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器碎成了小石子,它原本就小巧,如今堆在掌心也只有小小的一撮,就是神仙来了也认不出它原本是柄神器。
碎粒还不是结束,眨眼的功夫,在白玉山掌心里又分裂了一遍,再眨一眨眼皮,从碎石到米粒又成了草籽。
将将要彻底化成粉的时刻,它停下了。
掌心里一撮像女子敷面的香粉,只是做工粗糙,颗粒硕大,上脸能搓走一层皮。
惊变来的太快,白玉山掌心这堆物什还在一点点消失。
并不细腻的碎屑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融入皮和骨,像白雪融入泥土,将它在这世间最后一点残留也消融干净。
白玉山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分不清自己是被馈赠了礼物,还是被行了贿。
“怎么不是礼物。”
伊珏语带笑意,即便在黑暗虚无的空间,饱满的情绪也能让人想象出他此时眉眼弯弯的模样,用一种心满意足的语气嗟叹:
“于我就是礼物。”
自他说完那句话,虽得不到回应,但那股要将他意识吞没的力量完全消失了。
消失了他也不敢放下警惕,绷紧心弦在黑暗中等待一个结果,怕自己大意失神,再醒就变成了谁家的小奶娃。
如今白玉山也被送过来,怎么说呢,只要不是他一个人,那必要感谢上苍馈赠。
“有人陪你受罪,你就愿意投胎了?”白玉山问。
那当然不是,伊珏哼哼着:“这不是没得选。”
做妖精多自在,往深山密林里一钻,什么事都不用管,吃吃睡睡,晨迎朝阳夕沐月华,修行无岁月。
伊珏想起自己上辈子那个做普通凡人的念头——时光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东西,他曾真心想要做凡人,因凡人时光太短暂,所以要紧紧抓住光阴去绽放,绚烂的让人神迷。
而今他却想嘲笑当初的自己,甚至不明白:“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啊!”
“你那时只是半妖。”白玉山不客气地揭露真相:“除了活的长,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要不提,伊珏快要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了,半个人半个妖,妖性和人性他都有,妖却妖不彻底,人性那部分,他又实在没那么复杂的欲壑难填,所以也没什么七情之苦和七情之执。
所以修行不行,修心也没修好,最后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想明白,脑子一抽就没了。
被堵的尴尬,但妖精的嘴永不服输,“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拿来睡你。”
黑暗的环境加松弛的情绪,叠加出的效果让白玉山差点不过脑子要回他:你也就会这个。
好在他即时管住了嘴。
伊珏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知白玉山突然沉默并非被他说的心悦诚服,而是人家比他更要脸,在牵涉面皮厚度的战争上,他两辈子都是赢家。
小赢一局的伊珏登时心情舒畅,被弄到这黑暗囚笼的地方后长久堵着的一口郁气也散了,这才有心情询问正事:“所以你被衡器送来陪我,等我投胎去你再来找我?”
若仅仅是被送来陪他一段……白玉山叹了长长长长的一口气,他们相识至今,两辈子无论赵景铄还是白玉山都未这样叹过气,唬的伊珏急急追问他怎么了。
白玉山的叹息声像是要将整条命都叹完了,嗓音是一种有气无力不想苟活的虚弱:“是和你一起投胎,在一个肚子里那种。”
“嗯?”伊珏一懵:“做兄弟?也不是不行。”
白玉山又是好长好长一口气:“一个身体。”
“……是我变蠢了?”伊珏犹犹豫豫地问:“我怎么听不太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伊珏自知道自己背了好大一团因果,也不太反抗将要换个身份还债的未来——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偿,还完就完了,能有多大事。
他要还债,白玉山助他一程也是应有之义,不论情,仅论理,那一座座库房又不是他强抢来的。
但是这“一个身体”就让他迷糊了,他想了又想, 不可思议:“一体双魂?那还不被当成疯子,怎么还债?”
他完全能想象得出,小孩儿从牙牙学语开始便疯疯癫癫自言自语,一忽儿换个性格,一忽儿换个习惯,这怕活不过三岁,不被溺死就要被烧死。
“你一直都蠢。”白玉山说:“不需要‘变’。”
他讽刺完小妖精,才补道:“你做人。我在你脑子里帮你出主意。”
“背后灵?”伊珏喃喃道:“长脑子里的灵?我还债还要你出主意?我怎么觉得这债有点重?你困我脑子里又没法力,会做甚?”
他一串问题砸下来,白玉山等他砸完,也呢喃着怀疑自己:“总不能因为,我会造反?”
伊珏发自内心地认为失了神智的衡器已经疯了。
小婴儿从出生到能说话,其中最亲近的自然是父母,若脑子里多了个会叨叨的东西,怕不是第一时间就会嗷嗷叫着喊娘亲救命,接着不是被溺死就是被烧死。
他真情实感地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太棒了,我下辈子能活到三岁呢!”
许是实在太了解他的性子,白玉山便是看不见,仅凭语气都能想得出他说话时的神情,白眼儿能翻上天那种。
也能完全理解伊珏都想了些什么。
倒也没小妖精想的那样惨。
衡器拼上了自己身为神器尊严的一场豪赌,为了帮小妖精降低难度,拿最后一点残渣做贿赂,送来白玉山这不值钱的帮手,最重要的事自然不会出差错——
那毕竟是小妖精两辈子唯一一回撒娇,让他疼一疼。
衡器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就是保住他的记忆。
伊珏听完狠松口气,若能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很多麻烦就不再是麻烦,他毕竟是个活了很多年的妖精。
白玉山对此不予评价。
一个活了很多年,活成了孤家寡人,也一事无成的妖精。
他居然听到自己能带着记忆做凡人就松了口气,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好在白玉山从不在意他这点,只是顺着他道:“你下辈子家世也不错。”
明明语气没有什么不同,声线也是熟悉的清越,伊珏却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丝丝促狭之意。顿觉不详。
他不详的预感从未出过错。
“我下辈子投谁家?”
白玉山还是那样清越之声,未直接回答,只说:“其实也不能算下辈子,这会儿,已经在她肚子里的胎儿识海中了。”
只是胎儿实在太小,因而一片矇昧混沌,无识无感,所以他们才弥散在黑暗中,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这语气让伊珏的不详预感愈发深重,他两辈子都是很清白的妖精,认准一个就只有一个,从不勾三搭四,能让白玉山用熟稔语气说出来的“她”,不需要排除法都只剩一个——长平!
伊珏许久都没再吱声。
这荒谬绝伦的,不可理喻的,倒反天罡的人生际遇,总是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创他一个跟头。
终于,伊珏的声音像方才拿命叹气的白玉山,苟延残喘,虚弱无力地响起:
“我现在换个娘可来得及?这辈分得多乱啊。”
——活该。
但凡他未有死死抓着意识倔强地不放手,这会都光着屁股蛋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了。
偏他不肯放弃,执着到如今,相识的小小姑娘都要当娘了。
“想开点。”白玉山流程式安慰:“反正凡人短命,熬一熬。”
这也太不走心了。伊珏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他沮丧片刻,忽地想起一桩要命的大事:
“我那闪亮亮,绿汪汪,里面嵌着像雪花一样白絮的身体呢?”
小妖精自从找回记忆,就像解下了无形枷锁,身边有人陪伴,还是对他知根知底连肠子弯多少道都明白的人,他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要脑子了。
这时候才想起来本该最重要,最先问清楚的事。
毕竟若是连本体都跟着一起投胎,活完寿数还得走一遭地府清一遭帐,指不定下下辈子投个什么胎。
可若本体还在,仅仅是魂体走一遭人间,那回来还是闪亮亮,绿汪汪,里面嵌着雪花般白絮的石头妖。
白玉山对他还能想起这桩事竟然深感欣慰,答道:
“我收了。”
石头精回到大山心口处,一起在归墟之地陷入沉眠。
两个魂体则在一个矇昧的胎儿意识里谁也看不到谁。
伊珏也大为欣慰,这样算来新生的皮囊只是他还债的工具,谁是皮囊的爹娘,皮囊是谁家崽儿,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做人遵循人间伦理,做妖遵循内心。
伊珏一念起一念落,很快就稳住了心态,只是没想到他在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
久到长平都要做娘了。
他们无所事事地等着胎儿长大,起码能容得下他们两道灵魂恢复五感,便聊起长平的事,白玉山说来这里之前给长平飞了一只纸鹤,回应那封请他给孩儿赐名的信。
“你怎么回的?”伊珏格外好奇。
白玉山说:“我应她所求赐了名。”
纸鹤闪烁着灵光,像一团流萤越过了山川河流,在最繁华的那座城里降低高度,穿过外院门厅,越过后院的垂花门时被蹲在石墩上打盹的五彩斑斓的大鹦哥发现了踪迹,鹦哥被喂养的胖了许多,急急扇着翅膀没飞起来,手嘴并用地爬下了地,两支细腿一路颠扑,火烧屁股的走地鸡似跟了上去,粗砺的嗓子冲破了午后宁谧:“长平——长平——丑鸟来啦!”
它叼着门槛的木料再次手嘴并用地翻进去,一头冲进屋内,丑鸟已经落在长平掌心变成窄窄一条折叠的纸,它急慌慌地喊:“让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看不懂不妨碍它一定要凑这个热闹,挽起发髻的长平耐性极好地等着它手嘴并用,将桌腿新增一溜叨痕,一路爬上桌子,停在她的手边方才打开纸条。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白玉山说。
伊珏“吭哧吭哧”好一会,硬是没忍住,一瞬间爆出惊天大笑。
他若是有实体,眼泪已经笑成了珠串,脸颊也会笑得通红,然后整个人笑软成一滩泥。
白玉山清了清嗓子,再清了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露端倪,唤道:
“子虚。”
伊珏:“哈哈哈哈哈哈。”
“长平。”大鹦哥抬着翅尖拍纸条,“丑鸟写什么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长平念完一愣:“子虚?”
“子虚。”鹦哥学舌,从桌子上走几步跳到长平腿上,歪头重复:“子虚。”
长平想了片刻取来专用的还没巴掌大的小包袱给鹦哥绑在脖子上,又将纸条卷好放进去里同它道:“你去给我阿娘送信好不好。”
鹦哥毫无异议,反正路不远,它跳下地,翻过门槛,支棱着细腿快跑一阵才扇着翅膀起飞:“呜呼——送信。”
长平一手抚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看着胖鸟顺利上天才慢吞吞走回桌前,随手沾了点凉茶,在木桌上写下腹中婴孩的名:
子虚。
水光淋漓的两个潦草字迹很快完全消隐在桌上。
她望着桌案恍然一笑。
伊珏努力再努力,终于止住了爆笑,吭哧吭哧地评价:“衡兄,欲盖弥彰了。”
“嗯?”白玉山一愣,“怎么不是山兄?”
伊珏还在认真止笑,闻声顿时又是一串爆笑,边笑边答:“因为子虚本乌有,用不着欲盖弥彰?”
他说完又笑起来,这回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笑声是咬牙忍着却忍不住,从齿缝里漏出的气音。
白玉山也不知是被他笑懵了还是让那句“衡兄”和“欲盖弥彰”震住,直到伊珏彻底敛住笑意,都没再吱声。
享受过有人陪伴,再重回孤寂的滋味是无法忍受的,加上他突然失声,伊珏还以为又出了意外,顿时慌张起来。
他一慌,又是在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漆黑里,于是山兄,景铄,衡兄,一通乱唤。
怎么唤都唤不来熟悉的声音,顷刻便冷静下来。
脑子这个东西,对伊珏来说是个需要时拿出来用,用完可以扔的物什,起码这辈子在白玉山身边,脑子对他不是个必需品。
此刻他以为白玉山不在了,脑子便自动归了位。
归位的脑子约莫是休息好了,能量充足,运转飞快。
伊珏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再开口格外犀利,直击内核:
“你不会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山兄你一直用的脸,才是那柄衡器真正的模样吧?”
白玉山仍旧沉默。
伊珏反而觉得不可思议,惊异地道:
“我是妖啊——”
是跟着伊墨在人间寻找一副红尘骨找了许多年的妖精,找了一次又一次,找到一次又一次。
他们能于茫茫红尘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牵挂的那个人,总不会是凭着皮相去寻觅去相认。
所以。
伊珏说: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凭着皮相喜恶,在你变幻的那些相貌中选中了你如今模样?”
尽管他当时还是个刚刚从石头化成人形的小崽子,尚未寻回前生记忆,也不通情爱。
可一切都是那样巧,恰恰好,因为他是一块七窍都不通的顽石,不受目迷,不为情扰,在一个接一个变幻的样貌里,依然冷静甚至冷漠地,透过大山本体看到了与他最贴合的模样,也是他最应有的模样。
从一开始,石头精就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个。
他继续逼问:
“你怎么会以为,我已经蠢到两辈子都不知自己要什么?”
前尘是握不住的风,而世事幻变无常,妖或神也不过是滚滚洪流里的一粒沙。
过往和未来都遥不可逐,能握在掌心的当下,才是真正的馈赠。
半妖浑噩一辈子,拿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放在一起,才学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