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花无百日红。”伊珏同白玉山抱怨:“崽崽也才百日好呢。”
他向来心宽似海,抱怨完就算了事,大拇指塞进嘴咂两口便冲着床帐上方垂吊的玲珑熏香球笑弯了眼。
胖乎乎的婴儿穿着轻纱小衣,裹在薄绢包被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白里透粉,又有一双格外漂亮的祖传眉眼,他那气得眼珠都要蹦出眼眶的便宜舅舅绕过屏风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大外甥是在冲自己笑,笑的他眉眼舒展,也跟着笑起来。
心情大好的舅舅上前将胖外甥美味的拇指拿开,又捏着伊珏一双肥嘟嘟的脸腮,让他口水滴答往外流。
被迫张嘴“啊啊啊”地哼哼,伊珏流着口涎脑内告状:“你看他多冒昧啊!”
舅舅刚准备将手指摸上他的牙龈,忽而意识不妥,忙收回来,将外甥脸腮捏成十八褶的包子,以便嘴张更开,打量着道:“要长牙了?早了些。”
确实早了些,连天天喂饭的奶娘都没意识到怀里婴儿正在萌动的乳牙,牙尖未曾冒头,第一个发现迹象的却是便宜舅舅。
白玉山说:“你这舅舅不错。”
伊珏还在“啊啊啊”对舅舅抗议,脑子里却口齿清晰:“这只能证明他养过孩子。”
“确实如此。”白玉山顺着他道:“他还养了好几个。”
还活着的只剩一个。
便宜舅舅三十而立的年纪,一妻十数位妾,从娶妻至今,每过一阵子后宫里就传来嫔妃有孕的消息,没多久又传来小产的消息,折腾这么多年,只生下五个孩儿,三儿两女。
目前仅存一个小儿。
小儿将满三岁,瘦的像根芽菜,走两步便喘,来阵风即倒,高兴不高兴都唇色乌紫,随时捂着胸口厥过去。
这样一个放在寻常人家只能放弃的幼儿,却是兄姊里唯一生下来便体貌健全的独苗,而非他兄姊般裂唇、独耳、六指等不忍言。
“是丹毒么?”伊珏惊讶询问,还要忙着在脸颊被松开后,冲他无礼又悲惨的舅舅展露出明媚的笑容,整个奶娃娃忙的不可开交。
“是。”白玉山回。
妖精活的长了,什么事都能遇到,自然也会认识些求长生的凡人,也见识过丹毒之害,他能立刻想到丹毒并不稀奇。
但即便是伊珏,活了千年的妖精,称得上见多识广,其时也未曾见过先帝炼丹时的盛景。
一国之主,倾一国之力,搜罗山海林洞,寻来的矿石、花草异药、奇液,搭配着朱砂青铜黄金白银进了炉点上火,五颜六色的气体从五彩斑斓黑到流光溢彩白,人间颜色有极限,先帝的丹炉却无限,熏蒸出驾鹤西去的绚丽云雾如魔似幻,唯人间才能制造出的“仙境”。
他又格外喜爱自己早早立为太子的好大儿,炼丹时常让太子一同陪伴,待开炉成丹,羊脂玉磨成的刀切出三分之二,他吃多的,儿子吃少的。
说他不知道药性风险,他也不曾多给;说他知道风险,他还真敢给;
总之父慈子孝,一派天家兴盛之景。
待慈父成了先帝,孝子成为陛下,孙子和儿子却奇形怪状,至今没谁活到上宗谱。
前人造孽,后人承殃,合该如是。
“所以给我封了郡王?”伊珏一点就通:“这是用我引一引,引个正常的孩子出来?哪个大聪明给他出的主意?”
又说:“外祖母那边祖传的好身体,看我舅,从小吸的是丹毒,吃的是毒渣,还能活到现在,看起来身体还康健,除了生不出好孩子,看不出有毛病。”
话刚落音,被舅舅抱在怀里的包被便被匆匆放回床榻,身体康健的舅舅急急取出绢帕捂住唇,嗓子里发出咯咯怪音,咯完捏紧帕子,伊珏一双明亮大眼仿佛摆设,既没看清咯出的是什么,也没看清他怎么将帕子收回袖袋。
整个动作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流畅的可以去街头变戏法。
伊珏讷讷地放轻语气:“当我没说罢。”
眼看有皇位要继承,家里却没一个能立住的继承人。
他原先还有些不乐意成了“引子”,这会儿也没了脾气,真诚希望自己能引来健康聪慧的表弟或表妹,怎样都行,只要别宗族内斗,再出个“赵景铄”杀的人头滚滚。
他如今是皇亲,但凡这种事出现苗头,未必保得住脑袋。
想着想着自己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又嗦起大拇指的婴儿被抱进轿辇,连奶娘一起送进了亲舅母的宫室。
没养过孩子的皇后意识到了什么,起身战战兢兢地从内侍手里接过小包被,垂着头轻轻拥进怀里。
压手的重量让她紧张极了,呼吸都不敢,仿佛怕呼气声太大,将婴儿吹走。憋得自己脸色通红,胳膊打着颤。
酣梦里的伊珏硬是被她哆嗦的动静抖醒了,睁开眼是一张春水般的脸,五官柔美却瘦削,此刻正憋得面色潮红,额上密密汗珠。
他同白玉山交流完始末,挥拳啊啊两声,一拳头砸在舅母颈侧,换来一声大喘气。
听到喘气他连忙收起拳头,咧嘴就笑,“山兄看我,要将人可爱死了。”
白玉山蹲在他的脑袋里叹息:“但凡你大两岁,拳头抡出去,掌心都要被打烂。”
也不知这句话如何刺激了他,伊珏忽地崩溃,啃着大拇指暴躁出声:“你有没有想过,等我三岁又要读书了!”
如果他脑子里平时都是水,这会已经掀起了海啸,过分饱满的情绪冲击的白玉山顿时感同身受。
任谁开蒙识字一遍一遍又一遍都要发疯,再一想他现在还有爵位,还在宫里,礼部老头们轮流授课,启蒙从《礼》开始,抽掌心的竹条儿先预备一打。
这是怎样令人绝望的人生之旅,白玉山劝慰起来自己都嫌无力:“先长到三岁再想法子。”
也是,还有两年多呢,听着可真令人忘忧。
才三个月的伊珏听劝,重新嗦着拇指打量此刻格外亢奋的舅母。
宫女内侍们被她指地团团转——屋子要备在她旁边,四时八节的衣裳先做起来,地上要铺上厚毛皮,以防他走路摔倒,床柱子要用细棉裹上皮料包裹好,以防他在床上碰着;让太医院再调两名太医,每天来诊平安脉……四角盛冰的鼎冒着凉丝丝的白烟,容貌秀婉的妇人甚至顾不上揩汗。
伊珏忧郁地翘起腿,用热乎乎一泡尿,让失态的舅母从高亢的情绪里冷静下来。
“先挨一拳,又被浇一回。”白玉山笑他:“你也就仗着自己小。”
伊珏被抱进内室换衣,顺带填满略有空余的肚子,肚皮撑的溜圆,拍完奶嗝又躺进舅母怀里。
妇人也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简单束发,素面朝天,染着正红的纤长指尖已剪秃,只有甲盖短短一截。
她用指尖肉轻轻戳了戳伊珏的鼻尖,笑着在他身上轻轻拍打:“子虚是个淘气的。”
过了会儿,又说:“也不知你娘回去如何了。”
伊珏被拍困了,打着呵欠想长平,长公主哪用他们操心?
长平名为嫁夫,实则招婿,这一百天,从生完孩子至入宫之前就未走出公主府,祖父母想要来看看他,还要递帖子才能登门。
他的驸马爹也不是精心培养的家族嫡子,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双弟妹,他夹在中间占个名号,吃饭时占套碗筷,睡觉时占套小院,读书时占副桌椅,直到习武时才终于瞩目,成为家中一莽夫。
也不知使了什么门道通过武选,直接莽进了禁军。
娶长平前,他站在宫门口,挂着佩刀握着长枪等下职。
娶长平后他升职了,站在朝会大殿门口,一身金甲,腰悬佩刀,两手各提一柄金瓜大锤。
怎么也是长公主的驸马,天天守门像什么样子,借着长平怀孕的理由,他又升职成统领,无须亲自站桩,金瓜大锤上交时他还依依不舍,擦的金光锃亮地入库。
此后就神出鬼没,伊珏对他都不太熟,常常离家,回来时带着一股药材或血腥味,眼袋青紫,暴瘦的没个人形。
伊珏出生三个月,见了他三回,出生当天一回,满月一回,百日宴一回。
驸马都不在家,长平一个人回府又需要同谁交代孩子的事,他这辈子的祖父母可不缺孙子。
伊珏万事不愁地住进了后宫,长平每月探望两回,初一和十五,活似他不是个崽子,而是泥塑的什么东西。
又两三个月一次,他被抱去前朝,小厅里见到潮气未散的驸马爹,不知在外究竟做甚,洗梳过头发还未干,也遮掩不住满身血气。
驸马爹惟一且只会和他玩的游戏就是举高高,难为他连举日益肥圆的崽子五十多个都不喘气,起码证实他未受伤。
玩上半个时辰,他就被抱回后宫,被外祖母玩一阵,再陪舅母玩一阵,便继续吃吃睡睡,日子过的枯燥又朴实。
满八个月时,他那位病怏怏的表哥没了。
许是年岁太小,又早有预料,后事办的无声无息,宫里茹素三个月,之后就无人提起他。
除了牙长的快了些,伊珏从连滚带爬到会走,生长阶段同别的孩子差不多,只是不爱说话,旁人同他说话,他便抿着嘴冲人笑,实在避不开,才少少地往外冒字,主打一个言简意赅,殊不知脑子里同白玉山已经小嘴叭叭一部《说文解字》。
将满周岁时,要办周岁宴,还要抓周,他舅说在宫里办。
满周岁的他已经能小腿颠颠跑一刻钟不嫌累,前朝和后宫来去如风的四处窜腾,整个宫廷他熟的像自己家。
反倒是长平的公主府,真正的家长什么样,他完全不知道。
周岁宴办在明堂,他外婆舅母和舅舅坐在上首,他被长平牵着,和驸马爹一起坐在下首。
来人都是宗谱上的亲戚,他细细数一遍,连亲戚带家眷,百个人头都凑不齐,这还是皇家,人丁凋零的可怕。
人虽少但他不熟,说太复杂的话又容易舌头打结,索性坐在驸马爹怀里逢人抿个腼腆的笑。
他每每笑完,一旁坐着的长平就抓点心往他嘴里塞,他案前的点心都小巧极了,拇指大的花儿朵儿小元宝模样,一口一个也不容易噎,边吃边看中间的杂耍歌舞,等这些亲戚长辈们酒足饭饱,叙旧谈天结束,堂中杂耍歌舞都退了下去,十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走了上来。
亲戚们将小巧礼物一件件摆上桌,十八人抬的桌案两旁摆的满当当,大多都是重复的金银玉器制成的笔墨纸砚,还有同样材质的小武器,刀枪剑戟都摆上了,连姑娘家用的头面也不缺,红宝石插梳在阳光下闪着光,令人忍不住琢磨物主是用什么心态摆上的。
还有调香的香盒、不知谁从身上扯下来的印章、鬼知道哪来的米斗、算筹、一柄小秤、一捧子五颜六色的绢花、金银打制的一盏茶叶等等,抓周物的丰富令伊珏大开眼界。
其中一柄金灿灿的金瓜小锤让伊珏盯了三秒,连忙移开视线深怕他爹冒一句: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中意看大门。
压轴是他舅舅走下来时提着的一杆六角宫灯。
灯罩仿佛偏乳白的琉璃,净透极了,却反射出璀璨绚烂的光,让人联想到贝类的壳,打磨到薄如蝉翼,又仿佛本身就是没有丝络的蝉翼,阳光下五彩缤纷。
与灯罩相反的是灯骨,像玉又像石,却不同木材打磨的笔直,有着颇为微妙的弧度,伊珏觉得像骨头。
某种兽类的腿骨,打磨成为灯骨。
“像不像鸟妖的腿骨?”伊珏问白玉山:“活着砍腿取骨,所以妖力未散,便是这个模样。”
他这辈子是个凡人,未开天眼,看不出甚么明堂,但见识还在,一眨眼自问自答便得出答案。
再看那灯笼六角垂下长长的“流苏珠串”,每一粒都是妖骨,有些取于腿,有些取于翅或尾,又或头骨——选好位置,直接凿开活取,以免妖精断气后骨殖里的妖气被妖丹汲取,化作寻常兽骨。
再细细炮制,反复打磨,成为异常精美的串珠,在灯笼上做个装饰搭头。
“我有些不明白。”伊珏看着那盏灯笼,被他舅随意地摆上抓周的桌案,对白玉山道:
“我真的开始迷糊了。”
白玉山说:“去拿它。”
被抱上桌案坐下,伊珏左右看着所有洋溢笑容的熟悉或陌生的脸,尔后爬起身目标明确地小跑着冲向了骨灯。
桌案又长又宽,刚满周岁的幼儿一双短腿跑起来像个摇摇摆摆的大肥鹅,白玉山在他脑子里接着上一句未完的话,“别怕。”
他略过那些金银玉石,璀璨的,夺目的,贵重的,一直跑到灯笼前停住脚,弯腰将灯笼提手捏在掌心,举的很高,让流苏串垂在脚面。
伊珏举着灯笼仰起头看向他舅,他舅扬眉看向长平,长平大不敬地瞪了哥哥一眼。
站高高的伊珏将眉眼官司看的彻底,忍不住在脑海中发出嗤笑:
“如果沈家的家风是护短,你们赵家的家风便是逮自家人往死里坑。”
他冲着舅舅抿出一个格外矜持腼腆又可爱的笑容,以自己千年的眼光发誓,这破灯笼如果不是故意拿出来引他跳坑,他就改姓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