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魔宫

深夜,乌云蔽月。

“你们须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将是晦暗浩劫之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项弦躺在床上,一袭浴袍下,赤裸强健的身体正不停出汗。

魔气在他的梦境中不断扩散,重重景象交叠,诸多陌生人出现在他的身边,犹如无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瞬间。

一座巨大的浮空岛上,项弦驾驭金龙,带领潮生、乌英纵与数名陌生人飞向那宏大的岛屿上,萧琨则化身巨大的魔神,胸膛处裸露出搏动的心脏,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萧琨——!”项弦发出怒吼,手持智慧剑,身周金光流转。

萧琨举起唐刀,天地间的魔气洪流朝着他汇聚。

“我恨你。”项弦拉开蚀月弓,哽咽道,金刚箭在他的弓上凝聚成形。

“我爱你。”萧琨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一道金光爆发,浮空岛被摧毁,化作千万道流星疾射向人间。

项弦疯狂大喊出声,他下意识地在那破碎的梦境中追寻着萧琨,喊出了他的名字。

“萧琨!萧琨!”

“醒醒!”萧琨的声音在耳畔道,“是我!项弦!”

项弦浑身是汗,犹如在水里被捞了起来,浴袍已在噩梦中挣得解开,萧琨不住摇晃他,又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项弦蓦然清醒,猛地抓住了萧琨的手。

萧琨担忧地说:“你在做梦。”

项弦放开萧琨,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穿上浴袍,定了定神。

“什么时辰了?”项弦的头一阵阵地作痛。

“天刚亮。”萧琨睡得早,醒得也早,一身精力尽复,刚睡醒就听见项弦在隔壁做噩梦并大喊自己的名字,忙过来察看。

“什么梦?”萧琨尚未更衣,安抚了项弦。

“驱魔的事。”项弦低着头,看清晨投入房内的阳光。

“从前常常这样?”萧琨知道有些将士在经历了大战以后,目睹同袍死在面前,会留下创伤,从而频繁引发梦魇。

项弦说:“不是第一次,但很少做这种噩梦。”

项弦十分迷茫,萧琨便拍了两下他的头,起身回房更衣。

不多时,项弦来到萧琨房外等候。

“我梦见自己不受控制,正在除魔。”项弦说。

萧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问:“持剑降神时,你认得出我,是不是?”

萧琨不太明白项弦持剑时的内心世界,根据观察,项弦仿佛陷入了毫无情感的战斗状态之中,人性尽数被摒弃、消失,唯余神性。

“不!千万别这么想!”项弦紧张道,“你必须躲开!知道吗?”

“好。”萧琨下意识点头。

项弦认真道:“持剑时,我的六感将会被短暂封闭,智慧剑抽取我的所有力量,是它在斩妖除魔,我只是它的宿主。你若不躲开,我又伤及你,只会让我痛苦万分。”

萧琨:“可你分明认出我了,而且愿意在最后一刻放下剑!”

“有吗?”项弦被说得十分茫然。

萧琨:“有,两次了。”

项弦回忆过往,说:“我确实在拔剑后,仿佛听见有人在喊我,但不真切。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冒险。”

“行,知道。”萧琨答道,“我不会做傻事,放心罢。”

两人来到厅内,乌英纵已备好早饭,乃是以炭炉点起的锅食,潮生则还在睡。

“还梦见了什么?”萧琨坐下后又接着问。

项弦答道:“梦见你……我,死了。”

项弦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萧琨便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安慰他。

萧琨:“小时候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阴暗的地宫墓地中,周围尽是死人。”

项弦终于完全定了神,说:“不打紧,应当只是这些天里太累了。老乌,你去看看郭京情况如何。”

乌英纵应了声,起身出去,萧琨观察乌英纵,知道他也好些了。

“最好今天就出发,”萧琨说,“不能再耽搁时间,已经在开封拖得够久了。”

项弦没有异议,他也想尽快离开,否则过得几天,待宋廷回过神,驱魔司势必会面临没完没了的访客。

萧琨:“我们的敌人相当多,目前已知的就有……”

项弦放下筷子,知道萧琨须得认真分析眼下战况了。

项弦:“嵩山上,你那相好的,还唤她燕燕。”

“给我闭嘴,”萧琨威胁道,“再插科打诨,削你俸禄。她原本就叫燕燕。”

“你连俸禄在哪儿领都还不知道罢。”项弦笑道。

萧琨把手放在榻畔刀剑架上,项弦色变道:“别!正使请说,小的错了!”

“魔王穆天子,与已知的魔将……且先称其为魔将,按咱们先后遇见的顺序:赢先生、巫峡中,身份不明,处于巴蛇口中的魔人、秦先生、燕燕。”萧琨将奔狼剑横在膝前作为威慑,开始喝茶。

“魔将以下,”萧琨说,“则是魍仙人周望、已被你我驱除的善于红。”

“所以魔将都有‘先生’之称?”项弦说,“除了那位‘燕燕’。”

“也许。”萧琨思考片刻,说,“我夺来了‘燕燕’的兵器,兴许可以为她的来历,作一个参考,就是它,大辽的镇国之剑。”

萧琨将剑递给项弦,项弦认真端详。

“剑是好剑,”项弦说,“却并非神兵。”

“这伙人正在密谋,”萧琨说,“并尝试着篡夺赵佶的身体,目前尚不知是否会对他造成影响。”

萧琨向来对皇帝都是直呼其名,大宋更因连年败于辽国之手,并未得到他的尊敬,只是看在项弦的面子上,没有说得太直白。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项弦说,“魔王想让官家也成为他的手下?”

萧琨:“有这个可能,如果赵佶听令于魔王穆天子,他可以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强行发动战争,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为他提供大量的天地戾气,是不是?”

项弦:“人君入魔,确实能做许多事,可是就这么容易?战争也不是说打就打的。何况他是怎么让官家入魔的?”

萧琨道:“但凡尘世君王,俱有紫微星护体,所谓‘气数’一说,正因为此;我想,大部分的皇帝应当都不容易被妖邪所侵?赵佶只在于心心念念渴求长生,气数将尽,便难说得很。”

项弦道:“我若是穆天子,宁愿选储君当目标,不是更好?”

萧琨道:“谁都一样,光是让赵佶入魔,挑拨父子相争,就已能制造出不少戾气了。说到这点,关于燕燕,我还有一个猜测,眼下尚无法证实。”

项弦扬眉,洗耳恭听。

萧琨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怀疑她的真正身份,就是我的祖先,萧太后。”

项弦睁大了双眼,他没有对一个百余年前的人为何又出现在这世上发表疑问,对驱魔师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魃?”项弦喃喃道,瞬间联系起了“赢先生”“秦先生”的出现。这两人也是高手,莫非身份相似?

“不,不是。”萧琨说,“我很确定她是人,并非活尸。那也许是年轻时的萧绰。”

项弦再次混乱了,萧琨说:“她手中有奔狼剑,且告诉我,名叫‘燕燕’,萧绰的小名,正是‘燕燕’。而她所使,亦是如假包换的萧家剑法。”

“这尚不足以佐证,”项弦说,“仅凭名字与剑法。”

“所以我说,这只是猜测。”萧琨道,“再想想‘赢先生’与‘秦先生’,你想到了什么?”

项弦如梦初醒,碰翻了杯盘,出外道:“潮生!老乌!”

乌英纵匆匆入内,项弦让他坐下,问道:“你们在倾宇金樽内,发现了什么?再说一次,不可遗漏。”

乌英纵仔细回忆,从被秦先生掳走开始,将倾宇金樽内的细节逐一再次描述,包括建筑的式样与牌匾。

项弦充满了震惊,与萧琨对视。

狂风与暴雪肆虐的云团深处,黑色宫殿若隐若现。

一棵漆黑的巨树位于巨大的浮空岛顶端,天魔宫深处,魔气在树冠上散开,巨树遮天蔽日,树前出现了冰冷的黑色王座。

树冠高处,出现了一个旋转着的巨大金轮,金轮缓慢旋转,轮上铭刻有诸多符号,正前方的符文犹如殷文的“宋”,发出微光。

两道魔气犹如彗星般,旋转着飞向天魔宫。

穆端坐于黑色王座上,俯瞰着宫殿内的黑色水池,目光犹如透过水面,望向了神州大地,数千年光阴飞逝,天魔宫内的时间却仿佛完全静止了。

赢先生站立于穆天子身侧,那两道彗星落地,秦先生与燕燕现身。

两名魔将心中充满了不安,只因黑色王座上的穆天子,预测竟是出了差错,这前所未有。

此前人间的一切,俱沿着穆天子所预言的方向延展,有条不紊,但就在不久前的开封任务中,发生了失控,两名驱魔师没有分道扬镳,而是一同抵达开封。

仿佛一首宏大的乐曲,出现了不和谐的错音,这让计划发生连环崩塌,逐渐变得混乱起来。

穆天子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魔将们也不敢发出任何质疑。

“你把事情搞砸了。”穆天子只冷冷道。

秦先生拖着残破的身躯,跌进了黑水中,开始挣扎,并痛苦地哀号出声。

燕燕蹙眉,望向黑水,秦先生残破的身躯正在被黑水缓慢修补。

“他被智慧剑捅了个对穿。”燕燕低声说道。

赢先生道:“对付本代驱魔师,算不上轻松。”

穆答道:“但已比历代需面对的强敌简单多了,即便他俩都在开封,也不应招致此大败,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半妖之体,一个连智慧剑亦无法驾驭,就连凤凰,也无法保护他们。”

燕燕来到王座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穆。

“你们犯下了愚蠢的错误!”穆天子陡然发出一声怒吼。

燕燕不住发抖。

赢先生保持了沉默,黑水之池中,秦先生的身形浮沉,颤声道:“天子……天子……”

“我吩咐你去做什么?”穆天子冷冷道。

秦先生的声音嘶吼着,说:“引诱赵佶入魔,带回李潮生,昆仑的另一枚仙实……”

穆天子:“知道他们都在场后,为什么要打草惊蛇?你浪费了一枚种子!”

秦先生颤声道:“天子、天子……按理说,不该有差错,您说过,萧琨不会跟随他们回往开封……”

“天子,”燕燕躬身道,“现在再杀回去,兴许能抓回那小子。”

“没有必要,”穆沉声道,“他们已无处可逃,诸多因正朝着‘果’汇聚,命运终将到来,谁也无法阻拦。”

穆站起身,环顾四周,伸出手臂,漆黑的鸟儿从一侧飞来,停在他的肩上。

“赢先生,”穆天子吩咐道,“接下来,他们势必一起前往克孜尔千佛洞,寻找心灯下落。虽未知他俩谁会试图获得心灯,但一旦心灯现世,便是最佳时机。跟紧一点,我会吩咐刘先生,让他尽力协助你,趁这个机会,我将彻底解决他们。”

赢先生应声,化作拖着黑气的流星,离开了天魔宫。穆依旧端坐王座上,头顶高处的巨大金轮上,符号上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开封城中,阿黄安排了它的鸟儿朋友们值班,看管者是一只白隼,而萧琨将振魔铃悬在了厅堂正中央,一旦铃响,白隼便会以最高速飞来,追寻他们,驱魔师也将马上回往开封查看情况。

原本最佳的安排是项弦留守,另一人则带着乌英纵与潮生去高昌国寻觅心灯下落,但项弦实在不放心萧琨,讨论良久,最终决定一同出发。

“我觉得这没有太大意义,”萧琨考虑再三,索性道,“就算有隼报信,且能及时找到咱们下落,金龙也无法再驱使,换句话说,咱们不能飞了。”

“什么?”项弦安排好了一应事宜,正要走时,突然听到了噩耗。

萧琨:“龙腾玦遭到了魔气的侵染。”

项弦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被魔气侵染?”

萧琨说:“我控制不住它,要试试吗?”

“它没事罢!”潮生不止一次骑过这条金龙,对它多少有了感情,虽然金龙口不能言,却已被潮生视作朋友。

萧琨出示他的玉玦,玉玦已化作了墨色,注入法力后,极淡的魔气开始四散,厅内的振魔铃随即“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在这驱魔司已整理好行装,正准备出发时,萧琨却告诉了他们玉玦被魔气所污染一事。

“昨天怎么不说?”项弦道。

“我试了所有的办法,”萧琨说,“都无法驱逐这魔气。”

那日在万岁山皇宫鏖战之时,萧琨驾驭金龙飞向穆天子,金龙遭到重创,在空中消失,被收回玉玦内,在那之后龙腾玦便不断变黑。萧琨本想独力解决此事,不引起同伴们的担忧,奈何魔王实在太强大,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能在此处放出来,”项弦想了想,说,“去城外找个地方。”

于是大伙儿离城前往外围荒野,萧琨说:“做好准备,它也许会发狂。”

项弦:“发狂怎么办?难不成还用智慧剑斩了它?”

萧琨叹了口气。

“若收拾不住,”萧琨道,“只能这样了。”

潮生说:“不,不行!一定有办法的!我不想你们杀了小金!”

潮生不仅喜欢这条龙,还给它起了名字。

“先放出来看看罢。”项弦说。

荒郊山上,萧琨确定所有人都做好准备,发动了龙腾玦,瞬间只见一条漆黑的墨龙轰然冲出,项弦当即吼道:“当心!”

萧琨想尝试看看这条龙是否还能认出自己,墨龙却猛然嘶吼,转身朝他冲来,项弦从旁飞身一扑,将萧琨保护在身后,墨龙当即咬住了项弦,腾空而起。

“项弦!”萧琨喊道。

项弦飞身上天,抓住墨龙的角,身周飞火爆散,那景象显得尤其妖异——一只通体漆黑的魔龙载着火光爆射的项弦,在空中四处冲撞。潮生马上祭出绿枝,四周的树木涌动,挥舞藤蔓,射向天空,要缠绕住那黑龙,将它拖下来。

项弦一拳揍在墨龙头上,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萧琨祭起晶莹闪烁的龙腾玦,朝着空中推去,墨龙与项弦在空中搏斗,最终轰然坠地。

项弦始终没有出智慧剑,他不想让龙受伤。萧琨催动全身法力,巨大的吸扯力化作龙卷,墨龙下意识转身想逃,却在吸摄力下轰然被收回了玉玦中。

项弦落地,潮生收回法术。

萧琨摊开手,朝项弦出示再次变得漆黑的龙腾玦。

项弦:“现在你是腰间盘着一条黑龙的男人了。”

“我很烦,副使,莫要再开无聊的玩笑了。怎么办?”萧琨说。

“正好,”项弦说,“我也不想你这么累,大伙儿循陆路去高昌罢,老乌,朝金石局借车。”

乌英纵前去借车,萧琨着实郁闷,项弦却没事人一般,很快就恢复,毕竟先前自己来来去去,也全是骑马,遇见萧琨之前,去蜀地走了一遭耗去他近一个月。

回到驱魔司内,阿黄正在打盹,问:“方才城外发生了什么?”

项弦摆手,不想再提,朝阿黄道:“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阿黄:“?”

项弦:“这样大伙儿就能骑你了。”

“滚!”阿黄怒道,“我长再大也载不动你们四个!”

乌英纵找来一辆大车,恰好开春第一波中原商队已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长安,大车正好跟随在商队后开拔。

车内空间宽敞,布置得十分舒服,既有软垫,还有烹茶的小炉。

“哇!”潮生第一次坐车旅行,说道,“太好玩了!”

“这是金石局的车,”项弦说,“郭京陪官家下江南时用的,用完得还回去,打架时注意着点,别把车给打烂了。”

萧琨着实有点愧疚,项弦却亲热地搭着他,安慰道:“找到心灯后,一定就能驱散法宝上的魔气,莫要忧虑。”

萧琨很清楚心灯的力量,只是现在他们仅得到一个线索,且未查证,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件缥缈的法宝上,终究让他不安。

“罢了。”萧琨说,“我只是在担心,万一魔族再来,以如今传讯速度,无法赶回。”

“管它的呢。”项弦已顺势躺下,枕在萧琨腿上,这次萧琨没有再推开他。

开年,城中下起春雪,乌英纵坐在车门外侧位,马车沿着主干道驶离开封,潮生扒在窗上好奇地朝外看,沿途街道上摊位纷纷开张,项弦主动要求下去买点吃的,以备路上不时之需,萧琨答应了。

过西街时,潮生又下车去买瓷器与摆设。

到得兴国寺外,该下车吃午饭了。

再到梁门前,路上又有不少附近村镇住民前来开封,所摆开的摊位,俱是年货、腊肉等郊野特产。

项弦:“买点腊肉?”

“我去看看!”潮生说。

萧琨正色道:“老爷,要么咱们回家先住一晚上,明早再走?”

项弦:“啊?怎么?你看黄历了?”

萧琨总算暴走了:“坐这么半天车,还没出开封城!不能再下车了!乌英纵!加快速度!否则天黑还不出城,全给我回驱魔司睡觉!”

——卷一·好事成双·完——

卷二:鸿运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