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披着厚厚的白衣,小动物们有些在洞穴里睡觉,有些在林子里找食,也有禽鸟被惊动,哗啦啦地从他们头顶掠过,看着那些勤快的鸟儿,长平不由得想起躲在屋子里烤火过冬的鹦哥——同样都是鸟,山林里的起早贪黑还要担心猛禽来叼,家里的天一冷就蹲在屋里挨着火盆不出屋,吃的是干果糕点,天天还要给它换三次清水。
鸟这个东西不像走兽,肚子里存不住东西,连累的长平时不时就要扛着笤帚拿草木灰撒地清扫地面,她第一次扫这东西,皱着眉又嫌弃又恶心,扫的多了,愈发习以为常。
人类的忍耐力便是这样一次次被训练出来的。
长平踩着伊珏的足迹在雪窝子里艰难地拔腿,还不忘说着些琐碎的话,伊珏回身看了眼她的手,比起村子里的妇人,已然白嫩许多,然而比起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又糙了许多。
伊珏感叹:“你们人类真是脆弱。”
长平冲天翻了个白眼,给身畔的大树来了个肘击,树叶上的冻雪刷刷地抖下来把他们两人盖了一遍,很有些同归于尽的味道:“你们要肯让我采买几个下人,我也不至如此。”
然而长平也只是说说,出门在外哪来的事事如意,就是每年去曲水离宫避暑,都要忍着路上的各种不方便呢,她并没有拿这些琐事麻烦人的意思,说完自己就忘了干净。
两人翻过了山头又往林子里深入半个多时辰,伊珏好歹是个妖精,长平腿都开始打颤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在林间觅食的一只野猪。
长平只远远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往树干后面一躲,原地蹲成了一只雪窝窝里的小蘑菇。
货真价实的野猪比木凳儿的小旋风大多了,长了双一看就不好惹的獠牙,一只猪能顶飞十八个自己。
打不过。长平想着要不然还是回村骑家猪算了,反正都是猪,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就在她蹲着自闭的短暂时间里,伊珏已经不假思索地握着拳头冲了去。
“猪猪!”石头精狂奔着朝野猪召唤:“猪猪快来!”
乍一听,好像是在唤个什么圆润可爱的小宠物。
野猪抬起头,领地被入侵的愤怒让它又瞬间低下头,朝着伊珏的方向突击冲锋,一猪一妖在这岑寂山林里来了个双向奔赴。
长平从树干后钻出来,翻山入林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只能倚着树干勉强站直身体,遥遥望着这一场奇异的奔赴。
一身厚袄加大氅,被白玉山裹的像个团子的妖精奔向四腿翻腾的巨大野猪,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她忽地领会了老祖宗的心理,这要是有笔墨在手,她也要挥毫泼墨记录下来。
可惜没有笔墨,长平踮起脚扶着树干,对圆滚滚的小妖精激励:“跑快点!骑它!”
双向奔赴来的又快又疾,在野猪獠牙即将碰触到石头精的瞬间,伊珏屈膝稳住身体,不闪不避地伸出双手,牢牢握住了两根粗壮獠牙。
巨大的冲力让他的双脚在雪地里滑出一道深深的痕印,身后迅速推出一座雪堆,又很快停滞下来,圆墩墩的小孩儿双手握着獠牙,抵着脚尖低头同野猪较上了劲。
在长平的想象里,石头精同野猪的战斗有各式各样,包括且不限于一拳砸成废猪,一脚踹成死猪,或伊珏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将野猪戳个半死不活,总之怎样都有,但她没想到伊珏会同一头猪比较谁力气大。
她不明白这是玩的哪一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眼睁睁看着伊珏朝前迈了一步,野猪发出一声低吼被迫开始了倒退,一退就很难再稳住重心,伊珏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一步退步步退的野猪徒劳地蹬着腿儿,黑褐色的泥土被犁了出来。
野猪再次发出咆哮,愤怒地甩头试图摆脱禁锢。
然而小小的石头精,长得不如猪高,握着粗壮獠牙的手都握不成圈,却攥的又紧又狠,野猪刚挣扎起来他便及时换了力,从推着走换成往下压。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从头到尾一声也未吭,硬生生抓着獠牙将猪头摁进了雪里。
猪蹄儿蹬的雪泥翻飞,它挣扎的越狠,压着它的力就越大,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道压的下来,连鼻子带嘴都被埋进了土下,续不上气的大猪抽搐着四肢,沉重的身体砸倒在地。
伊珏连忙把猪头从地里拔出来,蹲身拍猪脸,急急地道:“猪猪,猪猪你没事儿吧?”
野猪不会说话,续上了气心梗的直抽抽。
长了好大一番见识的长平再一次意识到人和妖的差距究竟能有多大,她往日里闹腾,当真是祖宗们手下格外留情,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否则一根小指头就能把她摁进泥下三尺,第二年坟头草飘老高。
那边被拍醒的野猪站起身就要逃,身后的尾巴落进了伊珏手里,被拖着同当初的小旋风一样,在地上倒退连连劈了个叉。
逃生无望的野猪从了心,彻底放弃挣扎,被小妖精翻身骑在了脖子上。
伊珏还冲着长平招手:“快来,这猪大,一起骑,骑完这事就算了了。”
长平跑过去,对四肢大开趴在地上装死的野猪同情地望了一眼,借着伊珏的手翻身骑上了猪背,她前面坐着伊珏,手没处放,索性揪住了野猪的鬃毛。
伊珏坐在猪脖子上前倾着身体,刚好握住两颗大獠牙,他往上提了提獠牙命令道:“猪猪,走啊。”
猪猪不想走,猪猪想回家。
没有选择的猪猪顺着獠牙上传来的力引导着方向,一路疾跑穿林翻山,载着两个小崽子到了黎水村的山坡,村子就在眼前,长平猛地出声:“我可不想穿过村子,让人瞧见多丢人。”
骑都骑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猪猪不才不管人类丢人不丢人,埋头便是一顿下坡猛冲。
长平在猪背上往前一趴,撩起前方伊珏大氅的下摆将脑袋塞了进去,只要看不见脸,就不怕丢脸,就约等于没有丢脸。
伊珏倒是不太在乎这个,控制着猪猪,径直往自家小院子里冲。
小院院门大开,门槛瞬间变无,被攥着獠牙的猪猪撒开蹄窜了进去,脖子上的团子扭着腚快乐地喊:“山兄山兄,我们骑猪回来了!”
他们出门时白玉山还在生气,任谁听到那句“我意思意思哄哄你”都要生出气来,他又不是个泥捏的菩萨。
生闷气的白玉山看着他们一路爬出山,也听见长平的琐碎唠叨,他想着女孩儿同他们一起生活确实有许多不便,长平的辈分摆在那里,遇到难事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了,不敢给老祖宗添麻烦,想了一会,他起身去柴房挑了块木头,准备雕两个小木人出来给长平使唤。
刻刀在木头上挑来剃去的时候,他冷不丁想起这门手艺还是上辈子的狼妖教的,丢下刻刀又生起了闷气。
心里不顺意了,总是忍不住要想一想从前。这一点无论人或妖又都不例外。
他们这种非人类的从前,都是很久远的事,几百年的光阴足够骨头都化成灰,在他们这里也只是上辈子的事,非但不远,近的好似昨日。
上辈子的狼妖没了爹,便陪着蛇妖走了许多地方,一路辗转,不知怎么学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手艺。
老妖蛇不会带孩子,又占了“父亲”的名头,懒散的时候将自己挂在儿子脖子上,连地都不沾。就这样他还觉得累,等睡醒一觉下了地,又忍不住想着街头看到的各种小玩意儿。他许是随口一说,做儿子的自然要孝顺,蛇妖要什么他就想法子去弄来,弄不到的就自己学,稀里糊涂两百多年过去,狼妖学会了在米粒上做微雕,也学会熬糖稀吹糖人。
总之正经的术法没学会几个,这些凡人的营生学了一大堆。
他自己学了拿来孝顺老妖蛇还不算,时不时还拿出来卖弄着哄深宫里的帝王。
虽不是个完全人,好歹也算半个妖精,可他既不会移山,也不会治水,南方大旱的折子传到宫中,狼妖瞪着眼理直气壮:“看我作甚,我又不是龙族还会腾云布雨。你还是天子呢,你冲老天喊声爹,让他给你落点雨,你看老天应不应。”
白玉山想到往事,原本的闷气如同火上浇了热油,呼啦一下火花四溅,气的更狠了。
这么个小畜生。
白玉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我惦记这么多年,就惦记了这么个小畜生。
他生着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暖玉,小小的暖玉雕的是两个小人,两个穿着常服的小人一个坐着,一个弯腰从后面贴着,两人都伸着手臂,双手叠握着一把更小的刻刀。那时候日子漫长,一块玉一把刀,就能坐在案前消磨掉一天,还有教他匠工的人眉眼含笑,话也说的悦耳动听,明明他雕坏了玉,也只说坏的好极了,这翡石本就不漂亮,坏了再挑个更好的。
然后忽然有一天从袖子里掏出了这块私印,漫不经心地递过来:雕了个章子,给你玩儿。
这私印上的两个小人眉眼清晰又灵动地脉脉相望,他瞅了一眼立即攥在手心里,顿时觉得格外硌手,又揣进袖子里上大朝会,看着下面顶头站着的半妖,只觉得放着印章的胳膊沉的心慌;想找个匣子装起入库,又不明白好好一块私印,凭什么从此不见天日;待要随身带着,还忧心哪天弄丢了让更多的人知晓,言官更有理由参他;好好一个皇帝陛下,捏着一块小小的私印,掌心又烫又仓惶,只好晚上拿着刻刀在自己床榻上掏了个洞,将这无处安放的私印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个洞随着光阴流逝被越掏越大,里面塞了许多类似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小的印章随他入了陵墓,又被白玉山从棺木里的枕下暗盒中取了出来,如今被握在掌心,指尖揉过来搓过去,愈发的光华温润。
搓着搓着白玉山自己就消了气,他其实很有几分自知之明,做人时性情实在算不上好,多疑爱迁怒,气恼上头时还会说许多混账话,也做过不少混账事,他自忖自己这样一个人,无才亦无德,着实不值得让人家哄了自己一辈子,然而半人半妖的小畜生,又实实在在哄了自己一辈子——虽常常憋不住也会夹枪带棒刺一下。
这份不怎么好的性情,无论做人做神仙又或做一座山,其实也没改变多少,用伊珏的话来形容,使小性子。
性情这种事,白玉山自己也没法子,除非他再死一回,饮完孟婆那锅汤,兴许能改一改。
将刻刀放到一旁,白玉山提笔做起画,白雪皑皑的山林,同野猪角力的圆润润的胖娃娃,倚着树鼓劲的同样穿着圆润的少女,被摁在地下的野猪,以及骑上猪背在林间奔驰的一大一小的背影,最后是村子道路上长平拽着衣摆盖头遮丑的滑稽模样,以及前面趴在猪头上撅腚大笑的胖崽子。
整幅画如同幕布,或粗或细的线条在上面闪烁游曳着,将他们上山的全过程活灵活现的演了一遍,伊珏骑猪进院门时,白玉山一式两份地将画轴卷起,依旧是两只纸鹤,一只上了天,一只入了地。
伊珏下了猪背,跳进门槛问他在干嘛,白玉山挽起唇角笑了起来,语气轻飘飘的,十二分的小性:
“在找你爹告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