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被告状”的爹等来了第二张纸鹤。

纸折的翅膀轻又薄,在空中上下扑腾,冲过来的架势像是将死之人憋的最后一口气。

沈清轩伸出手,那纸鹤落在掌心“噗”一下,那口气终于散了,化成一副卷轴。

点化的纸鹤都这样不正经,想来纸鹤的主人也没个正形。

哪个正经人会没头没脑的给人传一副丑到没法形容的雪人图呢——便是做个鬼,他也未曾见过谁专意堆出那样丑的别出心裁的雪人;便是做了这么些年的鬼,他也没见过谁这样的闲,要浪费纸墨画出那样丑的雪人。

沈清轩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打开第二幅卷轴。

他缓慢地展开卷轴,怕眼睛又受到伤害,于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伊墨说:“你这是有多怕。”

说完他抽过卷轴一口气展开,被彻底展开的卷轴有自己的想法,飞出他的手心高高地悬起来自我展示,像是要给谁来个当众处刑。

空中的画幅上笔墨与线条灵活地游走,两个鬼一同仰着头,沉默地看完这场“稚童与猪”的故事。

画卷上的女孩儿他们都不认识,但矮胖的幼童甫一出现便引走了他们全部的视线。

他们都以为坚定地要做石头的那个人百折而不可转,孰料再次见到时他又有了人身,矮矮胖胖,能走能跳,能喊能笑。

于是先前那副丑到不愿意看第二眼的画轴也有了来处,除了这个骑猪的小人和不相识的女孩儿,没人会堆出那样的东西。还有人刻意送来瞎他们的眼。

画轴上的线条最后凝固在骑在猪上咧嘴大笑的孩童脸上。

他们专意找了留白处,与上幅相同的无字无落款。

自是应当。

收起画轴,沈清轩长叹一声,嗓音压的极低地道:“怪得很,本该高兴的事,我又觉得……”

又觉得他明明是个长命的妖,来人间一遭,人间却让他哀又痛,未曾善终。

沈清轩实在是没信心,重来一次,这一次人间予他的欢与喜能盖过他以后会经历的风霜雨雪,能让他们那没出息的孩儿,享一次善始与善终。

伊墨未接话,只是陪他站了许久,才道:“人间快过年了。”

即将过年,黎水村里的人家都在和声细语,哪怕是互有龃龉的人也不会挑在这个时节发作,毕竟一年的年头和年尾,需要完满地圆过去。

伊珏想着白玉山约莫着这辈子不是个人了,也就不必做人事。他自己也不是人,却在“同山兄吵一架”和“过完年再说”中来回犹疑。

吵架的本事他其实不太行,凡是要过嘴的事他都要比旁人慢半拍,若是山兄一句接一句的要同他拌嘴,他担心自己发挥太差,吵不赢还将自己气到。

伊珏向长平请教如何吵架。

他理出吵架的因,是自己瞒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模糊的,碎片似的关于他前生,他未同白玉山老实交代回想起了多少。

山兄因此胡乱猜疑,还使了小性子,便有了几句不值一提的口角,结果引发了“找家长告状”。

伊珏觉得山兄这小性子愈发变本加厉了,也不知仗着什么。他甚至试图去回想关于前世的那些事,他想,我前世真是个顶顶的大好人,必有一副慈悲的好脾性,才能裹的住山兄这样小事作大的臭毛病。

长平坐在灶间的矮凳上,炉膛里的火烤的暖融融,她有一肚子话想说,然而想到他们一言一行都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便瞬间清醒过来,收了那颗想要造次的心,捅着烧火棍若无其事地道:“这有什么可吵的。”

“不吵么,”伊珏说:“不吵一吵,难不成就一直让他气我。”

蹲在一旁的石头精拧着眉,认真的说,“那可不成。”

长平便提点:“吵架总要有个由头,你想呀,你这辈子是个石头成的精,哪来的爹?既然没爹,自然没有告状的事了,没了由头便吵不起来。”

伊珏没转过弯来,耿直地回:“可我上辈子有爹。”

递了话柄都没及时接住,长平耐心地继续点拨:“既论起上辈子,那就要从上辈子的关系上论是非了呀。”

她说着歪头悄悄对伊珏眨了眨眼,愚钝的石头精愣愣地学她眨眼皮,忽地不知怎么一下心领神会,脑子转的快起来,连嘴都跟上了节奏,秃噜道:“他认了我爹,也认了上辈子我是他相好,就等于是他先认了这辈子他是我媳妇。”

长平一错手差点将炉膛捅了个对穿。

这是点拨过了头。

长平哆嗦着腕子将烧火棍拎了回来,开始忧心自己能不能完满地过完这个年。

蹲在身侧的石头精托着腮像个索命的厉鬼,还在幽幽地叹息:“可我还没想好这辈子要不要娶他呀。”

长平保命为先,拉着个脸同样幽幽建议:“你可以凤冠霞帔嫁过去。”

“他脾气大,性子又小,”伊珏摇摇头:“还总要人哄着顺着,娇成这个样子,他只能做嫁的那个。”

——脾气大。

——性子小。

——娇。

——只能嫁人。

长平在脑海里捋了一遍这短短话语里的刀刀见血,觉得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朝阳。

许是路走绝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转念一想,这刀的又不是我。又细细体味了番被刀的老祖宗此时的心情,居然觉得不是很亏。

“你不用专意寻他吵架,”长平丢下烧火棍拍了拍手上的灰,顶认真地道:“你就这般寻常同他说话,好极了。”

这话里藏的阴阳怪气,伊珏听明白了,他回忆了一下,陡然察觉自己原来很会“吵架”。

然而他自觉句句都是大实话,没有丁点偏颇。

陵里飞灰湮灭的是赵景烁,也仅是人间一副皮囊,神魂归位的南衡因他要做一颗顽石,化作了白玉山,伊珏同山兄相处了这么久,多少能从细枝末节里品出点他的秉性来。

在得知他的记忆微有复苏,这不经意展露的秉性就愈发明显。

伊珏难得地转动脑筋,细匝匝地揣摩对方的心思,只论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之间只有自己喝了孟婆汤转世重来,化作灰又变成山的山兄可从来未曾遗忘过,一人记得全部,一人记不清楚还不肯说,试探和不甘都是再正经不过的行为,但这样露骨的使性子,也是伊珏未料到的事。他不知是忧还是愁地嗟叹:“这是知道我总会纵着他,狠了心地要嫁我呀。”

伊珏默默抱紧自己,他说,我还是个小宝宝呢。

“民间有童养媳,”长平捏着嗓子,细若蚊吟地提醒:“童养夫也有。”

两人默默相视,长平清咳一声率先移开视线,专注地捅起烧火棍。

伊珏愁苦的拧着眉,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有多大的欢喜,才能给人这样大的底气,于是佝偻着离开灶房,仿佛小小的身体,压上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想万一我长大了喜欢小娘子了可怎么好。然后又想,似乎也没什么,山兄本事大,变个小娘子,最后依然硬要嫁给他。

他想的太专注,将原本的目的——吵吵架让人以后少气他的目的忘的一干二净,直接奔着婚嫁白首去了。

小旋风在这一年的三十上了桌,肥瘦匀称的五层肚腩和结实的大腿让它得到了此生不会再有的赞誉,连带着木凳儿都被夸红了脸,耳朵红红地去灶间找娘,想要明年再挑一头猪来骑。

木凳儿他娘没应声,从盆子里夹出一整根酱猪尾,犹豫了一下剁成两截,细头给这傻儿子,挥手让他一边吃去别裹乱。

嗦着猪尾巴的木凳儿趁着大人们没空管他,贴着墙角溜出了院门。

黎水村不大,屋舍间脚踏出的黄土路纵横交错,他走的熟了,闭着眼都能走到伊珏他们的住处。

木凳儿家在村里算的上大户,住的是山石垒起的房子,屋顶盖的是瓦片而非茅草,家里养得起猪和鸡。

比他们家更好的房子则是青砖瓦房的大院,村里只有两户人家住这样的房子。

青砖整整齐齐,院墙高,门檐也高,连门槛都比他家高许多。

在骑着猪撞上那匹马之前,木凳儿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随意地推开两扇大门,跨过高高门槛,走进这座连地都铺着干净青石的宅院。

他实在年幼,又是家中独子,享溺爱的时候多,便比同龄孩子憨些,在即将长大一岁的一年最后一天里,隐约懂了些道理,便童言无忌:“怪不得我娘不许我同草棚里住的孩子玩,我也不乐意同他们玩了。”

伊珏没说这宅院其实并不如何,妖精和山神的事,与人间稚童解释不清,他伸手抓了把炒豆递过去,木凳儿小心收好湿漉漉的半根猪尾巴,伸手接了过来。

两人便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左一右像两个小门神,嚼着酥硬的豆子,嘎嘣脆。

伊珏嚼着豆子依然口齿清晰,慢吞吞问:“小旋风好吃么?”

木凳儿点头如捣蒜。

“好吃就快回去吃,你娘在喊你。”

木凳儿听话地起身往家跑,伊珏坐在门槛上目送他回家,吃上了香喷喷的小旋风。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骑小旋风的时候开开心心,吃小旋风的时候也格外美,天大地大不如肚皮大,以为今年吃了明年还有。

却不知他娘根本没打算再养猪,而是攒了银钱明年就要送他去镇上做木匠学徒。

伊珏跑过去关上院门,回身跳进堂屋喊起来:“摆饭,吃饱了我们玩啊。”

石头精在人间过的第一个年,白玉山位置选的并不好,除了吃吃喝喝,村子里几乎没什么热闹,若是进了州城,还有游园灯会,戏台杂耍,走马可猜灯。

可他又不是人,抬手便摆出了满满的佳肴珍馐和美酒,青砖化作花团锦簇,叫不出名的兰芝玉树笼在他们头顶,叶片轻摇间便是流光飞舞。

飞舞的流光明又亮,他随手便剪出许许多多的小人,洒出去就有了戏与舞。

长平饮下从未尝过的酒,躺在花丛里倚着树看从未看过的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伊珏坐在厚厚的绿草上,身边是细小繁花织成的花毯,他也跟着饮了许多酒,大约是石头成精的缘故,夜都深了,他依然醉的很慢,在微微醺然的感受里,看着树叶流光在身畔辗转,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同另一个人在溪水边嬉闹,那时盛夏,流萤如星又如火,那人躺在他的腿上仰着头,萤火微曦在他的桃花眼里闪闪烁烁,像一捧碎碎的星光。

伊珏全然地放松了身体往后仰去,落进意料中的怀里,他枕着熟悉的身躯,缓缓地闭上眼。

流光漫漫地舞,戏腔呀呀地唱,芬芳的酒液里揉着馥郁花香,隆盛的除夕赶着惘然的前尘,要将它覆过去。

“赵景铄,”微微醉倒的小孩儿晕红着双颊,口齿不清地道:“没去看你,真是对不住。”

许久,冰凉的水液自上而下,坠在他的眼窝,分不清是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