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马在沙暴中跑丢了一匹,斛律光吹了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儿,套上车,亲自为他们赶车。项弦与萧琨坐在车顶,乌英纵带着潮生坐在车内,有了斛律光带路,中间还抄了条近路。
沿途斛律光还不住朝他们介绍高昌的风土人情,问了几次是来做什么的,都被萧琨以话岔了过去。
项弦注意到斛律光后颈有一个明显的弧月刺青,怀疑他是什么组织的成员,正思考时,萧琨却拍了拍他。
“我看看,”萧琨示意项弦转过头,端详他脸上的血痕,说,“让潮生给你医治。”
“晚上再说。”项弦已感觉不到痛,那一刀只浅浅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液也早已止住。
潮生已大致恢复了,对一名常居于白玉宫的仙人而言,红尘间的污秽令他深觉震撼,斛律光又朝他解释了阿布热母子曾在天山、庭州、乃至于阗地区流窜作案之事,手段之残忍远超凡人想象,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了他们。
阿布热的头颅被装在一个包袱里一晃一晃,断掉的短弯刀也被收进鞘内。
“这把刀是我爹留给我的,”斛律光说,“用来杀坏人,一刀就能切下他的头。”
“哦哦!”潮生赞叹了几句,“真了不起啊!”
项弦才想起,斛律光的刀虽号称削铁如泥,在萧琨的森罗刀面前却犹如纸糊一般。
“怎么办?”项弦小声问。
“我不知道。”萧琨又想到,还得赔斛律光的刀,兵器对武人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你能修?”
项弦十分为难:“我……试试罢。我的意思是,让他跟着咱们多久?”
萧琨也很难下决定,斛律光虽身手极佳,却是个凡人,关键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尴尬劲还没过,而看他对潮生那态度,会不会……
傍晚时,天边滚滚红云,犹如烈焰之海,高昌城到了。
此地是西域至为繁华之城,拥有千年的悠久历史,一千年前汉宣帝在位时被称作车师,北凉年间则归属于柔然,隋时被突厥人占领,到得唐时,再次归于天可汗李世民统领之下,唐灭后,回鹘人来到此地,以高昌城为都,建立了囊括庭州、于阗、哈密力等地的西域政权。
千年风霜,诸族来了又去,晚霞温柔地映照着时光下的高昌,来到城墙前时,仿佛隔着夯土与巨石,伸手便可触及一千年前的世界。
“什么时候宋才能像大汉一般,”项弦感慨道,“至不济学学李唐也好。”
萧琨很想说几句,但涉及国家之争,说不得又得吵起来,只得拍拍他的肩,意义复杂地使了个眼神。
高昌城建立于觉罗湖畔,湖泊以觉罗塔格山积雪流下形成,天幕下的山峦雪顶与白色的天空近乎同为一色。觉罗巨湖之畔,绿意盎然,沃野千里。进入盆地后就渐渐变得凉爽下来,到得夜间,甚至颇有寒意。
城中房屋以岩石垒就,大多为平顶两层,诸多民居以回字形分布,围绕着八道巨大的水渠,岩房外张挂着红、蓝与灰绿色的布蓬,街道与室外,屋顶则种满了颜色鲜艳的花。
“咱们先去客栈。”斛律光说。
“行。”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萧琨知道斛律光希望一尽地主之谊,便恭敬不如从命,听他的安排了。高昌城乃丝绸之路上西域第一大城,城内多为昭武九姓的胡人,更有色目人、回鹘人与汉人,城中远远还能看见不少混杂而立的寺庙。
高昌的住民对人的外貌已见怪不怪,对他们这辆豪华的马车倒表现出了好奇,然而斛律光一出现,便听见了不少喊声。
斛律光应了,手上不停,依旧认真赶车。
“她们在喊什么?”项弦问。
“喊‘白驹儿’。”斛律光笑着答道。
外头欢声笑语,项弦揭开车帘朝外看,只见几名回鹘女子追上车,伸手要将斛律光拉下来,喊着回鹘语,想必要拉他下去玩。
斛律光忙以回鹘语对答,猜测意思是有朋友同行。
斛律光加快速度,甩开回鹘女,飞也似的将车赶走了。
“到了!”斛律光跳下马车,以回鹘语呼唤店家,项弦示意乌英纵,乌英纵便去办理住店等事宜。高昌的客栈占地非常辽阔,乃白石所建起,后院还有大大小小的诸多水池与蒸浴房。
“这一路上当真麻烦你了,兄弟。”萧琨朝斛律光诚恳道谢。
“不麻烦,不麻烦!”斛律光忙道,“我陪你抓鱼,潮生,来。”
“不要乱动客栈里的东西。”项弦制止潮生。
“我只是看看。”潮生经历了许多第一次,每天都充满新鲜感,对环境充满了好奇,此时正在客栈中庭的水池边,看里头的锦鲤。
萧琨本想暗示斛律光,今天要么就到这儿,斛律光却为他们收好车,牵走马,要了三间天井东侧二楼的上房,自己也住了进来。
“我看一时半会儿,他不会走了,”项弦朝萧琨说,“先这样罢。”
回到房中,项弦已累得不行,宽衣解带,乌英纵去安排晚饭,斛律光几乎是登时找到机会,二话不说已经把潮生带走了。
很快,外头又有人来了,是个小男孩儿,喊着回鹘语,想必是找斛律光的,一迭声地说着某个称呼,萧琨已在一路上听过许多次。只见小男孩儿送来一方手帕,却被客栈老板打发了。
“怎么?”萧琨问。
客栈老板说:“他要替他姐姐,送东西给白驹儿。”
项弦:“这小子多半是个浪子,不知欠了多少情债。”
这一路上,高昌人看见斛律光,几乎要用“狂热”来形容,与他同路,说不好要被没完没了地打扰。
“明天去拜访高昌王,”萧琨说,“过后我还得往庭州走一趟。”
“你说了算。什么时候去阿克苏?”项弦换过浴袍,准备去沐浴,低头看地图,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克孜尔千佛洞,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萧琨:“就怕魔族再来,我始终怀疑他们在追踪咱们行程。”
“因为开封没有异状?”项弦说。
彼此沉默片刻,萧琨又道:“现在知道咱们真正目的地的人,只有四个,你、我、老乌和潮生。”
两人想起前事,不由得都庆幸当初没有告知善于红与郭京,敌人哪怕猜到他们在西域搜寻心灯下落,也不知具体目的地。
“那位斛律兄弟怎么办?”项弦又问。
萧琨说:“他似乎挺喜欢潮生?老乌不会做什么罢?”
“救命之恩罢。”项弦说,“老乌这人很稳重,不会出现争风吃醋拿刀子捅人的情况。”
“好罢。”萧琨决定不管他们,留给潮生自己去体会与解决,毕竟自己只是他的保护人,不是他爹。
瞎子也看得出来,斛律光一路跟着他们的目的是潮生,只是两人都没有说,潮生兴许也不知道,但乌英纵绝对感觉出来了。
“你先洗澡去,”萧琨说,“我得写给耶律大石的信。”
萧琨决定留一封信在高昌转交耶律大石,届时先办自己的事。
“大爷来玩。”项弦伸手拉萧琨。
“滚!”萧琨作势要踹,项弦便哈哈笑着,自己去沐浴。
高昌的西域浴与中原大不相同,是个突厥人传来的汗蒸室。
潮生已洗过一身尘埃,换上浴袍,在门外坐着饮水,斛律光则在一旁献殷勤,拿着冰过的甜酪给潮生吃。
项弦说:“咦?老乌呢?”
“去安排晚饭啦。”潮生答道。
项弦又“嗯”了声,打量二人,斛律光的浴袍束在腰间,裸露大部分身体以便散热,身材犹如雪豹一般,体型矫健,腿长手长,张着腿坐,不时还逗潮生笑。
斛律光常在西域活动,听过见过的笑话有许多,说起趣事时那表情活灵活现,潮生于是很喜欢他,听得入了神。
另一边,乌英纵径自去安顿马匹,吩咐晚饭。高昌城中会说汉话的人不多,唯独客栈老板能交谈,周围全在叽叽咕咕地讲回鹘语,一时令他不免心生烦闷,总觉得别的人似乎全在议论自己。
阿黄飞来,停在他肩上:“你在这儿做什么?”
乌英纵:“?”
乌英纵与阿黄对视,答道:“马还没有喂,稍后得让客栈为大伙儿洗衣,去集市上打几斤酒喝,你说我在这儿,还能做什么。”
阿黄:“老爷吩咐,别的先不管,赶紧盯着点儿,当心有人偷你的好果子吃。”
乌英纵:“……”
乌英纵正点算手头银两,闻言置之不理,片刻后心猿意马,暂停手中活计,朝客栈内间中去,待得看见潮生与斛律光坐在浴室外黄昏的庭院中,背对自己说说笑笑,心中很不是滋味。
“……平时都是老乌照顾我……”潮生说到一半,心有灵犀般回头,说:“呀,老乌来啦!”
斛律光忙拍拍长椅,说:“老乌!你好啊!”
乌英纵只得过去,坐在一侧,为潮生梳理半湿的长发,一语不发。
项弦这才进浴室去,松了口气。
乌英纵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项弦不大明白人间的情爱与好感,对乌英纵而言是什么体验,他与潮生之间又是否产生了爱情,而突然从旁出现的斛律光,为何又对潮生近乎一见钟情……这是一见钟情吗?项弦很疑惑,因为潮生救了他,死而复生第一眼看见的是潮生,于是动了心?
回想起自己,项弦忽然发现,每一次在智慧剑出鞘,力竭昏迷再醒来时,看到的俱是萧琨焦急的神情,他的模样已不知不觉印进了脑海中。
“此时情绪此时天,”项弦笑着唱了起来,打破寂静,声音从浴室内传出,“无事小神仙——”
潮生:“??”
萧琨也忙完了,进得浴室内,宽衣解带:“谁的词?”
“没听过?”项弦问。
“没有。”萧琨问,“欧阳修?”
“好听,你们宋人的歌谣就是好。”斛律光称赞道。
“大晟乐府提举官,周邦彦,”项弦说,“前些年作古了。”
“白驹儿——”外头客栈老板又喊,“又有人找你来了!”
“你的名字真好听。”潮生笑着打量斛律光。
斛律光也笑着说:“他们都说我白,你觉得我白么?”说着坦然让潮生看自己的身体,还拉他的手,主动让他摸自己。
乌英纵二话不说,按住了潮生的手,不动声色道:“换衣服去,走罢。”
潮生似笑非笑,看了眼乌英纵,从斛律光身边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侧到乌英纵怀里,乌英纵当即伸手搂住了他,仿佛一只猛兽在朝其他人宣告自己的领地。
转瞬间,已有回鹘女直接冲到浴室前找人,项弦与萧琨同时大喊。
“我们在洗澡!”项弦马上道。
萧琨手忙脚乱,四处找浴巾盖住身体。斛律光吓了一跳,喊道:“快出去!店家!怎么看门的!”
来人笑着离开,毫不羞涩,斛律光忙又朝他们道歉,将一袭黑布围在腰间充当长裙,赤脚出去,让自己的仰慕者们别再闯进来。
只见他肌肉匀称,身形高挑,五官深邃,一身皮肤像牛奶般白,被黑色布裙一映衬,更显玉树临风。
项弦扶额,萧琨无奈道:“罢了,吃饭去。”
众人回到客栈厅堂内时,见斛律光还打着赤膊,与客人解释,最后实在折腾不过来了,只得将客栈门一关,将仰慕者们挡在了外头。
“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女孩儿?”萧琨说,“我看怎么还有男的?”
“没有!真的没有!”斛律光说,“我只是帮过他们的忙,一来二去,就……唉,慢慢的你们就知道了!”
客栈内总算清静了片刻。
是夜,项弦终于又过上了久违的生活,从前与师父游历红尘时,一老一少会借宿客栈中,沈括年纪大睡得早,回房后,项弦还会再独自喝上个把时辰。现在则有了萧琨。第一场,乌英纵让店家上了瓦罐焖肉,内里以胡芦菔、葡萄干、枸杞炖就羊肉,清甜适口,又有各式烤肉与烤鱼满满一大盘,主食则是宽面。
乌英纵打来五斤西域葡萄酒,较之中原所酿,果酒显得稍酸,斛律光却似饮水般喝了不少。
“潮生,我想问你一件事,”斛律光十分小心,说,“你能为别人治病吗?”
项弦虽然暂时接受了斛律光这名朋友,却依旧带着少许提防,见斛律光一路上哄着潮生,不免多了个心眼。
只听潮生高兴地说:“许多病我都能治。”
斛律光:“我的主人生病了,病得很厉害,能不能帮他看看?”
潮生:“当然!”
项弦一时十分疑惑,改而猜测斛律光待他们如此殷勤,是为了给人看病?但“主人”又是从何说起?是受雇的主家?
“那我们说定了!”斛律光道,“明天我带你去为他治病,好么?”
项弦看了眼乌英纵,乌英纵没有回应,项弦便对此不予置评,毕竟他们习惯了给予潮生最大的尊重,从不规劝他。
到得近三更时,潮生仍旧撑不住要睡,斛律光说:“哥哥带你睡去,走。”说着就要抱潮生,乌英纵却阻住了他。
“老乌,你带潮生回房歇下,不用伺候了。”项弦说。
乌英纵便抱走了潮生。
项弦又笑着朝斛律光说:“潮生平时都由乌英纵照料,他俩向来形影不离。”同时暗示斛律光,不要拆人好事。
斛律光:“哦?他是潮生的奴隶吗?”
项弦:“什么奴隶不奴隶的,他是我们大伙儿的管家。”
萧琨则思考着,以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站在桌上的阿黄,阿黄正低头啄食芝麻。萧琨摸过它几次后没被啄,于是习惯了没事动手,撮它头顶的绒毛,有时还会捋几下它毛茸茸的腹部。
斛律光看了一会儿,也伸手过来,阿黄顿时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散发出杀气,斛律光只得不碰它了。
“来,咱们喝酒。”项弦举杯。
“今天当真不打不相识。”萧琨举杯,与斛律光敬酒,斛律光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笑着说:“喝,朋友!你当真厉害!”
项弦说:“我看看你的刀。”
斛律光取出佩刀,递给项弦,短弯刀犹如月轮般,已断成了两截。
“是我的错,出手不知轻重,毁了你的宝刀。”萧琨说。
项弦试了下刀锋,心道还能铸修,却需时日。斛律光又道:“我也看看你们的?”
萧琨将唐刀递给斛律光,斛律光欣赏了一番,啧啧称奇。萧琨说:“这是具有法术的神兵,乃神树句芒的枝条所冶,在凡人手中,兴许发挥不出威力。”
“你的呢?”斛律光问,“老爷?我听他们都叫你老爷。”
“只有老乌这么喊罢。”项弦笑道。
项弦随手将智慧剑递给他,一来斛律光没有法力;二来今天相识,既兄弟相称,虽比不上与萧琨的感情,却也是朋友,不让他看剑,就是瞧不起他了。
斛律光接过,将智慧剑抽出鞘,仔细端详了一番,智慧剑在未曾注入法力时,只是一把黑黝黝的沉铁。斛律光呼呼使了几下,挽了个剑花,说:“这剑真重,兄弟!你臂力腕力很强啊!”
“他的刀能修?”萧琨问。
“包我身上,”项弦将刀还回去,接回自己的智慧剑,说,“须得等一段时日。”
“能看看你们用法力吗?”斛律光又问。
萧琨没有拒绝他,侧握唐刀,刀锋上绿光亮起,隐约现出藤蔓环绕刀刃飞舞,斛律光顿时惊呼一声。
“实不相瞒,”萧琨说,“我们此次来西域,乃是身有重要任务。”
萧琨本想暗示,不想将斛律光卷进去,斛律光却道:“抓妖怪是罢!我懂!我能学么?”
项弦将智慧剑归鞘,又看见了剑身上那道裂纹,在夜晚的灯光下,它更明显了。
项弦:“!!!”
就在两个符文之间,剑身的侧旁。
项弦回忆起在长安的那场战斗,因为拔剑对战黑翼大鹏,所以裂纹加深了么?但仔细端详后,却说不清究竟裂纹扩大了不曾。
萧琨:“有些人不适合修行,我也不清楚,兴许与根骨有关……项弦,怎么了?”
项弦把剑归鞘,没有回答,细想着除却自己与萧琨,还有谁碰过智慧剑。
“没什么。”项弦答道。
房内,乌英纵将潮生放在榻上,正要去拿毛巾为他擦脸时,潮生却拉着他的衽不放。
乌英纵轻轻扳开潮生的手指头,将他一手放好。潮生另一手却又抓了上来,显然并未睡着。
乌英纵:“……”
潮生睁开眼,笑了起来。
乌英纵:“你在装睡?”
“想叫你进来,与你单独待会儿。”潮生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侧身抱着被子,露出眼睛看乌英纵。乌英纵就像往常一般,前去宽衣解带。
“一路上困了罢。”乌英纵说。
“你不自在么?”潮生说,“今天自从到了高昌,你就不和我说话了,是我哪儿让你不高兴啦?”
“没有不自在,”乌英纵答道,“得伺候老爷与萧大人,今天很忙,顾不上你,但这是我的职责。”
潮生有点失落,他涉世尚浅,尚不知凡尘间诸多情感与话语背后的深意。
“那,咱们一起睡觉吧?”潮生又说。
乌英纵想了想,说:“你先睡,我出去看看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说‘不用伺候’了,”潮生不悦道,“你陪我啊,哥哥刚才这么说的。”
乌英纵:“潮生,我不能……不能总围着你转。”这话出口时,乌英纵又觉说重了,又道:“不忙时,陪你玩没关系。”
“哦,好吧。”潮生明白到自己被嫌弃了,和衣躺下,背对乌英纵。
乌英纵身为一只猿,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既酸又涩的滋味,从潮生抱着白鹿脖颈那天起,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什么;到得今日斛律光拼命向潮生献殷勤,更引得他心跳一阵疾,一阵缓。
他知道潮生一定生气了,便不再出去,关上房门,躺在他身后。
潮生睁着发红的双眼,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在这个西域的夜里,他终于想起昆仑来,想到皮长戈,想起自己的家,莫名的孤独感笼罩了他。
客栈厅堂内,老板架上门板,关门打烊了。项弦与萧琨、斛律光仍闲聊,问了不少西域的风土人情之事,毕竟他们接下来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执行任务。
斛律光想起一事,问:“今天潮生救我的时候,也是用的法术?”
“他所修习的是仙术,”萧琨答道,“与我们又不一样,昆仑的仙人,是不老不死的,与天地同寿。”
斛律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萧琨又说:“那位乌英纵大哥,也是一般的修行者,可活数百甚至上千年。”
萧琨也是以一种隐晦的暗示提醒了斛律光,潮生的生命是无止尽的,可以说与神州相当,身为凡人,最好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至于斛律光是否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了。
“项弦?”萧琨又问。
“嗯。”项弦恢复自若,决定过后再细看,说,“斛律兄弟家住何方?”
“我出生在姑墨,”斛律光答道,“却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去了。”
“阿克苏。”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点了点头,正是他们的目的地。斛律光又问:“你们要找的妖怪在哪儿?有消息么?”
萧琨颇有点头疼,他承认斛律光是个热心肠的好小伙子,可招揽他又不合适,只得答道:“现在还不确定。”
斛律光说:“明天我进宫去,帮你们问问,需要什么线索?”
萧琨:“你是王宫的人?”
斛律光:“我认识王陛下呢!”
“明天再说罢。”项弦现在心情很复杂。斛律光知道他们尚未商量清楚,便点了点头,离开案前。
萧琨心想:终于去睡了,这小子多半也累了,经历过死而复生,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萧琨说。
“我也不想,”项弦说,“得明明白白,朝他告别。他是个好人。”
两人刚对话一句,斛律光却又回来了,显然去洗了把脸,复又坐下,说:“喝!继续喝!”
项弦与萧琨无语,但斛律光十分健谈,说说笑笑,渐渐地,项弦竟感觉到他希望结交朋友的一番真情。到得后半夜时,斛律光又解下自己的五弦琵琶,小声弹唱。项弦不似萧琨般严肃,带着酒意摸过去,教他弹奏宋曲,唱了不少词与他听。
萧琨则喝得有点多,葡萄酒后劲不小,他在地上和衣而卧,已睡着了。到得清晨时,三人都没有回房,斛律光趴在案上,项弦则倚在石柱一侧低着头,萧琨枕在项弦大腿上,睡得不省人事。
客栈老板开门,开始做生意了,项弦猛然惊醒,摇起萧琨,天已蒙蒙亮。
萧琨起身去洗漱,今日他们还要去拜访高昌王,虽然目标是阿克苏地区,但近乎整个西域名义上都在高昌回鹘的统治之下,在对方的国境中活动,无论如何得知会国王一声。外加高昌与西夏、辽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今耶律大石更进入对方国土,显然是得到了高昌回鹘的默许,萧琨便更需要前去面见,打听消息。
高昌的大街小巷两侧,店铺与民居尚未开门。项弦与萧琨到得王宫外,递出了文书。
萧琨:“太早了罢?”
项弦:“对国王而言,已不早了。阿黄,你进去看看国王起床了不曾。”
阿黄:“我又认不得高昌王什么模样。”
项弦戳了下阿黄的肚皮,阿黄不情不愿,只得飞去为他们打探消息。
按宋的规矩,这个时候大臣们也该上朝了,道君皇帝不问朝政,日日春宵苦短日高起,太子赵桓却是天不亮就在殿内与群臣议事。
果然,不片刻便有卫兵出外,说道:“王陛下请两位入内稍等。”
客栈内,潮生睡了一夜,又习惯性地转过去,抱住了乌英纵。
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自己被巨大的白猿纳入怀中,猿猴的毛发看似柔和,细摸起来却显得粗糙,当他与白猿完全接触时,竟是忍不住地全身战栗。
白猿以它的四肢搂抱,庞大的身体近乎将潮生完全覆盖,毛发与他的肌肤相蹭,犹如以自己灼热的兽躯裹住了潮生。潮生在环抱中无处可去,与它相拥,舒展四肢时全身无一处不感受到随时随地的包覆与刺激感。
惬意排山倒海般涌来,从脚心涌向胸膛,潮生颤抖不休,又充满了迷恋。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开花。
就像花朵舒展一般,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绽放,即将突破重重阻碍而释出。
接着,潮生醒了。
他被乌英纵搂在怀中,乌英纵依旧保持着成年男子的身形,抱着他睡。
潮生屏住呼吸,一脸茫然,把大腿从乌英纵腰间挪下来,还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头顶。
没有开花,潮生看了眼镜子,继而小心地去换下衣物。
乌英纵睁开双眼,听见斛律光在外头的声音。
“你醒了?潮生!”
“嗯。”潮生穿好衣服,正在前厅喝水。
“来!”斛律光说,“我带你去见我的主人……”
乌英纵不再装睡,火速起身道:“潮生?”
“你……”潮生环顾四周,说,“哥哥们不在,你要先忙么?”
乌英纵不悦道:“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出去乱逛?”
斛律光说:“我会照看好他!”
乌英纵:“不行。”
项弦与萧琨离开,乌英纵不能任由潮生被斛律光带走,简单收拾后跟在潮生身后,潮生看了乌英纵一眼,没说什么,只低头与斛律光走在前面。
斛律光醒了酒,又恢复那阳光灿烂的性情,吹着口哨在前面领路,时不时还摘片树叶,说:“那咱们一起去!待会儿有好吃的早饭,咱们走。”
项弦与萧琨在外递交文书,被引进王宫之中。
“哟,”项弦说,“高昌王挺有钱。”
“那当然,”萧琨说,“这是丝绸之路的重要继点,光是收商税,每年银两就论百万计。总算也轮到你当一次土包子了。”
项弦笑了起来,倒不是没见过富贵气象,只是高昌的繁华风格显得很不一样。
高昌王宫较之大宋,气派自然不及,占地也不大,近开封城内的王府规模,连高俅、蔡京等人的府邸亦比不上。但毕竟豪富数百年,建筑用料显得相当考究,整座宫殿以白石砌成,随处可见青金石、蓝红宝石等镶嵌,以及自丝绸之路而来的古画与黄铜制品摆设。
大内总管得了文书,亲自来迎,二人虽非正式使节,萧琨的官私两面印,却同时代表了大宋与大辽,不能不认真对待。
“王陛下已经醒了,却仍需梳洗,”高昌的宫廷总管一口汉话十分流利,说,“两位请先用早饭。”
萧琨随意用了些,只见端上来的是西域惯饮的奶茶、炸撒子与面饼,夹着血一般腌制的天山红花酱一起吃,又有烤制的小鹌鹑。
项弦:“这想必是西域风情的早饭了。”
萧琨:“吃不惯。”
萧琨有时也不明白项弦,什么口味都合适,在食物上就像潮生一般,但凡能入口的都想尝尝。
不片刻,又有胡女前来,说道:“王陛下有请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廷主管便将两人交给胡姬,胡姬带着他们穿过数条走廊,前往王宫深处。宫中绿意盎然,随处可见拱柱、石连廊结构,较之宋地的漆木深院,这里采光极好,成群鸟儿于花园内啁啾欢唱。
鸟儿们众星捧月般围拱着中间的阿黄,分工明确,唱歌,衔花儿,还为它温柔梳理毛发。
路过花园时,项弦吹了声口哨,阿黄当即飞回,鸟儿们也呼啦一声散了。
“就说怎么半天不见你回来。”项弦低声说。
阿黄不回答,瞪大眼睛,一副没事鸟模样,四处张望。
“再装得像点儿?”项弦说。
胡女以为他俩在私下交谈,不时回头看二人,猜测起萧琨与项弦这俩俊男的来头,眼里带着盈盈笑意。
“哎。”项弦手肘动了动萧琨,示意他看。
“别胡说八道。”萧琨道。
“我只说了个‘哎’,”项弦道,“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侍从将回廊尽头大间的房门完全推开,内里铺设着镏金的红蓝间色地毯,墙上有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美男子画像。
画像前,一张胡床上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着高昌长袍,虽无王冠与配饰,却自然而然地有股王者气势。
一旁则设了软椅,椅上坐着一名老者,老者双手拄着沉木拐,望向项弦与萧琨。
“这位是西域各族的主人,高昌之王,毕拉格陛下,以及他智慧的宰相,埃隆大人。”胡姬说。
项弦会意,看了眼萧琨,朝高昌王与宰相介绍道:
“这位是来自东方神州世界,大宋与大辽的,唯一大驱魔师,昆仑山森罗万象刀的持有者,他腰间盘着一条黑龙,双目能射风雷,两手能放冰霜与闪电,被称为‘无所不能的萧琨’,萧大人。”
萧琨:“……”
“你不要逼我在一国之君面前动手揍你。”萧琨小声客气地说。
项弦诚恳道:“以及他忠诚的属下,驱魔司副使项弦。”
胡姬正要翻译,毕拉格却仿佛出了一口痛苦的气,指向萧琨,以生硬的汉语说:“我知道你,太子少师。耶律大石正在寻找你的下落。”
宰相埃隆也道:“谢谢你,康姬,你可以下去了。”
那胡姬轻笑,觉得项弦很有意思,眉目传情,从他们身畔经过,告退。
“那么,无所不能的萧琨与他的属下,”毕拉格说,“为高昌带来了什么消息?”
埃隆做了个动作,卫士便搬来低矮的软椅与案几,请两人入座。
萧琨在不提及过多秘密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朝毕拉格解释了他们到西域来的原因,高昌王与宰相认真地听着,丝毫没有因为年轻而轻视他们。
毕拉格答道:“辽国已被靺鞨的女真人所攻陷,不久前耶律大石将军派出信使,朝高昌借兵,如今他正在庭州等待。”
项弦说:“我们不介入凡间争战,当下所面对的,是所有国家共同的存亡问题。”
“中原诸国,正在面临一场有史以来至为猛烈的考验,”萧琨说,“浩劫即将到来,我们在寻求解决之道。”
说毕,萧琨解下自己的腰坠,里面喷发出滚滚黑气,说:“‘魔’已现身,我们在中原的成都、大宋都城开封,都有过短暂的交手。”
毕拉格答道:“高昌古老的故事里,提到过毁灭一切的‘魔’,它们不止一个,俱是存在于大地深处的恶种,以生灵的怨恨与戾气为食。杀戮将令它得到滋养,不断壮大,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吞噬整个世界。”
项弦相当意外:“您知道很多嘛。”
萧琨带着少许疑惑,魔不止一个?这与驱魔司的记载相悖,但高昌所流传的多半是传说,不足考据。
埃隆答道:“多年前,中土大唐已因天魔肆虐,酿成没落之祸,唐帝最终朝回鹘借兵,才解决国患,高昌也保留了不少你们中原兴衰的历史。”
萧琨:“那么就不需再多费唇舌了,项弦已说过,我们是驱魔师,本职正是驱散魔气,击溃天魔。”
毕拉格自出现后便现出疲态,此时却目光如炬,与萧琨对视,萧琨眼中则蓝光一闪,双目颜色变得更浅了,犹如光华流转的海蓝宝石般。
毕拉格说:“我年纪大了,又有顽疾在身,有什么是能为你们做的呢?”
萧琨说:“我带来一封信,需要转交给耶律大石将军,同时想知道您对辽的态度。除此之外,未来的一个月内,我们还将前往阿克苏地区,希望得到适度的通融。”
毕拉格没有正面回答第一个问题,说道:“姑墨城自七年前起,大维齐尔黎尔满身畔来了一名谋臣后,便常常违抗高昌的命令,他们在于阗、库车一带豢养私军,正好你们来了,将动身前往阿克苏,既号称‘无所不能’,就请为我查明,黎尔满与他的谋臣在天山南麓,究竟想做什么。”
“可能的话,”宰相埃隆接续道,“请无所不能的萧大人,将黎尔满的头为王陛下带回来。”
“这……”项弦已大致明白了经过,虽不知这位维齐尔的职位,却依稀能猜到地方诸侯正在招兵买马,预备造反,而高昌王毕拉格忍了很久,正好两人送上门。
萧琨沉默片刻后说:“可以。”
“办成此事后,”埃隆适时地说,“两位将是高昌永远的朋友。”
萧琨只是淡淡地“嗯”了声。项弦则始终没有回答,看完毕拉格,又打量他身后的画像,挂在王宫中的画像上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回鹘美男子,手上戴着红绿宝石戒指,面容冷峻,眉毛粗犷,充满了贵气。
项弦又看毕拉格,起初怀疑是这位王年轻时的绘像,但从五官与鼻形上,又觉得不像,想必是王族的某一任祖先。
“王陛下会令人为你们安排前往阿克苏。”埃隆起身,项弦与萧琨知道要送客了。
只听毕拉格又问了埃隆一句话,埃隆答了,朝他们说:“还会为你们派出一名向导。”
就在此时,后殿门帘掀开,进来一名青年,兴奋地说着回鹘语,快步到得毕拉格面前,单膝跪地行礼。
听到那声音时,萧琨与项弦吓了一跳。
“斛律光?”
“你们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斛律光,与此同时,斛律光还朝门帘后说:“来,快进来!”
潮生探出头,好奇地左看右看。
斛律光还在朝毕拉格解释,他的语速飞快,声音又明亮,犹如一大筐珍珠哗啦啦地倒下来。毕拉格说:“等等,你吵得我头都疼了,还有客人!白驹儿!”
萧琨当即猜到发生了什么,说:“潮生?”
潮生与乌英纵也进来了。
“这儿是王宫吗?”潮生问。
潮生正在打量四周,而斛律光还在朝毕拉格一边比画,一边解释,埃隆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拉格则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别乱碰他们的东西。”项弦生怕潮生又闯祸。
毕拉格看了他们一眼,充满威严地以手指朝项弦一点,示意不要约束潮生。
“我有严重的头风病,”毕拉格听完斛律光的解释,朝侧旁挪了下,腾出位置,问,“小朋友,你是名医?来,过来。”
“你是皇帝吗?”潮生说,“和别的皇帝不大一样啊,我可以帮你试试。”
毕拉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说:“你还见过哪些皇帝?”
毕拉格面对项弦与萧琨时很严肃,看到潮生时,却变得十分亲切,朝他招手说:“来,过来,你又是谁?”
乌英纵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跟过去,项弦却示意没关系。
潮生走上王榻前,埃隆与毕拉格都没有吩咐卫士,显然不认为一名少年郎有危险。
“你先躺下。”潮生示意毕拉格枕在他的腿上。
萧琨本想告退,但见此情形便又坐下了,开始喝茶。一时殿内无话,寂静无比。
潮生为他把脉,说:“你就是思虑太重了,小时又着了凉,所以头风。”
毕拉格眯着眼,说:“是的,你医术了得,一眼就看出来了。管这么大的国土,不是轻松事。”
潮生右手扶着毕拉格头顶天灵盖处,左手则焕发出绿光,按在他的左耳上。
“你是斛律光的爹吗?”潮生问。
毕拉格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他小名唤白驹儿,你看他白不白?”
潮生笑道:“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应当也不是白的缘故罢?”
斛律光听到这话时十分高兴:“对!潮生!你懂我!”
“不错,我见他跑得快,就给他起了这名字,他是我买来的女奴所生。”毕拉格笑着说,“库拔的商人带来了怀孕的女奴,在乌孙古道上将她卖给了柔然后代斛律氏,高昌收服斛律后,这个家族又将女奴与襁褓中的孩子献给了我。所以,他是我的奴隶。”
“奴隶是什么?”潮生问。
“奴隶就是……”毕拉格自己也很难解释,“你可以理解为,你抓回来的人,他一辈子就必须对你忠诚。”
项弦望向斛律光,斛律光则跪坐在一侧,对毕拉格谈论自己的身世显得很坦然。
“喜欢他吗?”毕拉格又笑道,“我想这天底下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我将他送给你?”
“不,”潮生马上道,“他是人,不是东西。来,转头,换另一边耳朵。”
“是不喜欢,还是不好意思收下?你叫什么名字?”毕拉格又问。
“我叫李潮生,”潮生说,“在昆仑山修行。”
“昆仑山啊,”毕拉格说,“我知道,那儿也是个好地方,西王母的居所。”
潮生:“哇,你知道得真多!我在用青木之力治疗你,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毕拉格说完这句后就安静了,不片刻,居然打起了鼾。
埃隆眼中现出激动与欣喜,做了个“嘘”的动作。片刻后,潮生轻轻地把毕拉格颈部放下,为他垫了个软枕,说:“好啦。”
埃隆起身,拄着拐,做了个“请”的动作,将他们请到殿外,同时吩咐人摆茶与点心。
“王陛下受头风困扰多年,”埃隆朝潮生赞赏道,“小先生医术高超,根治是不能了,能让他好好睡一觉,已是老天眷顾。”
“不打紧,”潮生说,“应当能好吧?只要别再去太寒冷的地方,少喝酒就行。”
斛律光站在宰相埃隆身后,乌英纵则站在项弦与萧琨身后服侍。
萧琨看了斛律光一眼,斛律光于是主动解释道:“我的身份其实是奴隶,对不起,先前没有朝你们细说。”
“没关系。”项弦摆手。
埃隆适时出言道:“斛律光是好孩子,从小在宫内就跑着干活,任劳任怨。这次前往阿克苏,陛下本想将他派给你们当向导,也可协助你们刺杀大维齐尔。”
萧琨点了点头,寻思着是否朝高昌王将斛律光买下来,再还他自由,但看斛律光虽然身为奴隶,却不如何在乎这重身份。
不片刻,内里传来声音,“砰”一声,毕拉格竟是抬腿踹开了大门,继而哈哈大笑,像个疯子般跑了出来,以回鹘语大叫大喊。
毕拉格激动地抱住了潮生,以大胡子在他脸上狠狠摩挲了几下,继而又快步穿过回廊。
“陛下说,他的头风病好了!”斛律光说。
胡姬们纷纷出来,簇拥着毕拉格,毕拉格竟是兴奋得无以言表,在大太阳下不停转圈,跳起了胡旋。一群不知道哪儿来的乐师火速出现,鼓弦齐鸣,围着他开始奏乐。
项弦:“……”
萧琨:“…………”
“李潮生!”毕拉格来到花园一侧,说,“我先将白驹儿送给你作答谢,以后他是你的了,今天我还有厚礼要给你!”
是日,埃隆亲自带着数名官员前来,到得客栈内,又有大群胡姬与礼物,堆满了厅堂。
“还不知道小先生喜欢什么,”埃隆说,“准备了一些宝石。”
一名卫队长提着箱子,朝他们出示,手里抓起里面的无数宝石,哗啦啦地倾泻回去。
“不不!”潮生说,“太贵重啦!不行。”
项弦:“他喜欢对联,你们找不到的,宝石还是收回去罢。”
斛律光说:“你治好了王陛下,潮生,这一点也不贵重!”
萧琨一脸无奈地看着此情此景。埃隆又说:“这十二名胡姬与一个乐队,是王陛下赠予小先生……”
“不不,”萧琨回过神,说,“决计不收!”
萧琨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一行人去驱魔,身后还跟着十二名舞姬与一整个乐队,载歌载舞的景象。
“潮生!”项弦被折腾得头昏脑胀,说,“快来拒绝,把他们退回去!”
潮生好说歹说,终于婉拒了礼物。埃隆又召来高昌的医师,仔细问清了毕拉格后续要如何保养身体,潮生说:“我们很快又会回高昌,到时我会再看看皇帝的情况。别担心,他能活很久。”
“这是斛律光的身契。”埃隆又拿来一个匣子,里面是回鹘文与柔然文两种文字写就的身契,潮生忙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人,不能这样!”
斛律光现出了复杂的表情,似乎很紧张,又带着点落寞。乌英纵看见这一幕,顿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走到一旁。
项弦终于看不下去了,过来接了匣子,示意潮生他来处理。
“我和你换,”项弦快速解决了眼前的一团乱麻,说,“我把老乌送你,你把斛律光送我。”
众人顿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项弦把乌英纵推给潮生,说:“从今天起,老乌是你的了。”
“老爷!”乌英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项弦不会把自己“送人”,不过是撮合之意。
“谢谢,白驹儿以后就是我们的人了。”项弦又朝埃隆道谢,接着,取出那张身契,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跃动的火苗。
项弦:“你自由了。”
斛律光:“!!!”
斛律光顿时无所适从,埃隆但笑不语,毕竟赠予了潮生,自然任由他处置。
埃隆又道:“王陛下还为各位准备了高昌的名马,请小先生一定收下。”
潮生说:“这个应当没关系吧?”
萧琨:“可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埃隆马上正色恭听,萧琨取出信件,说:“耶律大石若再有信使前来,请替我转交;来时的马车停在客栈院外,不知能否替我们送回开封?”
埃隆自然一口答应。又足足热闹了将近一个时辰,客栈内一应人等才散了。
“是不是得出发了?”项弦说。
乌英纵回过神,说:“我去检查他们送的马匹。”
项弦:“现在你是潮生的人了,让斛律光去。”
乌英纵:“这……”
潮生朝乌英纵说:“你是我的人了,不对,你是我的猴……我的猿。”
项弦:“你继续享用他罢,就这样。”
萧琨近乎忍无可忍,说:“你们在说什么?!”
萧琨万万未料有此变数,队伍里莫名其妙又多了个人。但经过短暂的商量后,他们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斛律光随行,他虽未修习法术,武艺与身手却也算高强,自保应当问题不大,且熟悉环境,有他带路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项弦背着智慧剑,在客栈中庭前与萧琨小声交谈。
“只怕他跟着咱们,丢了性命。”项弦说。
萧琨答道:“老乌再照看一个人,问题不大。”
斛律光又来了。
“我以后是您的人了,”斛律光朝项弦诚恳道,“老爷,您可以随时吩咐我,我一定每天跑着干活。”
“你已经自由啦,”潮生从乌英纵处得知了奴隶的真正意义,解释道,“项弦把你的契约烧掉了!”
“但我还是奴隶,”斛律光正色道,“我会照顾好大伙儿。”
他又朝项弦说:“老爷烧了我的身契,烧不掉我的心契。”
项弦一手覆额,不想再听下去。
“走罢,”萧琨只得说,“尽快出发。”
于是事情就这样,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之下,变得越来越复杂了。