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弦?项弦!”萧琨情知此时须得让项弦休息,奈何身为新任大驱魔师,他对宋廷实在不熟悉,面对这混乱的局面,项弦若不醒,自己根本无法收拾。
项弦醒转,喘息声粗重,躺在萧琨的怀里,艰难撑起,注意到他的手掌上正在愈合的伤口,说:“你没事吧?”
萧琨松了口气,未料项弦已筋疲力尽,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关心自己。
项弦勉力站起,环顾四周,看见了近乎成为废墟般的大宋皇宫一隅。
“这得赔多少钱?”项弦喃喃道。
“要问你。”萧琨也同样茫然。
项弦:“全是我干的?”
萧琨硬着头皮说:“不能这么说,潮生也……帮了点忙。”
道君皇帝赵佶被带去了延福宫中,一国之君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
太子赵桓则第一时间召集群臣,去查看开封城内的损坏情况。
乌英纵单膝跪地,说:“都是我的错,老爷。”
项弦下意识地摆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官家入魔了?”
潮生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半段经过,萧琨则接上了后半段,项弦听了没多久就当机立断道:“快走,别待在这儿了。”
“去哪儿?”萧琨问。
“先跑再说!”项弦说,“翻墙出去,走!”
一行四人趁着宫内正混乱时,来到西南角正要离开,赵桓却匆匆回来,忙道:“站住……几位请留步!”
萧琨扶额。
这下驱魔司正副使再躲不掉,项弦只得挤出阳光灿烂的笑容,想安慰赵桓几句,赵桓却丝毫不在乎先前所发生的事,更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关心,说道:“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个……说来话长。”项弦说。
萧琨瞬间明白内情,虽然魔的现身引发了极度混乱,但对赵桓来说,他的目的达到了,太子希望皇帝识趣退位!
一场混战后,高俅带着御林军姗姗来迟,项弦与萧琨只得到紫宸殿去朝众官员解释,但项弦自己也尚未理清细节,只得尽力告诉他们,道君皇帝被魔附身了。
这种附身,近似于民间常说的“中邪”,接着又要面对群臣的疑问:为什么一国之君、紫微星之体会中邪,原因又是什么?这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对长生的追求上来,诸多事由越说越混乱。
赵桓眼下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走,站在他的立场上,必须让所有大臣都知道,赵佶已经不再适合统治大宋。
项弦是宋人,顾及朝廷派系斗争,解释时仍有忌惮,萧琨却对大宋并无多少归属感,最终项弦实在无法替赵佶遮掩,索性把心一横,让萧琨来说。
“所以‘魔’的祸乱,”萧琨已失去了耐心,不想再为赵桓造势,说道,“正是驱魔司得以组建的原因。太子殿下,其中就里,我们亦有许多尚未查明之处,你确定还要在这里盘问下去?”
赵桓脸色不悦——这场动乱归根到底因驱魔司失责而起,项弦镇守开封多年,竟未曾发现魔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动了这么久,难辞其咎,然而此事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赵桓自己,歪打正着,便暂时松口,答应不再追责。
“罢了。”赵桓又朝群臣说,“可见项大人带回的‘天命’,关系到我大宋之存亡。”
朝臣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上一次项弦直谏,惹得皇帝大怒,数月中与天命有关的传言甚嚣尘上,连民间亦开始议论纷纷,此刻再无怀疑。
“我也许能让损坏的皇宫恢复,要试试吗?”潮生见气氛相当严肃,便小声想挽回少许局面。
乌英纵示意潮生没关系,正在萧琨表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时,赵桓终于懂得适可而止,放他们离开。
项弦松了口气,由始至终,没让他赔损坏的皇宫,离开紫宸殿的一刻,笑容又回来了。
“你帮他们修一修罢,潮生?”
“你在笑什么?”萧琨简直对项弦没脾气了。
“打完了,”项弦说,“总算能回家了啊!”
这个年过得焦头烂额,虽然他们尚未查明魔的来处以及目的,但至少干了活儿,项弦的态度依旧十分乐观。
此时又有一名中年人匆匆从宫外前来,显然刚得到消息。
“这位可是萧大人?”那中年人一身便服,御林军竟不敢阻拦。
萧琨站在紫宸殿外打量此人,项弦马上道:“蔡相。”
萧琨听到这称呼,便知来人定是那大名鼎鼎的大宋同平章事蔡京了,当初在辽时他不止一次听众臣提起过这个名字,蔡京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儿媳妇乃赵佶之女茂德帝姬,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其后在宣和四年与辽作战中大败,招致朝野攻讦而托病罢朝。
“初闻萧大人上任驱魔司,未及前往拜访。”蔡京混迹官场多年,非常识趣,早早地打听到消息,得知萧琨将是正使,没有与项弦多寒暄,先朝萧琨拱手。
萧琨回礼。
蔡京:“不知官家的情况如何?”
项弦朝潮生说:“来,潮生,该你出手了。”
潮生会意,祭起法宝山河社稷图,光华流转,坍塌的崇文院与花园,土石砖瓦在这旷世法宝的力量之下飞起。
蔡京见此神迹,顿时瞠目结舌,忘了再问下去,紫宸殿内太子与众臣听到动静,一窝蜂涌出。
傍晚时分,宫殿发出巨响,潮生悬浮空中,一身仙气缭绕,开始修补崇文院。
大臣们彻底震惊了,不少人当场就要跪拜,赵桓咳了声,跪到一半的臣子意识到不妥,只得努力站直,毕竟以赵家的规矩,文武将纵然上朝亦不需跪拜天子。
奈何这超脱凡尘的力量实在太震撼,最后有老臣哆嗦着开始跪拜,口称:“仙人,仙人啊!”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项弦快步上去扶,大家又纷纷起身,潮生转过身,所有人再次匆忙跪下,跪下起身,再跪下起身连续数次,犹如雨后春笋般反复出土。潮生说:“修……修完啦,不太好看,先凑合着用罢。”
“感谢仙人。”赵桓带领群臣出外拱手。
“不客气。”潮生说,“看好你们的江山啊,别再出岔子了。”
一句话未完,潮生已被项弦捂上嘴,直接带走了。
驱魔司内:
“萧大人回来了!萧大人回来……”
“我真是受够这俩石狮子了,”项弦说,“你们先回,我这就把它们扔龙亭湖里去。”
“不要啊——”石狮子们又一起惨叫道。
大伙儿都筋疲力尽,萧琨拉着项弦,回到正榻上一躺,已经不想动了,乌英纵去换衣服,为他们准备晚饭,项弦说:“老乌,你也歇会儿。”
乌英纵没有回答,转身去了后院。
萧琨示意项弦挪过去点,自己也倚在正榻上。
“郭京呢?!”项弦突然想起。
“被带去疗伤了,”萧琨答道,“还活着。”
两人对视,俱心有余悸,骤然出现的魔人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竟能无声无息,附着于凡人之身,在过往史籍上极少有此记载。
这次若非项弦坚持回了开封,道君皇帝一旦被魔所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最后做了什么?”项弦全不知后头的经过。
“就在你到处乱杀乱砍的时候,魔王突然现身,从官家身上取走了一枚黑色的种子。”萧琨现在也不在乎“你们皇帝”“我们皇帝”的区别了,自己已经做了大宋的官,在面对魔时,只能一视同仁。
“我又有什么办法?”项弦也很郁闷,“我控制不住这把剑。”
“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萧琨安抚了项弦一句,拍了拍他的手背,项弦叹了口气,归根到底,这场祸乱俱因自己学艺未精。
项弦与萧琨牵了下手,萧琨便马上抽回,说:“你是小孩儿么?”
萧琨也注意到了,他们虽将魔人成功驱逐,大家却都显得很沮丧。
“幸好你没有玉石俱焚。”项弦得知魔王出现,那是萧琨最在意的事。
“不会。”萧琨沉吟道,“现在我们知道,魔王的手下有赢先生、秦先生、周望、善于红、巴山出现的魔人,今天出现的那厮,被秦先生称作‘天子’,那就是‘穆’,一定是他们的老大了。”
项弦道:“篡夺郭京的肉身,绑走潮生与老乌,俱为铺垫,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控制皇帝?”萧琨沉吟道,“我觉得他们也许还想抓走潮生。”
正在此时,潮生匆匆进来,说:“老乌好像很难过,我该怎么办?”
项弦喝了半杯冷茶,起身去关心自己的管家。乌英纵此时正坐在后院的石椅上出神,双目发红,潮生则从背后搂着他,在他的耳畔小声安慰。
项弦明白乌英纵认为自己无用,没看顾好潮生,更为他们添了麻烦。
“老乌?”项弦说。
“老爷。”乌英纵起身。
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实属寻常,我们迄今尚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乌英纵点了点头,项弦情知这等安慰并不能让他好受点,却仍然在他身边坐下,说:“师父死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挑不起这大梁。”
乌英纵沉默,项弦笑了笑,说:“当初是你安慰我,你说的什么?”
“老爷一定可以。”乌英纵沉声道,“我会协助您,守护在您身畔,直到我再无用处的那天,老爷。”
项弦摊手,示意乌英纵,说:“这次若没有萧琨,我们不仅无法驱逐魔,说不定还将命丧皇宫中。”
与此同时,项弦背上出了冷汗——似乎确实如此,若萧琨没有改变主意,跟他们回来,今天搞不好就全完蛋了!乌英纵与潮生被困,自己祭出智慧剑后失去意识,最后时刻魔王出现,会发生什么?当真好险。
乌英纵点了点头,项弦说:“许多事,单靠我也办不到,但只要我们相信对方,就会有希望,是不是?”
乌英纵叹了口气,潮生知道他确实很自责,又说:“要不是你冲破倾宇金樽,及时出来,我一定就被抓走啦,好了,别再难过了,我现在好饿。”
“我这就去准备晚饭。”乌英纵道,又交给了潮生一把破碎的剪刀,说:“我把它也弄坏了。”
潮生说:“没关系,你用它打破了倾宇金樽的结界吗?”
乌英纵十分不安,潮生只是把破碎的小法宝收了起来,朝项弦道:“这种剪刀,白玉宫还有不少呢。”
“唔。”项弦点头道,“不过改天我也可以试试看修复它。”
项弦拍拍乌英纵的肩以示安慰,回到厅内,不见萧琨,唐刀已归位,侧旁又多了一把内弯的镔铁短剑,抽剑时见上头刻满了契丹文,当即十分疑惑。
“萧琨?!”项弦大声找寻,循着水声走去,“你在嵩山碰上了什么?”
“你总算想起来了。”萧琨正在侧院里冲澡,冰冷的水浇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的肌肤白得犹如雪一般,赤条条的身体上,手臂、大腿的血管现出隐约的青蓝色。
“受这么多伤?”项弦走近萧琨,萧琨的伤势受半妖体质影响,大多能自愈,但愈合后依旧会留下浅红色的伤痕,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如初。项弦看到他的胸腹、后腰与臀腿处尽是愈合后的剑伤。
“封禅台上等着我的是……别碰!”
项弦把手放在萧琨的大腿上,萧琨要推开他,项弦却道:“痛么?”
萧琨锁住项弦的手腕,让他到一边去,别在自己身上乱摸。项弦坐在侧旁,抬头打量萧琨的身体。萧琨大致交代了自己所遇见之事,项弦却突然觉得萧琨的身材令他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了奇特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了,今天在月光之下,萧琨的身体尤其如白玉一般。
他的胸膛肌肉流线十分漂亮,因素习唐刀武艺,胳膊结实有力,腰身窄细,腹肌整齐分明,双腿温润白皙,更有明显的翘臀,红色的伤痕遍布侧身,明显在交战时以右半身抵挡了狂风骤雨般的剑势,项弦光是想象他所受的伤,就觉得疼痛。
然而又想到萧琨身上拖着鲜血的画面,竟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萧琨正朝他解释少室山之事,项弦竟有点走神,萧琨不时瞥他一眼,见他目光全在自己身上打量,当即被看得有了反应。
萧琨:“你在听我说话?!你在看哪儿?!”
项弦突然大笑起来,萧琨满脸通红,抽来浴袍匆忙系上。
项弦一路跟着萧琨回房,只想多亲近他一会儿,萧琨却满脸通红,只想回房。
“哎!这么害羞做什么?走,咱们出门喝酒去。”
项弦一手扒着门框,萧琨存心让他吃个闭门羹,关门时却夹住了项弦的手,项弦夸张大叫,萧琨吓了一跳,说:“痛吗?”
项弦一本正经道:“没有,但差点就夹到了。”
萧琨:“快滚!本官要换衣服!”
项弦只觉好笑,转身去冲澡。末了,乌英纵摆上晚饭,大伙儿总算恢复往常。
“还是须得有心灯。”
饭吃到一半,萧琨突然开口道。
“嗯,”项弦答道,“过完这个年,得尽快出发了。”
根据驱魔司内的古籍记载,心灯拥有驱魔的强大力量,心灯之光能让魔气退散,哪怕传说中的魔王,在照耀天地的心灯面前,亦无所遁形。今日若有心灯在手,想必不会打得如此艰难,在心灯的力量之下,他们轻易便可驱逐附身的魔,令敌人现形,再以智慧剑斩杀。
潮生一直有点走神,萧琨猜测他是因为乌英纵,朝厅堂外望了一眼,在驱魔司内,乌英纵秉袭管家身份,不会入席与他们一同用饭,只在门口的脚榻上跪坐着,待他们吩咐而入内伺候。
“都累了,”萧琨说,“早点歇下罢,其余的事,明日再说。”
今日萧琨用尽所有力气,累得不行,早早回房躺在榻上,忽听房外声响。
萧琨翻了个身,说,“不喝酒,让我歇会儿,萧大人很累。”
项弦却道:“有话说,开门。”
萧琨心道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但他并不讨厌项弦,非但不讨厌,项弦站在门外,还令他隐隐有着期待,原本在撒鸾被掳走,辽国亡国,上京被攻陷的时候,萧琨就有了人间与自己再无相关的念头,所有的牵绊都被斩断。
而在认识了项弦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多了许多责任,那股被反复消磨、近乎殆尽的少年气焰,又渐渐地回来了。
“门没有上栓。”萧琨一身单衣,坐起,项弦于是推门进来。
项弦穿着浴袍,头发披散,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伤好些了?”项弦问,坐在榻畔,把手放在萧琨干净的脚踝上。
萧琨:“快则一天,迟则三天,不必为我担忧,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萧琨从十六岁上就要与北地的妖怪战斗,他没有项弦的智慧剑,震慑不了群妖,身为大驱魔师,尽是实打实的、一刀刀斩出的名声,学艺未成之时,常常战得满身是血。
“你答应我,”项弦认真道,“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打法。”
萧琨嘴角微微牵起,项弦神色凝重,又说:“我也会保护你,萧琨,再强的敌人,我们一同面对,除非必要,别血祭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受这么重的伤。”
萧琨看着项弦的双眼,他想说:那么,你也好好修行罢,努力驾驭智慧剑,令它真正为你所用。
但这话没有出口。
从懂事开始,项弦是唯一一个,会在乎他在战斗中拼命的人,连恩师乐晚霜都从未在意过,仿佛对他的自残,早已习惯。
“知道了。”萧琨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