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做梦的人有时会察觉自己在梦中,往往意识到这点,就该清醒过来。

伊珏却醒不过来,整个人像被劈成了两半似的,一半在梦里爬山下海累到吐舌头,另一半想蹬腿让自己停下来。

转眼山海都不见了,莫名地出现在一座塔前,他又想要进高塔登顶,高巍的石塔眼熟又陌生,梦里觉得是很多年前雍州的兰因塔,进去却是石质的阶梯,似乎又不太像了。

总之阶梯一阶接着一阶,他如何都爬不到尽头,只能听见自己快断气似的呼哧喘气。

这可真是要了命。

伊珏努力将自己清醒的一部分和正在梦里折腾的那个自己分割开来,试图回忆他为什么要做这样折磨的梦。

睡前在做甚?

他终于记起自己睡前的事——山兄变回了前世那张脸。

很年轻的,相识之初的模样,连眼角的细纹也只在笑起时才会出现,又因他不常笑,那点纹路几乎可以忽略。

倒是眉间竖纹格外分明,好好一张脸,硬生生被破坏了美感,眉头一蹙,就仿佛厌了世。

明明是个美人,却是个厌世的美人。矛盾的格外魅人。

伊珏忍不住亲上他眉心的位置,却不自禁地,脑中浮现出这张脸老去的模样:眉心纹路更深了,眼角也出现鱼尾般的细纹,点缀在眼角,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漫长的陪伴里,欢愉的时光总是多的多,可以盖过所有不完美。

他恬不知耻地将人家的眼尾笑纹全归于自己的功劳。

白玉山让他要点脸,被气到发笑不等同开心。

伊珏两辈子都是妖精,两辈子没学会要脸,忍不住笑起来道:“下辈子再要脸也不迟。”

下辈子的事遥远到望尘莫及,白玉山摸着自己眉心被亲吻过的皮肤,诘问:“焉不知这处皱纹不是被你气的更深。”

多讨厌啊。伊珏拿脑门撞他:“瞎说什么大实话。”

白玉山被撞的边仰边笑,眼角笑出极细微的纹路,好看到让人想要细细亲吻他,亦或故意惹他烦闷,看他蹙眉,不耐烦的,厌世的美。

甚或更荒唐些。

伊珏伸手握住白玉山的手腕,腕骨嶙峋地硌在掌心,他将后仰的人往前一扯,自己借势躺了下去,鸦黑的长发瞬间散落开来,色泽比绸缎还要光滑,眼睫颤动若蝶翼,掀起的微弱气流扑在白玉山脸侧,他嗓音压的极低,像古老的光阴缕缕透过来,意味而深长:

“这般我也是头一回,躺的还成?”

又仿着那年躺下的狼妖,羞窘中捎带着不要脸,给自己解围般找补:

“看我躺的多直啊。”

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龙脑乳香零陵香,香炉年复一年的燃着,熏出了帷帐里幽谧不散的甜香,熏出过分的热气,熏的狼妖昏了头,紧张和羞赧都化作含糊不清地呓语:“亲我。”

“亲我。”伊珏说。

不再羞窘,也不再紧张,而是躺在他身下,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空气里再没有那些复杂的混合的经年累月熏出的浮动的暗香,清风与月路过流年,落在伊珏身上。

他眼眶湿润,汗珠滚进鬓角,盯着那张脸发出长长的哼吟,尾音拉的细长,像骤然崩断的弦,释放出的余音在空中袅袅散了。

白玉山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停身揶揄道:

“你果然最喜欢这张脸。”

喜欢到怎样的程度,约莫就是需要吃些补汤滋养的程度。

伊珏又想拿头撞他了。

抬起头却将头槌换作轻蹭,撒娇似的在他脸侧轻蹭片刻,理不直气也壮地,给了同前生一模一样的答案:

“下次更好!”

妖精嘴硬两辈子,习惯了便都是寻常,白玉山亲亲他,待他缓过一阵,毫不犹豫地将他拖进“下次”。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这辈子谁都不是人,体能充沛精力旺盛,身体受得住,精神却反反复复被扯紧又骤然放松,来回撕扯的妖精也要痴了。

伊珏被折腾的眼睛都睁不开,也顾不得上方的脸有多喜欢,哼哼唧唧地挥手以示投降,尔后果断地将人从身上掀开,裹紧被子蒙头往床角一滚便沉入梦乡。

之后便进了这要命的梦。

啊……伊珏发自内心地惊叹:我总不至于睡前同山兄放纵地亲热一场,就被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这合理么?

像话么?

敦伦而已,犯天条了不成?

爬了数不完的山,趟了不知多深的河,连滚带爬地跨不尽的台阶,梦里的伊珏精疲力竭之际,看到一座熟悉的山。

似乎也没那么熟悉,他熟悉的那座山里埋了至亲,埋了他自己,这座山却未有他闭着眼都能触摸到的墓碑。

原本平坦的山头还多出了一截山峰。

伊珏一个念头,便很没有道理地闪现在山峰处,他放弃追究梦里的逻辑,顺着山峰继续攀走,绕峰一圈后瞥见一处狭长的缝隙,那么细的缝隙,他却莫名能钻进去。

缝隙里是浓重的黑,他只能胡乱摸索着前行,甚至看不见自己伸出去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大脑也仿佛被黑暗侵蚀,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也不再拥有五感,像是陷入黑暗泥淖,意识将要彻底消散时,他冥冥中有了感觉——混账东西,怎么想的,现今让我去做凡人?

怒气创造奇迹,伊珏凭着一腔怒火,生生拉扯住最后一缕意识,不肯让黑暗彻底抹去。

春天的山谷变得五彩缤纷,地衣上都爬满了米粒大小的花,惹得野蜂飞舞,从天亮到天黑,嗡嗡地又惹来了凶狠的马蜂,嗡嗡嘤嘤地发生了好几场战争。

战争从春天打到夏天,又打到了秋天,秋天还没结束,蜂群们便换了好几茬,又陆续消失在天际,等下一个野花盛开。

山谷的热汤泉白雾浓厚,沈清轩来时分了心,鬼门开在汤泉上方,一走出来差点就做了落汤鬼。他连忙飘到一旁,哪怕脚不沾地,也要浮在土地上方。

一年的时光,白玉山已然将草庐改造成小院,房屋不过三间,正院并两侧厢房,却圈出院墙,将汤泉一并圈进了后院。

由此可见圈地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连伊珏找回点记忆,首先便是翻翻自己的地契文书还在不在。

两人泡过的热汤泉,白玉山自要将它圈进后院,唯一不便的两位鬼差,开鬼门时不那么精准,不小心就成了闯空门的“恶徒”。

“恶徒”在汤泉一侧的凉亭里落座,神情恍惚,仿佛在怀疑鬼生:“一年了,便是怀个龙蛋也该出生了,偏偏生死簿上寻不到。”

一年而已,四季将将转过一轮,实在短暂。

白玉山上了一壶茶,心态稳定,劝慰道:“许是出了些小岔子,不必着急。”

沈清轩更怕他急,许是所有人里,只有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即便成了鬼差,待时光流转生死更迭,仍旧放不开。

一年过去了,白玉山不急,伊墨也不急,只有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那常常作妖的小崽子又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

这山谷深处的小屋便成了沈清轩常来的地方。

三两个月总要来一趟,差事多的时候露个面便走,稍稍闲下来,便坐在凉亭里同白玉山说说话,像是怕他等烦了,厌了,或者孤寂了。

“倒也不至于。”伊墨牵着一串儿木呆呆的魂同他道:“何必为记忆迷障,你那辈子同他相处才多久,莫说你看不清他,小畜生陪他一辈子,也没把他琢磨明白。”

话说的颇绕,堪称费脑。

沈清轩不打算弄明白他在暗指些什么,仍旧是两三月开次鬼门过去,有时开的比较标准,落脚在小院前门,有时随意开一开,落在后院或堂屋里也不一定——鬼差对开门位置的要求没那么精准。

就这么一转眼五年。

长平托沈杞送了封书信,她将要成婚,问老祖宗来不来。

白玉山装了一壶酒请沈杞送过去,口信都未留。

隔年入秋,长平又请沈杞送信,腹中有喜,请老祖宗赐个名。

白玉山看完信,顺手递给了沈杞,沈杞脑门边悬着剑柄,也不知一把剑哪来的眼睛,师兄弟看完信时,身畔阴气传来,鬼门开的凑巧,沈清轩走出来便一眼扫完了整张纸。

小院空气很有些沉闷,似六月天,艳阳高照骤然转成乌云压顶。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不会吧?

沈杞率先在墙角蹲下,拔了一把野草抛上了天。

长剑忽悠着飞过去,仰着剑柄望着那把野草悉悉索索地落下了地,许久方才听他师弟发出感叹:

“我这辈子也算长了见识,一个胎儿竟有如此扑朔迷离的卦象。”

白玉山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天道之下,因果是最玄奥的东西。

凡人怕果,菩萨畏因。

小小的半妖在人间行走成孤家寡人,因果落在他身上的并不多,许多因果都随着他身死债消。

唯有一桩因果,他们都忘了。

白玉山难得有些尴尬地垂眸,同沈清轩解释:“上辈子,我的私库都赔给了他。”

赵景铄的私库,说好听叫私房,说直白些,里面每一粒金银都是民脂与民膏,他全给了狼妖,等同小半个国祚运数都需要小妖精偿还。

简直令人一言难尽,使鬼都惊骇地失了语。

又过了片刻,白玉山说:“他不是顺从的性子,怕是卦象也不准。”

苏栗从剑里跳出来,将师弟赶到一旁,自己重新起卦。

巧了,他不仅知道长平的生辰八字,连驸马的八字他都记得清楚。

夫妇二人的八字都知晓,再卦长平腹中胎儿,比他那修“不求人”的掌门师弟精准许多。

然而这掌卦象看的苏栗发懵,他自认是本门唯一天才弟子,一手卦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穷万古变数机奥与胸,若非自己没有修成神或仙,实力被迫受限,他自认天上地下,卜天机探囊取物。

却每每在这位祖宗身上碰壁。

还有人身的时候,替他占卦相好的,差点丢了命,这会儿人身都没了,占卜一个胎儿,卦象诡异的像是说:再卜便死!

“这是胎儿吗?”苏栗震惊地发出尖锐爆鸣:

“这分明是个活爹!”

活爹在无穷黑暗里死死攥着自己那缕意识不肯放开。

他尚不知自己在欺负一柄将要碎掉的衡器。

不过是本性不逊,不肯从命。

他不清楚自己僵持了多久,黑暗中并无日月,也不知道外面等他的人如何了。

想着想着,一缕意识便断了片,很快又重新醒过来,还在黑暗里,便继续想着可不能睡。

睡着了会失去所有记忆,不知道要被送到哪个娘胎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能想的更多,想的更久,断片的时段变短了,似乎是黑暗的控制在渐弱。

他便断断续续地琢磨来龙去脉,也曾试探着想说话,仍旧找不到自己的嘴。

找嘴的念头太过执拗,不知道哪一天,伊珏终于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南衡?’”

紧接着是:“原来我有耳朵。”

两句话将自己说沉默了,他仍旧找不到自己在哪,仿佛被融化在这片漆黑中。

又是许久,他突然再次出声:

“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想做凡人了,我这辈子是个石头。”

仍旧是黑,仍旧是暗。

仍旧是微弱的声音,低哑地,似被光阴摧残过,续不上气般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在墓里看到两堆灰,一堆我收敛起来,埋进了沈珏的坟前。

还有一堆灰,我也将它收了起来。

我实在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才妥帖。

所以我吃了它。”

他顿了一顿,发出渺茫的轻笑:“我一个石头成精的物种,吞点儿灰粉也是寻常罢。”

伊珏又一次断了片,不知多久,才找回了意识。

他已经习惯这样片段式的思考和说话,在虚无中谈起自己的模样,他今生是很美丽的一颗翡石,碧绿莹润,无一丝杂质。

直到他吞了那捧过分洁白的灰,剔透的绿翡便从石芯里长出细白的,仿若冰花的纹路,像琥珀包裹了栩栩生灵。

他说完了所有闲话,停顿了许久,才幽幽一叹:

“我不再想做人啦,南衡。

你疼疼我,好不好?”

山谷里守候的人忽有所念,取出那柄破碎的衡器。

衡器在他掌心裂延出密密匝匝的细纹,像春天里无边生长的花枝,倏尔碎作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