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暴烈,屋檐从流淌小溪逐渐变成了瀑布,伊珏坐在廊庑里捧着下巴看雨。
他刚满了三岁,仍旧住在宫里。
舅舅的身体实在不争气,上个月才让舅母传出喜讯,正经皇子出生前,满宫唯他独独一根苗——他是这样弱小,稚嫩,才冒尖尖的小嫩苗。
满朝夫子对这颗稚苗虎视眈眈,只等太常择吉日,好替他开蒙。
按捺不住的人师之心,终于有施展之地。
伊珏悠悠地叹了口气,既然躲不开便坦然从了命,叹息完安静地与住在脑子里的白玉山一起默默看雨。
雨水过于丰沛,不知哪处又要被淹,从廊庑能看到高高宫墙,却看不见乱窜的王八和肥硕锦鲤。
他如今住在赵景铄曾住过的宫苑,走过他曾踏过的石板,坐在他曾停驻的廊下,看一场千年时光编织出的奇异的雨。
雨水哗啦啦,微小水雾冲入宽敞廊檐轻轻地扑在面上,伊珏微微眯起眼,顺手摩挲着放在一旁的骨灯握柄。
从抓周宴上抓来的骨灯成为他的玩具,走到哪里便提到哪处,从不离身。
侍候的人和舅母及外祖母也没看出这是一盏妖兽骨灯,便纵容他这份执拗。
骨灯的来历已不可考,从前朝史册的缝隙里遗留出两分痕迹,据说骨灯曾是一对,一盏人骨,一盏妖骨,人骨灯遗失已久,妖骨灯丢在杂物库房里吃了三百多年的土,直到前朝覆灭,本朝才从杂物库房里将它翻出来,并试图通过史册记载寻溯来历——只找到这么含糊的一句话。
听起来像是从什么野史怪谈里的一句话,让骨灯又被封回箱底,塞进库房角落继续吃土,直到赵景铄那一朝。
“是我翻出来的。”白玉山说:“我那时候哪知道世上真有妖?我又不是正经受帝训的皇子。”
开家膳食铺子,秘方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况论这种皇室嫡系才能得知的秘闻,他一个造自家反的不孝子孙——他祖上也一样,悖逆之臣。
看得明白的只有眼前的功名权势,并不知道世间还有另一面。
隐秘成为隐秘,因为知之甚少。
直到人生头一次遇到会变身的狼妖,方知世界浩大,无奇不有,赵景铄除了撒人出去探查,也在自家各处翻找记载。尤其桌案床榻之类木料库房里,挑着在位时间长的前人曾用过后又收回的,奇奇怪怪的暗格里翻出来不少隐秘故事。
更有许多陈旧书册虫蛀斑驳里,得知了部分人间事。
骨灯便是他循着各处库房的记录簿找到的。
之后就有了“执灯”。
“……”伊珏摸着灯说:“你让我缓缓,我知道这灯里肯定有事,却没想到事从你起。”
白玉山并不客气,反问道:“难道不是从你起?”
伊珏无言以对,短短七个字便封了嘴。
妖精与凡人轶事,流传在乡野奇谈中,最多为当地县志所及,譬如伊墨。
他一个小小半妖,却将自己送进皇帝眼皮子底下,让他知道所谓忠臣良将,庶民黔首且只是世间一部分,许多流传的故事并非怪谈,掌控天下的陛下由此而生出怎样的行径,完全不可预料。
“其实你死后很多年后,我也发觉了奇怪之处。”伊珏不知多少次感叹自己的后知后觉:“翻看史书,王朝三百年而终已是长命,短命的王朝十几年就会倾覆,怎么我都八百岁了,你的子孙还在当皇帝。”
但他那时是个孤寡,性情也变得孤僻,大多时间放空了脑袋盲目行走,未有心思去琢磨这些事——谁做皇帝与他何干,陛下总是姓赵,难道不是合该如此吗?
现在才回过味来——凭什么?皇帝轮流坐,流水的陛下才是寻常。怎么就姓赵的始终顶着十二冕旒高高在上。
还真就天权神授,代天牧民不成?不管哪任赵陛下,仰头冲天喊声爹,看老天应不应。
“因为我,因为你。”伊珏开动他经常不爱用的脑筋,“你创造了‘执灯’。”
伊珏又问:“执灯里应该有妖,有和尚,有道士,这些方外人都被你网罗了去,是不是?”
“开始只有妖。”白玉山说。
正如人类多样,不是所有修行的妖都想要成仙,享受凡俗烟火的妖亦不缺,在赵景铄大把人手撒出去的倾力探查下行迹毕露,足够他挑挑拣拣,将那些耐不下性子餐风饮露,又不愿意走邪路去修得满身孽债的妖收进来各取所长,擅挖地的去修桥开路,水里的去清淤通渠,擅长幻术的入刑狱司,用一点小术法让不肯认罪的恶囚开口招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心胸广博,不因种族不同便排斥异己——能干活的统统找出来干活。
很是一视同仁的赵景铄陛下悄无声息的聚起了妖精,让他们干着活,享受人间热闹,还能赚得功德修行,挂着印信吃上皇粮。
有了印信便天然享有国运庇护,魑魅魍魉不敢欺负。
“这只是开始。”白玉山说,“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是好的。”
善始善终。
四个字代表美好愿景,就像赵景铄成立“提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做这件事的皇帝,但史书上没有前人给他做例子,一切都在试探着中前行。
直到皇位稳稳传下去时,“提灯”都还是幼小的雏形。
这些隐秘的存在让国运昌隆。
国运愈昌隆,妖精们得益愈多,相辅相成的彼此成就之下,三代帝王之后王朝气运之鼎盛——放头猪在龙椅上都国泰民安。
后来不仅仅有妖精,修因果修慈悲的和尚道士,修自在的随便什么东西,入了“执灯”都能修想修的道——吃的少干的多,一年到头四海八荒的在外奔波,上递的密信里从不抱怨辛苦,只求再多点帮手。
天下竟有如此好事。
一代代受帝训长大继承皇位的陛下们并非短视之人,但手底下如此好用的臣子谁会嫌少,所以……
“提灯原本只是个称呼。”
无论是什么,只要入了提灯,便去做想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在不损害自身的前提下,替旁人照亮前路,结一份善果,修一场功德。
草木成精的妖会举起幡,背上药箱,挂起铜铃,做一名游医,并始终得到护佑,不会被侵害。
擅钻山挖地的妖精开山通路,让荒僻处的村落有一条独轮也能推着前行的小径。
通渠的淤泥被大嘴妖含在嘴里,运到千里之外的贫瘠黄土上成为耕田的肥泥。
一些需要无穷人力,无数粮草和银两才能去做的事,小有道行的妖精们奔波着数月便可完成。
千年光阴里每一位提灯都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只是光阴太漫长了,该做的,对的事,在光阴里失去了准确的定义。
嬗变才是光阴长河里的亘古不变。
“近五百年里,坠马残疾、溺水后高热变傻、意外致残……皇子们约有一百多数。”白玉山的声音响起在脑海里,嗓音听不出喜恶,却让伊珏幻感自己的脑花有些凉:“近二百多年里,共十六位帝王,其中开始炼丹求长生的皇帝有十二位。”
“是‘提灯’?”
“……”白玉山借着伊珏的眼睛看向那柄骨灯,骨灯曾被他从库房底层翻出,擦拭干净,成为一个不那么具体的代称。
火是人之光,灯为火之余,他曾陷入不可言状的迷茫,也曾燃起一把轰天大火,此后经年居高位仍如履薄冰,始终记得少年时同玩伴许下的愿景,愿灯火明亮处照破迷障,愿王土上他余力未及的黑暗之处,有星点之光。
“你也会成为‘提灯’。”白玉山没有回答,只是叹息道:“只愿从我而起,由你善终。”
伊珏倒抽一口凉气,为这从未扛过的负担,一时头晕眼花,心想我现在可不是石头精的身子,都不用甚么妖魔鬼怪或有道行的道士和尚,随便来条狗蹬我一腿,我都能躺下,我能担起这么大的事?
但,但天道冥冥,人间狼妖跪拜过的陛下因他年少轻狂有了善始,千年后就该由他给一个善终。
伊珏吸了口气,提着灯笼唤来木楞楞的阿楮。
“阿楮,抱我去找舅舅。”
阿楮和阿椿是长平的那对木童子,阿椿守在长平身畔,阿楮虽然是个木人,却是个男孩,长平将他送给兄长,兄长当了舅舅又送到外甥身边。
外甥才三岁,是个矮肥圆,精力旺盛的吓人,学会走路以后满宫神出鬼没,寻常瘦条条的宫女或内侍根本伺候不住,只有阿楮应付自如。
下着暴雨,阿楮一手抱着矮肥圆一手撑着巨大的伞,轻巧地穿行在宫苑之中,木屐踏过的路,连衣摆都未沾湿,清清爽爽地将人送到了。
正在喝药的舅舅看到矮肥圆外甥,闷下苦药汁子,也不漱口,将外甥抱在腿上坐着,张嘴药气能熏死个人:“子虚怎么过来了?”
伊珏举起灯笼抵住他的脸,只为少吸两口药气,闷闷地说:“执灯。”
舅舅说:“哦。”
伊珏说:“不开蒙,我会。去执灯。”
舅舅说:“皇亲不开蒙,挨骂的是谁?会有人问我,忠义礼智信都不学,是不是要纵出个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不孝不悌,忤逆欺君的郡王。”
舅舅的嘴除了喝药汁,仿佛还能喷毒汁。
毒的伊珏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行,开蒙。”伊珏再次举起灯笼:“还要去执灯。”
舅舅将他提到地上,然后拍了拍他的屁股:“去吧,去找你娘。”
他说的太顺溜,像是在说,别闹了,去找你娘玩去。
伊珏提着灯笼仰头看他,耳朵里听的是一个意思,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我娘?”伊珏盯着他的眼睛确认:“执灯?”
舅舅说:“去吧,听你娘安排。”
伊珏转过身倒腾着两条腿短腿往外走,边走边想,怪不得长平丢我丢的这么利索,我那便宜爹,一年到头不着家。原来全家都是苦力。
一切都说得通了。
大雨下了一天,下傍晚的时候,雨水从瓢泼收成细丝,到有两分柔情之意了。
阿楮陪着伊珏回了长公主府。
公主不在家,驸马也不在家,好在门房和管家都认识阿楮,没有在自家门前痛饮闭门羹。
被接到正堂的伊珏爬上椅子,捧着羊奶杏仁茶,对着明明是自家下人却张张陌生的脸,忧伤极了。
舅舅苦药汁子吃多了,约莫是昏了头,送他回来也不事先让长平来接。他现在明明在自家,却好像一位贵客。
好在鹦哥还在家。
羽翎愈发油亮的大鸟披着晶莹水珠从屋外冲进来,将一身琉璃珠抖落干净,扇乎着跳到桌子上,同伊珏眼对眼。
鹦哥歪头,抬脚往前凑两步,嘎嘎招呼:“子虚!”
伊珏放下奶茶盏,同它礼貌问候:“你最近怎么不去宫里找我?”
鹦哥说:“子虚,我忙,忙!”
这个破家,说起来是皇亲贵胄,家里连一只鸟都不让吃白饭,还得当苦力。
伊珏想,这家不太想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