗,追着徐老爷往内院去了。
走到这里他也看出来徐老爷不缺他那两片金叶子,大宅坐北朝南,东西院各有三进,主宅五进,分出内外院,装饰着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连下人的厢房都是白墙灰瓦,是南方风格建筑。
再往里去,侍女们的数量便多了,伊珏有些踌躇,闯内宅这种事,做来不太好。
正犹豫着,内院里走出一名老妇人,妇人约莫四十来岁,侍女们唤她“老夫人”。
老夫人梳着圆髻,黑鸦鸦的鬓角抿的格外齐整,簪了一根檀木簪,并一只珍珠步摇,因她面庞格外白皙,引的伊珏多看了两眼,恰逢老夫人冲着徐老爷一笑,笑出了两粒略有些凸的门牙,明明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生生因这两粒牙笑出些许少女的娇俏感,连眼角的细纹都淡隐了去。
她腿边还跟着一只三花猫,长的肥肥胖胖,在她裙裾旁绕来绕去,绕完一圈便歪头蹭蹭,娇嗲嗲的简直不像只猫。
伊珏忽有些不适,厘不清从哪冒出来的荒诞感——这么个顶着厌世脸的扁食小贩,他居然还能娶的上媳妇;
他娶了媳妇也就罢了,还能让媳妇一把年纪了,笑的像个少女;
他还有那么大一个孙女,还和孙女关系不好,巴巴地推着木车给孙女煮扁食吃,还不会说人话;
他还有这样大的一个宅子;
他还有那样一只护主的阿丑;
……
伊珏深深地觉得自己见识浅薄,来市井里随时都能开眼界。
开了眼界的伊珏掉头就走,将那个软声细语同媳妇说话的徐老爷抛在脑后,去前院和阿丑又玩了会“你找不到我”的把戏,去东西院都逛了逛,听下人们讨论徐老爷不翼而飞的扁食车,忧心忡忡地替徐老爷担心,担心他是不是同小孙女徐小小姐又吵架,连车子都丢了。
转了两圈下来,伊珏便弄清了徐老爷的家长里短——徐老爷一家都是读书人,上面还有两位兄长,都有官身,在外地当职,徐老爷自己也考了个秀才,就没有再往下读,娶了徐夫人,徐夫人祖上据说是御厨,如今开着几家酒楼商铺,那送人归西的“西鹤楼”也是她家产业。
他们有三儿两女,各自成家立业,又有孙辈。
孙辈里,徐老爷和夫人,最疼的是小孙女。
小孙女幼时就定了亲,也是读书人家。
那家人日子经营不善,逐渐没落了,就剩了孤儿和寡母,再没有旁的亲戚。
寡母性子强,卖田典衣地供儿子读书,刚考了童生,正要接着往上考,一场风寒,小孙女的未婚夫没了。
徐家小小姐小名九娘,从小在书房里读书,书读的多了,就有些异想天开,觉得不嫁人也甚好;
然后未婚夫没了,九娘觉得和婆婆两个人过日子,嫁个死人也甚好;
她说,哪天婆婆没了,就立个女户,一个人过日子,甚好;
于是在家要死要活折腾了几年,顺顺当当地将自己嫁过去,九娘成了一身素寡,却在裙下穿着鹅黄绣鞋的小寡妇程徐氏。
徐老爷也成了每天傍晚推着扁食车,在门前给孙女煮扁食,一边喂饭一边冷战的厌世脸。
伊珏根据听来的闲言碎语,自发地编圆了整个故事,心里更是觉得荒诞。
他坐在屋檐下,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直到厨房灶间传来浓香,他收回神,脚下不停地跑了过去。
灶上大锅里煨着鸡汤,已经肉化骨酥了,厨娘将鸡汤滤了一遍,热气里裹着鸡汤的香味,直冲屋顶,她仿佛已经闻惯了,面色寻常地洗净几尾鲥鱼扎上纱布,丢回了锅里,添了柴禾就离开了。
伊珏钻进厨房,守着灶台,不知守了多久,厨娘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揭锅取出稀松的纱包,又掩上锅盖,将炉灶里的火苗压到最小,只留一簇火星,方才打着呵欠睡去了。
伊珏揭开盖子,自己拿了只碗,舀起馋了他几个时辰的鲜汤喝,喝完一碗才记起没有调味,又翻腾起油盐,寻摸小葱。
第二碗咸了,第三碗香油多了,盖了鲜汤的味,第四碗葱花撒多了,第五碗才调的刚刚好,不咸不淡,香油和葱花点缀其上,未曾喧宾夺主。
虽然没吃上扁食,汤底也足够美味,他一边调一边喝,灌了个水饱,方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擦擦嘴,从荷包里掏出两根金叶子,瞅了眼锅里剩下的一点锅底,又往荷包里伸手掏。
掏出四个金叶子,三个金珠,捏在手中觉得亏大了,然而他又不愿意太小气,反正他不缺银钱,徐老头也是不缺银钱的人,给少了没意思,只有给多点,才能让这有媳妇有儿女还有猫有狗的不会说人话的人记着他。
伊珏略得意地攥着金子往正院里跑,刚入了院门,就听一声尖利的嚎叫:“小贼!不开眼的小贼,偷到你大爷屋里来了!”
略顿,又继续嚎,依然是那副尖利嗓子:“来人,快把他绑了打成孙子!”
伊珏:“……”
他转着脖子想看看谁这么找死,一抬头,就瞅见廊下挂着个圆棍,圆棍用两根链条做了个搭扣,扣在屋檐底下,支棱成三角的形状,三角的正中间,正颠颠地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伊珏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鹦鹉。
大鹦鹉两支细腿在圆棍上踱着步,昂首挺胸地歪头看他,嘴里还不依不饶:“孽障速速受死!”
又喊:“还不跪下!”
还喊:“你再这样我不活了!”
它一只扁毛畜生,仅靠着一张嘴皮子,活脱脱演了出浓墨重彩的大戏。
伊珏说:“你先前在哪?我之前怎么没看见你?”
鹦鹉一甩鸟头,脑袋上的鸟翎劈了个叉,得意洋洋地道:“你先前在哪,大爷我都看见了!”
伊珏:“闭嘴!”
鹦鹉:“小孽障闭嘴!”
伊珏顿了顿,觉得自己要吵嘴必然是吵不过它,于是吸气扬头:“山兄!”
鹦鹉“嘎”了一嗓子,仿佛有些接不住戏,便一歪头,愣在圆棍上。
白玉山一路跟着他,看他一路招猫逗狗,听人家下人碎嘴,还听的长吁短叹,又偷人家汤底一路把戏耍下来,也没想到他会被一只鹦哥给难住,心里好笑,现出身形时就忍不住挂上了脸,伊珏看他还笑,登时不乐意地道:“你笑话我?”
鹦哥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这个自己可以,粗噶的嗓子瞬间接住了戏:“真是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